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不少馬路很小很偏,連許多上海人都沒有聽說過,更不要說去過了。舟山路和霍山路就是這樣兩條馬路。它們位于市區東北部,兩條路的交叉處叫提籃橋。提籃橋的名字聽來富有詩意,其實在上海人習俗中,有點忌諱這三個字,因為從民國到現今,上海的監獄就設在這里,過去上海人說“到提籃橋去”,等于說進監牢,所以,以前這里一直屬于冷僻地段,也就不奇怪了。當然,現在這個地方也開始繁榮起來,不過相比市內其他地方總顯慢一拍。
春節前,我見街上的海報說提籃橋有一個展銷會,正好沒事,就去看了一下。讓我頗感驚訝的并非展銷會的商品,而是在這樣一個很冷僻的地段,居然有數十幢式樣相同的老式洋房,紅磚墻面,三層高,樓頂聳出尖尖的老虎天窗,有精致的拱門,弧形的墻頭,黑漆鐵皮雙扇大門,一看就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筑,這一類洋房,過去市中心倒不少見,我中學后面一條很大的弄堂內部是差不多樣子的樓房,也是紅磚墻,三層,尖屋頂,非常引人注目,同學中有幾個就住在那些洋房中,他們告訴我,是西班牙風格的。但是這種房子,都在繁華地段,也就是過去的租界內。為什么在霍山路舟山路,這兩條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應該是非常偏遠的地方有成片的老洋房呢?
這個疑問,不久就得到了解答。春節過后不久,上海召開兩會,有政協委員提出關于這片建筑的保護問題,我才知道,這些洋房是二戰初期在上海的猶太難民造的,這個地方,在1938年到1945年之間,曾經是猶太難民的一個天堂。
1933年,納粹德國開始大規模迫害猶太人。從掠奪財產,趕出家門,驅趕出境,直到剝奪生命。而隨著法西斯德國在歐洲的步步推進,猶太人幾無立身之地,只好逃往他處。但許多國家將猶太人拒之門外,有些猶太難民乘坐的海輪只能在海上漂泊。只有上海,敞開了大門,無條件地接收了三萬多猶太難民,比澳大利亞,新西蘭,南非,印度和加拿大五國接收的總數還要多。非但如此,原先生活在上海的猶太人成立了“援助歐洲來滬猶太人委員會”,“美國猶太人救濟委員會”,專事救助難民。難民船一到上海,馬上有志愿人員開著卡車把難民送到接待處,安排食宿。他們在上海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連侵占上海的日本人也沒有把他們怎么樣。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希特勒的特使到上海要求日軍將猶太人全部“解決”,但日軍對猶太人沒興趣,他們沒照希特勒的要求辦,而是設了一個隔離區,猶太人只能在里面活動,外出要向日本人請假,限時回來。這個隔離區比較大,提籃橋位于它的西南角。這些猶太人在這里生活了七個年頭,他們同隔離區內的中國老百姓打成了一片,他們仍像在故鄉一樣勤勤懇懇地勞作,他們有做生意的天賦,不怕吃苦,慢慢地積蓄了錢,于是照家鄉的式樣建起了自己的住宅小區。在一個小公園里建了一些兒童游戲設施,變成了一個兒童公園。又在一家戲院的屋頂平臺上建了一個花園。為方便猶太教信徒們祈禱,他們又有一個小小的摩西會堂。他們建了自己的公墓,建了學校,診所,甚至還辦了自己的報紙雜志,成立了劇團和樂隊……
知道這段歷史后,我又幾次去那個地方,當然不是為了展銷會,我是專門去看老洋房,試圖觸摸這段歷史。房子雖然只有三層,但比現在的房子四層還高,首先是樓層間距大,其次是它們的地基要高出地面一米多,進大門先要上五六級臺階。我想大概是參照了他們老家的式樣。西方這樣的房屋都有地下室,地下室并不全在地下,而是高出地面一部分,貼地的地方可以開窗戶,地下室就有了光源和通風,既可儲物,也可住人。但這里沒有建地下室,可能上海的海拔太低,而這個地方離黃浦江也不遠。
從敞開的鐵門看進去,一邊是木樓梯,有著雕花的扶手,顯然還是當年的東西,一邊是黑黝黝的過道,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大概是一扇關著的門。現在這樣一幢房子里,要住上好幾戶人家,門口那個曬太陽的老太太,可能只是朝北那一小間的房主。有些人家,把臨街的墻拆掉了,裝修一下,變成一個小小的商店,租給別人,賣手機,賣飾物,賣文具,都是些不需要大店堂的生意,又很干凈,同這里的老舊氣氛很相適。街的另一邊,是一排十幾家小小的服裝店,起了很時髦的名字。從資料上看到,當年,這里一邊是猶太人經營的維也納咖啡館,路易斯咖啡館,一邊是中國人在賣生煎包子,蔥油餅,兩邊的香味各不相讓,時而我蓋過你,時而你蓋過我,于是,外國人把這里稱作小維也納。我想,如果今天把這兩家咖啡館建起來,應該能引來很多懷舊的猶太人吧!因為這里經常有猶太人來游覽,那天我就碰到一批,是一個旅游團,二輛大巴,他們看老洋房,拍照,一家挨一家進到那些小服裝店去,他們會不會在打聽父輩告訴他們的那兩家咖啡館呢?后來,他們都到了那個當年的兒童公園,就在那排洋房的斜對面,現在叫霍山公園,極小,我轉了一圈,按我在鄉下務農的經驗,不會超過四畝地。公園里都是打拳跳舞的老年人和不會走路的小孩,坐在手推車里曬太陽,猶太人來看公園正中那塊黑色大理石碑,碑是此地所屬的上海虹口區政府1994年所立,上面用中文,英文和意第緒文簡要敘述了1938至1945年那段歷史……
在2009年春日的陽光中,走在這些老洋房下面,舟山路和霍山路依然是行人稀少的(除了有猶太人旅游團來的日子)。我在想七十年前,這里應該是到處可見外國人吧?也許包括修鞋的,理發的,賣青菜蘿卜的。那時的氣息,應該已經滲進了老洋房那紅磚的縫隙之中,如果你留心,也許會淡淡地感知到一些,畢竟他們離去也六十多年了。1945年,二戰結束,猶太人基本上都走了,有的到美國,有的到中東,有的回到原來的國家。他們還是習慣西方的生活,但對這個知恩必報的民族來說,上海成為他們永遠忘不掉的地方。以色列總理拉賓,總統佩雷斯來過這里,他們代表以色列人民向這里致意。克林頓來過這里,代表美國猶太人向這里致意。2006年,一百多位當年生活在總這里的猶太人和他們的后代重回這里尋找曾經的點點滴滴……
三樓的窗戶打開了,里面有人撐出一根竹竿來曬被子,那被里布是最大眾化的那種,藍白相間的大格子。猶太人會不會用竹竿來曬被子呢?當年他們會跟上海的鄰居學嗎?那窗框是木頭的,涂了鐵銹紅的油漆,窗戶的上方是半圓型的,于是那上半個窗框加上窗玻璃都要做成弧形,真是講究,現在的房產商是不舍得費這樣的功夫了。窗戶邊,那經歷了又一個冬天的爬山虎已開始爆出嫩黃的葉芽來,那爬山虎,是從底樓的墻角一路攀緣上去的,要不了多久,整個一面墻上,就會蔓延開濃濃的綠,像一張厚厚的絨毯一樣,只露出那一扇扇講究的木窗框。這爬山虎,會不會也是當年的猶 太人種下的呢?
歷史在這里留下了一片印痕,雖然大部分猶太老房子都已拆除,也許它們實在太老舊,當然還有城市建設的需要,但終究還有眼前這一小片,它讓我們想起很多很多,可以慢慢地咀嚼,回味,感慨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