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海關打了這 3次交道,“大多數海關官員態度蠻好的”,走的時候,馮崇義跟他們開玩笑,“我這個案子要是贏了,以后可以減少你們多少工作量啊!”
2009年6月5日,48歲的馮崇義即將走出廣州天河火車站海關的通關通道。他從香港回來,箱子里裝著二十幾本在那里買的書,人都已經到了通道盡頭,突然被叫住了。

對內地客來說,這一刻都總是令人忐忑的,過來人在網上傳授經驗,教大家如何才能被海關忽略:不論帶什么書,過關時不要顯得慌慌張張,放輕松點,隨人流往前走,不要東張西望,也不要趁人多不把行李放到檢查機上,這是最愚蠢的行為,反而容易吸引海關的注意……
馮崇義并沒有想這么多,在香港時,他已經把一些最“敏感”的書籍打包郵走,剩下這二十多本,是他看來比較“安全”的——即便被查也不擔心,海外的朋友告訴他說,最多扣在海關,等出關時再取。馮是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兼職教授,持中國護照的澳大利亞華僑。
從沒碰到過這種情況
一位年輕的海關執勤者要求開箱檢查,然后扣留了其中的11本書。馮崇義和隨行的朋友據理力爭:這些書是對他的專業研究工作非常重要的學術著作及研究資料,而且是合法出版社出版的合法出版物,海關無權沒收合法的私人財產。執勤者解釋,這些書“違禁”。
“可是,是誰定的‘禁’?‘禁’在哪里?這些‘禁’是否合法?我根本無從知道這些‘禁’,‘違禁’又從何說起?”
小伙子顯然很不耐煩,“哪些書該禁,由‘有關部門’決定,海關內部掌握……你別給我加碼,你再鬧把你也扣了!”
“他這就是慣常的威脅手段,多數人被他這么一嚇,就害怕了。”馮崇義告訴本刊記者。他們不走,堅持要個說法。
一位看起來高一級的官員支走了小伙子,把他們單獨帶到一個屋子里。書被分成兩類,兩本屬“明顯違禁”,要當場收繳,而其余9本則還需進一步審查——而在車關緝字[2009]8號《收繳清單》上,當場收繳的其實有3本,《非暴力抗爭與憲政改革》一書臨時被劃掉了,“你這就可以看出,他們是非常隨意的。”馮崇義說。
這是一個長達兩個小時的交涉,對方不斷地請示上級,馮則“簽了八九個東西”,還要按手印,“這在海外,都是先要自己律師看過的,不然你怎么知道自己的權利在哪里?”
“這一系列步驟,威懾力量很大。”馮認為,按手印尤其容易勾起中國人心底的某種恐懼。
馮一度試圖跟他們溝通,是否可以先由海關代為保管這些書籍,等自己下次出關時再取,但遭到拒絕。“我那些不拿中國護照的海外朋友都可以的啊!”馮說,這種“歧視感”讓他最終決定和天河海關對簿公堂,“我走了世界那么多國家,包括古巴,都沒碰到過這種情況。”
他說,其實這是他第一次打官司。
內部規定
7月21日,馮崇義委托廣州律師唐荊陵,作為他在廣州天河火車站海關不服收繳書籍行政訴訟一案的代理人。第二天,他們再到天河海關交涉,23日,對方退還了9本書中的4本,但是還是收繳了其余5本,并提供了車關緝字[2009]13號《收繳清單》——《非暴力抗爭與憲政改革》還是沒逃脫被沒收的命運。
8月26日,唐荊陵受托向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在訴狀中,唐寫道,海關未經過任何法律程序和法律認定,更沒有出示任何公開的法律法規或規章作為依據,僅僅根據所謂“內部掌握”收繳了原告自用的書籍,上述行政行為損害了原告的財產權。
《收繳清單》所引用的法律條款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實施條例》(國務院發布)第62條第一款第二項。相關文字是這樣的:“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有關貨物、物品、違法所得、運輸工具、特制設備由海關予以收繳。……(二)散發性郵寄國家禁止、限制進出境的物品進出境或者攜帶數量零星的國家禁止進出境的物品進出境,依法可以不予行政處罰的。”
那么,對于書籍這樣的印刷品,由什么來界定“國家禁止、限制進出境”呢?海關方面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進出境印刷品及音像制品監管辦法》。
“辦法”由海關總署發布,2007年6月1日起施行。在此之前,海關總署還分別于1988年和1991年發布過類似規定,也即“辦法”的前身。
檢視“禁止入境”的印刷品,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變化:在1988年,“具體描寫性行為或色情淫穢內容的”、“宣揚星占、卜卦、風水、相命等迷信內容的”圖書都屬于禁止入境之列,到了1991年,后者消失了,而在2007年,前者也消失了,代之以“宣揚淫穢、賭博、暴力或者教唆犯罪的”。在1988年和1991年,“其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經濟、文化、道德有害的”圖書也都統統禁止入境,而到了1997年,這一籠統模糊的表述也沒有了。
唐荊陵承認它“越來越有法律的樣子”,但認為這個“辦法”屬海關部門的自行擴權,“你的上位法《海關法》沒有授權你來審查言論呀!”并且,扣書這一具體行政行為,并未查明和告知原告上述物品違反了何種禁止性或者限制性法律法規,換句話說,馮崇義被扣的那些書,到底是“危害……”呢,還是“攻擊……”,抑或是“宣揚……”呢,海關給不出一個答案,這違背了行政執法“行為有據”的基本原則,應予判決撤銷。
再者,公眾并不知道是否存在一個禁止入境的書目,而《行政處罰法》規定“對違法行為給予行政處罰的規定必須公布;未經公布的,不得作為行政處罰的依據”,因此,在唐看來,“秘密的未經向公眾公布和表明適用于公眾的所謂內部規定(或者‘內部掌握’),不應該用來作為所謂執法依據。”
8月28日,唐荊陵接到了廣州市中院的受理案件通知書,“經審查,起訴符合法定受理條件,本院決定立案審理。”同時預交案件受理費:50元。
這書可以當作磚頭去“殺人”嗎?
10月14日上午,此案開庭。天河海關有20多位當日休息的官員前來旁聽,馮崇義和唐荊陵在庭上侃侃而談。馮崇義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說起,一直說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47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他還想接著說聯合國兩條重要的人權公約,被法官打斷,“他說我扯遠了。”
雙方辯論集中在3個焦點上:海關扣書是否符合行政執法程序?“辦法”以及所謂“內部掌握”的名單是否涉嫌自行擴權、違背上位法?扣書行為本身是否侵犯了學術自由?在天河火車站海關的答辯狀上,他們認為自己所扣的7本書,“均明顯含有相關法律、行政法規規章規定的禁止性內容”,有查驗記錄、海關代保管物品憑單、收繳清單、個人陳述、原告中國護照復印件、廣九直通車票復印件、被收繳書籍等證據為證,而對原告做出強制性具體行政行為也“適用法律正確,處理恰當”。
對于“審查言論”的問題,海關方面認為自己“不是在做言論審查,而是在做物品審查”,馮反問他們:“你認為我可以把這本書當作磚頭去‘殺人’嗎?你不做內容審查,你怎么知道我這本書會不會‘害人’?”
庭審持續了不到兩個小時,法官沒有發表任何看法,也未宣布下次開庭的時間。馮崇義說,和海關打了這3次交道,“大多數海關官員態度蠻好的”,走的時候,他還跟他們開玩笑,“我這個案子要是贏了,以后可以減少你們多少工作量啊!”——在最熱鬧的羅湖口岸,日平均過境人數為24萬。
官員們聽了都笑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