留下來要面對難以承受的污染,而搬遷卻存在分歧,在姚魏村村民看來, “去與留都是問題”,而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在這兩難的境地里,繼續等待。
村民的“奢侈”生活
2009年6月的一天,山東省齊河縣姚魏村村民馬玉珍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張羅著給孫女做早飯。年近六十的她從廚房里拿出鍋具,來到堂屋,將鍋湊在飲水機前,開始接水。
隨著飲水機發出的“咕咚咕咚”的聲音,桶中的水位逐漸下降,她失神的望著水桶,眉頭緊鎖,臉上泛起了愁苦的表情。
愣神間,鍋中水已過半,她端起鍋蹣跚朝廚房走去。走到門外時,她忍不住朝水缸中望了一眼,看到缸中的水渾濁發黃,并且水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灰,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因為地下水受到污染,從水井打出的水無法飲用,3塊錢一桶的純凈水,馬玉珍一家已經飲用了近一年。3塊錢一桶水的價錢,成為這個經濟并不寬裕的農民家庭一個沉重負擔。 馬玉珍是從去年秋天發覺日常飲用的井水不對勁的。當時她鬧肚子鬧了很長時間,每天都要跑廁所好幾次,吃藥也不見好。納悶之后,她不自覺的把身體的問題跟家門口的化工廠聯系了起來。
“門口的那家化工廠,污染挺厲害的,煙囪每天冒灰灰的煙,院子里都會落上厚厚的一層。”馬玉珍回憶,最初她只是覺得化工廠建在村邊,會臟一些,卻從未想過會殃及祖祖輩輩喝的水。等到身體出了毛病,想起村里的莊稼澆過旁邊小河里的水之后減產明顯,才感覺到可能是因為化工廠的污染,“莊稼澆了同樣的水都發黃,人為啥出毛病也就想明白了。”
馬玉珍因為無休止拉肚子日漸消瘦,這令她在濟南打工的兒子馬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馬輝曾多次勸說母親不要再飲用井水,母親的回答令他也禁不住犯愁——祖祖輩輩都喝這水,不喝這水還能喝什么?
思量再三,馬輝決定效仿村子里的其他人,買桶裝純凈水喝。這個決定實施一段時間后,馬輝漸感難以承受。每日三餐,煮湯蒸饅頭,就算再節省,平均下來一兩天就要用去一桶水。
“就算在城里,拿純凈水做飯也是一種奢侈,但在我們村,好多家都是這么奢侈。喝地下水身體慢慢會出毛病,還要花錢看病,比較起來,拿純凈水做飯,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馬輝愁容滿面地說,“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倒霉,挨著化工廠咱管不住人家,也惹不起,只能自己想出這么個辦法。”
“能源之星”獎的背后
馬輝家人所說的化工廠,是指山東省金能煤炭氣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能公司”)。該廠位于齊河縣工業園區,緊鄰馬輝所在的姚魏村。
記者查閱了相關資料后了解到,金能公司是一家以生產經營煤化工和精細化工產品為主的綜合性化工企業,主要產品是焦炭、煤氣、煤焦油、粗苯、硫銨等,總資產達6億元,占地面積約46.7萬平方米。
在該公司官網的主頁上,除去對本公司產品和設備的宣傳外,記者留意到有不少信息都是跟“節能減排”和“環保”有關。
其中有一篇報道稱,金能公司于2008年9月獲得了由美國環保總署、能源署聯合授予的“能源之星'’獎,成為迄今為止唯一一家獲得該獎項的美國境外公司。至于廢氣和污水處理,該公司稱投入巨大并且效果明顯,“污水處理的清水池前,放養的金魚游來游去,怡然自得,并開始繁衍生殖,成了金魚的‘樂園’”。
事實果真如此么?
采訪中不少村民告訴記者,每天早晨起床時都會發現剛清理干凈的院子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工廠煙囪中排放的氣體,吹過村莊,刺鼻的氣味令村民們難以忍受。
更令村民們感到頭疼的是村中的河流也受到了污染,而這條河,是村民灌溉用水的唯一來源。地里的莊稼在澆灌過河水后,普遍出現了長勢緩慢和減產的狀況。
2009年6月13日,六十多歲的趙大爺-正在地里收拾自種的大蔥。他向記者反映,自己種的蔥因為用受到污染的河水灌溉,減產明顯,按照往常至少應該已經過膝了。然而,如今蔥苗卻僅有十幾公分,而且還些發黃。
麥收剛過,姚魏村的村民再將辛苦耕作一年的麥子收割晾曬后發現,產量已經大不如前。一位馬姓村民告訴記者,村中的田地大多是黃土,比較肥沃,如果按照正常情況,每畝地年產在一千二百斤左右。但自從工廠投產后,每畝地普遍都減少了二三百斤的產量。談到減產的原因,他口氣非常肯定,“那還用想,就是因為用被污染的河水澆地給澆的”。
除了粉塵和減產的影響,巨大的噪聲同樣令村民們難以忍受。據多數村民們反映,工廠的噪音污染,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工廠內機器運轉產生的劇烈轟鳴聲,傳至村中,正在觀看電視的村民,甚至只能看到電視畫面的跳動,完全聽不到電視傳出的聲響。如果正在接聽電話,唯一的選擇就是掛斷,因為除了噪音外根本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采訪中一位村民半開玩笑似的對記者說,幸好今天你們來這時候噪音還沒響起,不然即使面對面站著,也只能干瞪眼。他語氣中透著自嘲與無奈。
馬玉珍十歲的孫女,一個乖巧伶俐的小女孩,每次聽到噪音想起,就迅速跑到床前,躲到被窩里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等到聲響結束,才一頭大汗的鉆出來,撅著嘴對著奶奶喊上一句“真煩”。
噪音、灰塵、減產以及用桶裝水做飯不得已的“奢侈”做法,姚魏村村民感慨“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他們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了村莊的搬遷上,因為在他們看來,那幾乎是結束這種磨難生活的唯一可能。
但搬遷這個令村民與廠方“皆大歡喜”的規劃,實施起來,也遭遇了種種的坎坷。
去與留:待解的難題
面對金能公司帶來的污染,姚魏村村民起初并未放棄抗爭。
據馬輝回憶,村民們一直在向村干部反映,后者也多次找到廠方協商,但收效甚微,原因是“工廠不可能停止生產,只是一個勁的敷衍”。后來村民想到去向中央反映,于是村中的馬傳軍等人先后兩次去北京上訪,結果“被縣里的干部給攔了回來”。
在村民眼中,污染之所以難從根本上解決,在于“地方保護主義,化工廠給地方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在金能公司網站上,記者看到了一塊由齊河縣優化經濟發展環境委員會頒發的“重點保護企業”牌匾,在與一位村民談起這一情況時,該村民坦言,這塊金牌就像是“護身符”,是在將“污染合理化”。
在姚魏村村民忍受與抗爭的同時,金能公司擴張的腳步卻在繼續。據村民介紹,2008年秋季,金能公司以“以租代征”的形式,取得了姚魏村二百余畝耕地,準備建設二期工程。這塊地的取得并不困難,因為村民們相對“主動”,據一位村民透露,由于河水遭到污染,許多村民開始放棄耕種,因為“怕污染后種了也白搭”。相比較起來,每畝地每年給的九百塊錢租賃費,則更顯劃算。
在村民們將耕地租出后,卻發現自己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問題——化工廠已經“建到了自己家門口”,而自己繼續在此生活將要面對比之前更加嚴峻的考驗。
在村民們為自己的生活環境擔憂的時候,金能公司抓住了中央關于農村集中居住,節約耕地,建設“萬人村”的號召,向村民們提出了村莊整體搬遷的意見。作為補償,金能公司向每戶村民提供四萬元“搬遷安置費”,目的是將姚魏村“整體平移”到距離工廠遠一些的地方。
飽受污染影響的村民們,起初對這一提議表示歡迎,遠離工廠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解脫。但這一方案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卻遭遇了種種不順。
據村民們反映,首要的是補償金額問題,四萬元的數目難以滿足重建新房的需要,現在什么都漲,磚瓦也跟著漲,細細的盤算下。就算搬過去了新房也蓋不起來。
在記者采訪時,四萬元的補償款已經發放到村民手中,至于搬遷的日期和具體的辦法村民仍不得而知,他們所知道的是“兩邊都僵在這,一直就這么拖著”。
留下來要面對難以承受的污染,而搬遷卻存在分歧,在姚魏村村民看來,“去與留都是問題”,而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在這兩難的境地里,繼續等待。
為核實村民反映的情況,7月3日,本刊電話采訪了齊河縣環保局監察二大隊一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男性工作人員,據他說,金能公司排污都已驗過,各項排污都達標,當記者轉述村民反映金能公司機器發出的噪音影響了村民正常生活時,該工作人員說,那是金能在調制機器時發出的聲音;緊接著記者又問,今年春天農民用該廠排出的水澆地,造成小麥大面積死亡時,該工作人員什么都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斷了。(文中“馬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