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雪 泥

2009-04-29 00:00:00徐廣慧
當代小說 2009年10期

1

北風呼嘯著從大街上跑過,揚起的沙子灌了雪泥一嘴。“呸呸”。雪泥吐了幾口,嘴里還是咯嘣咯嘣地響。

“咳咳咳”,8歲的女兒二寶從地擺車上欠起身子也跟著吐了幾口,接著咳嗽起來。二寶感冒了,嗓子里有痰,咳嗽的時候,伸長脖子,抓著胸脯,像是要把肺吐出來。

“寶哎,慢點!別整菜上了!”

雪泥趴下身子,伸出胳膊護住地排車上的菜。車子上的菜是用塑料布蓋著的。可是雪泥不放心,她把塑料布扯開,看了看,黃瓜鮮著哩,嫩著哩,頭上還戴著黃花哩,沒沾一點口水。雪泥緊鎖的眉頭松開了,她一邊往地下拾掇菜,一邊對還在咳嗽個不停的二寶說,“叫你在家陪姐姐寫作業你非不,看看,又厲害了吧?藥那么貴,你知道感冒一回得……”

“娘。你別管俺,俺不吃藥,俺要陪娘賣菜!”

二寶說這話時已經跳下車子,開始幫著娘往地上搬白菜。她弓著腰,鼓著腮幫子,吭嘰吭嘰一口氣搬了三大棵。

雪泥把一塊破麻布片鋪到地上,破麻布片很快成了菜們的舞臺。茄子辣椒西紅柿,像一個個多情的模特,在舞臺上搔首弄姿的。擺好菜,二寶聳起肩膀,從胸腔的深處使勁呼出一團白氣,兩只紅蘿卜似的小手在白氣里猛抓了幾下。二寶估計是喝了風,一個大大的噴嚏像條無形的鏈子從二寶的胸腔里拽出一大串咳嗽來。大街上的人在風里,都像是被狼攆著,踉踉蹌蹌,連走帶跑的。兩個挎籃子的婦女,往這邊斜了一眼,拐到路口北邊的那個菜攤上了。二寶不高興地努了努嘴,“娘,咋不喊呀?”

雪泥歪在馬扎上,身子向后仰著,斜靠著樹。她面無表情,目光像一只受了傷的貓委屈地蜷縮在眼窩里,

“娘,娘,你咋著哩?你咋著哩娘?”二寶臉都白了。白得跟紙一樣。

像一只迷路的燕子找不到棲息的枝頭。雪泥張得大大的嘴無助地懸在空中。她鼻子委屈地抖動了幾下,眸子里的波光化作兩顆大大的淚珠,順著蒼白的面頰骨碌碌滑下來。

“好哭不是好孩子!喜喜,娘,你喜喜呀!”二寶伸出小手,用手指頭把娘臉上的淚珠一個個輕輕地擦掉,“娘,你放心,爹會回來的!他說過過年的時候回來,俺們拉過鉤!”

雪泥抬起頭,把二寶摟進懷里,記憶滑進了十年前的深處。淚眼婆娑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男人——黑煤塊。

2

也是個冬天,也刮著呼呼的北風,雪泥棉襖外面套著一件大褂子,頭上箍著一條花手巾,佝僂著身子,在煤窯的廢渣堆上揀煤。弟弟妹妹等著交學費,雪泥想多揀點,不知不覺就過了晌午。

“餓了吧?這個,給你!”像是一塊會行走的煤,男人在她跟前停下來。

雪泥愣了下,搖著頭驚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說不吃,可是,嘴還沒張開,一整個熱氣騰騰的窩窩已經在她手上了。窩窩金燦燦的,上面印著黑煤塊幾個粗大的黑手印。現在雪泥的手印又印在了黑煤塊的手印上。雪泥手里熱呼呼的,心里熱呼呼的,眼里也熱呼呼的。雪泥抬起頭,黑煤塊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對白眼珠和一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從此,雪泥經常去那個煤窯揀煤,雖然在山的那邊,但那里總有一堆煤等著雪泥去揀。雪泥知道,那是黑煤塊提前給她揀好的。有一回,雪泥在煤渣堆旁邊揀到一個好看的發卡。后來。還揀到一塊嶄新的花布料。再后來,雪泥就嫁給了送她花布料的那個黑煤塊——黃泉生。

從小到大,雪泥從沒對父母說過半個不字。娘說去做飯,雪泥就去做飯;爹說去揀煤,雪泥就去揀煤。這一回,雪泥也不知道自己咋著啦,自從吃了那個熱氣騰騰的窩窩,夢里眼前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黑煤塊。娘指著她的眉頭罵:俺咋這么倒霉,生了你這么個王八羔子!俺這張老臉都叫你給丟盡了……有時候,娘罵得比這還難聽,能把雪泥的臉揭下兩層皮來。但這些對于雪泥來說都算不得什么,雪泥最怕的是街坊鄰居的白眼,是那兩丈高的吐沫星子,是人家嘴里蹦出的一個個惡毒的字眼:柴妮子,不正經,搞對象。

雪泥想聽娘的話,別說在窗屋里反思一天,就是鎖她三天三夜她覺得也不過分。她已經深深地認識到。她的行為的確給她的家庭帶來了很壞的影響。但是,左思右想,她還是不能壓制住心田上像野草一樣瘋狂蔓延的感情。那天天還沒亮,她從反鎖的屋子里鉆出來,拿著她的花布去了集上。她找到一家裁縫店,讓人把布料裁了裁,做了件花褂子。雪泥還把那個粉色的發卡戴在頭上。黑煤塊說,試試這條褲子,買了好幾年啦。沒穿過,還新著哩!雪泥有些臉紅,說,留著你穿吧!黑煤塊說,這么新的衣裳,俺穿就浪費了。雪泥想了想,就把褲子穿上了。黑煤塊蹲下去,替雪泥把褲腿挽了兩圈,左右看了看,說,正好,就是肥了點!雪泥抿著嘴說,沒事,肥點穿著得勁兒。雪泥的鞋還露著凍得又紅又腫的腳趾頭,黑煤塊有些發愁。雪泥把腳抓撓起來說,到時候俺這樣就看不著了。

雪泥跟黑煤塊去了黑煤塊的家。黑煤塊的爹早死了,哥哥去地里還沒回來。黑煤塊他娘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官椅上揀綠豆,他嫂子摟著孩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給懷里的孩子喂奶。

黑煤塊他娘把腿上的籮筐端起來,放到旁邊的箱子上。然后,把炕上爛七八糟的東西卷了卷,掖到被子后邊。

“坐下吧!”黑煤塊指著他娘剛剛拾掇出來的一塊空地,對雪泥說,

雪泥說:“不啦,俺站一會兒就行!”

黑煤塊他娘說:“坐吧妮,別拘巴著!”

雪泥抬了下頭,低聲說。“沒事,俺不累得慌!”

黑煤塊他娘伸出右手,用小拇指的長指甲剔牙,剔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問,“多大啦?”

黑煤塊說:“過了年就17啦!”

黑煤塊他娘把雪泥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地說,“小模樣倒還不賴!”又扭頭問,“他嫂子,說說,你的意思呢?”

黑煤塊的嫂子把左邊的奶頭從孩子嘴里拔出來,把孩子倒了個頭后,又把右邊的奶頭塞進孩子嘴里。

“就是個兒不大,不知道勞力行唄?”嫂子瞥了眼雪泥支支吾吾地說。

黑煤塊他娘說,“上山下山,能扛一袋棒子(玉米)就行!”

“能能,別看她個兒不大,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能干,姊妹五個,她排行老大!”

雪泥后來不止一次地對人說,俺那時可真是一根筋啊,為了個男人連家都不要了!

“你敢!你要是再和那個挖煤的來往就和這個家徹底斷絕關系,永遠別想再回來!”

爹都快氣炸了,他把手里的筷子捐了,滿嘴的牙還是咯嘣咯嘣地亂響。爹管不住自己的腳了,他那兩只大棉鞋像吃撐了的皮球,在屋地上蹦跶了好幾圈,還是停不下來。他一扭頭。發現了缸根下的一摞碗,就緊跑了幾步,把碗高高地舉起來,“啪”地摔到了地上。

她娘正好走到門口,那些碗像飛碟似的從她面前嗖地飛過去,在屋地上稀里嘩啦地開了花,聲音真大,真嚇人!雪泥的娘一哆嗦,眼睛都跟著直了。等緩過神來,她一把抓住雪泥的胳膊用力捋拉著,“王八羔子,挖煤的其實就是個活著的死人,命早就攥在閻王爺手里啦!再說,他比你大10歲,你要是真跟了他,以后還叫俺咋著見人啊?”

雪泥沒吭氣。一個月后雪泥就嫁了。嫁的時候,雪泥的娘家沒來一個人。從此雪泥就從山的這邊到了山的那邊。

3

一晃就是十年。

十月十三日下午5點,礦上瓦斯爆炸,黑煤塊被壓到了井下。事故發生后,雪泥只去了礦上一回。雪泥問,找到了唄?礦上的人說,找著哩!

別的遇難家屬都住在了礦上安排的招待所里,雪泥沒有,她在礦上點了個卯就回來了。家里還有三個孩子睞,她得趕緊回去給孩子們做飯。

其實,雪泥也不是不想去礦上,是黑煤塊不叫。早在幾年前,黑煤塊就給她立下了規矩,不叫她去礦上。幾年前呢?三四年,或者五六年吧,雪泥記不清了。雪泥只記得那次去礦上給黑煤塊送衣裳,黑煤塊氣得直哆嗦。回家后,黑煤塊多少天都不給她說話。她當時納悶,問為什么不叫去。黑煤塊不說。再問,黑煤塊就急眼,說,你不想叫我活了是吧?要是不想叫我活,你就把自己脫光了擺到集上展覽展覽去!后來有一回黑煤塊他嫂子罵雪泥狐貍精,她才從嫂子嘴里知道,原來那個礦上有個怪事:凡是媳婦長得好看的礦工,命都不長。當時嫂子還舉出好幾個例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從那以后,雪泥連鏡子都不敢照了。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要是誰說她長得俊,她便覺得人家是在挖苦她。沒辦法。誰叫她長得好看哩?王家坪的男人愿意看她,就是小媳婦老太太都攆著跟她說話。她叫算命先生看手相,算命先生掰著她的手,眼瞪得像銅鈴。她問咋著哩?算命先生搖了搖頭,扔下她落荒而逃。雪泥嘴上不服氣,說算命的是陰陽怪氣的騙子。可是從那天起,雪泥便再也沒有去過礦上。

想到這里,雪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黑煤塊在時,總喜歡拿手指頭刮她的鼻子,每次,她都會用手打開。說他老不正經。可是現在,她多么希望黑煤塊再來刮刮她的鼻子啊!為了他,她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生她養她的父母和一娘同胞的兄弟姐妹,成為淪落他鄉的一只孤雁。他答應過年的時候要給她買一條新圍巾的,咋能說話不算話,扔下她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呢?不可能!雪泥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個月來,雪泥天天站在門口看。雪泥相信,黑煤塊一定知道她在家里等著他,一定,她相信,黑煤塊不會就這樣扔下她不管的。

雪泥擦干淚,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空蕩蕩的大街被風刮得干干凈凈,像一只冷嗖嗖的玻璃瓶,連一片干癟的葉子都找不到。雪泥突然想。下一場大雪該多好啊,雪花大一點,最好有天那么大,把人生的一切煩惱都埋到地底下。雪泥這樣想著。仿佛真的看到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心里頓時亮堂了許多。可是菜呢?雪泥一伸手,碰到了腳下的大白菜。今天的菜還一點沒賣哩……

雪泥沒有喊,就那樣干坐著。過了一會兒。來了個中年婦女,問了問價錢,搖了搖頭失望地走開了。后來又過來一個老嬤嬤,深情地摸了摸她的菜,也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雪泥沉重地嘆了口氣:也是。別看窮山溝,這菜的價錢比城里都要翻幾番。掙錢這么難,誰舍得吃啊?!

雪泥開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該一下子批這么多菜,天冷得厲害,要是拉回去,在家凍上一晚上,第二天非爛光不可。

三九天,雪泥的鼻尖冒出汗來。凜冽的北風扯著路邊的枯樹枝在空中翻跟頭,越翻越帶勁,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見二寶在懷里塌瞇上了眼,雪泥急忙將她晃醒。

“凍死人啦,起來,快起來跑蹬跑蹬!”

“嗯,我撿樹枝去!”

二寶并沒有睡,她從娘懷里跳起來,一蹦一跳地朝北邊的胡同跑去。

4

“買菜!”

像天籟之音。“買菜”兩個字順著呼呼的北風卷人雪泥的耳朵,她瞪大被風吹細了的眼睛,見風里果然立著一個人。一個男人。男人三十二三歲的樣子,身子瘦得像麻稈。風大,男人一米六幾的個子在風里搖擺了好幾下才站穩腳。

“買菜啊?”

雪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就像小時候手里捧著蒲公英,惟恐一呼氣就會飛了似的。

“嗯,買菜!”

風突然變得那樣溫暖,柔和,把雪泥的心吹皺了。她把掉到臉龐的一縷頭發掖到耳后,拿起秤,柔柔地問,“要哪個啊?”

“一樣來點兒。”

雪泥聽了一愣,愣過之后,嘴角扯出一絲笑。她端著秤盤子,等男人挑菜,可是男人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一點兒沒有動彈的意思。雪泥想,天忒冷,男人是想讓她替他來拿菜吧。于是雪泥窩下腰挑起了黃瓜:粗的不要,細的不要,彎的不要,不帶刺的不要,沒花的不要……挑了一會兒,雪泥的動作就慢下來,她不知道到底該裝多少,就抬起頭看了眼男人。

“你……”男人指著雪泥突然叫了一聲。

“啊?咋著哩?俺……俺……您看這些菜……新鮮著哩?……”雪泥仿佛受了驚嚇,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個整旬的話來。

“啊?你是……”男人拍著腦門,脖子朝一個方向使勁擰著,那架勢似乎在一條很熟悉的路上尋找剛剛丟失的腳印,因為離得太近太熟悉,反而怎么都找不到。

“啊!想起來了!你是……你的酒窩……哦……真的,……真好看……!”男人半張著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雪泥。雪泥尷尬地笑了笑,低下頭。繼續挑菜。

“天這么冷,要多了會凍壞的。”雪泥說。

“沒事,裝吧!多裝點!”男人聲音亮了許多。

男人要了黃瓜、茄子、土豆、白菜。還有一大堆紅辣椒,共五十八塊九,雪泥收了他五十塊。

還有一些,晚飯的時候串串胡同就完了。雪泥這樣想著。突然發現風竟小了許多。

“娘——娘——這下可有柴火燒了!”

二寶像個凱旋的士兵一樣,身上插滿鎧甲似的樹枝,從胡同里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出來。二寶把樹枝捆起來,擱到車尾巴上,然后幫雪泥把最后的一堆菜收拾到車里。

5

大寶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寫作業,見娘回來了,把手里的作業本舉得老高,“娘,作業快寫完啦!”

雪泥走過去,彎下腰,在大寶的臉上啵地親了一下,“好!”

“娘,俺在校里就寫完啦!”二寶坐在地擺車上,一邊往車子下扔樹枝一邊扭著頭朝娘喊。

“好,好,都好!”

“娘,三寶好唄?”三寶在窗臺底下玩泥巴,見娘親了大寶。又親了二寶。噘起嘴,不滿地白瞪了娘一眼。

二寶說,三寶,你拿手指頭摸一下鼻子,乖孩子都能摸著自己的鼻子。

三寶忽閃著大眼睛想了想,伸出沾滿泥巴的手在鼻子上摸了一下,二寶跑進北屋,很快叉一蹦一跳地跑出來。她把手里的鏡子遞給三寶說,三寶,快照照鏡子,看看好看不?三寶把頭伸過去,朝鏡子里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一時大家都跟著笑起來,雪泥捂著嘴笑出了眼淚,大寶捂著肚子出溜到了椅子底下,二寶指著三寶的鼻子,笑得像個不倒翁,前俯后仰的。

天黑了,沒有月亮,雪泥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呆滯的目光像兩枚釘子,深深地釘在眼前的黑里,一只蜘在外間屋的缸根下吱吱地叫了老長時候,不知是困了還是累了,叫著叫著突然就不叫了。這時一種比蜘的吱吱聲更響的聲音傳人雪泥的耳朵,那種奇怪的聲音一直持續了老長時候,雪泥在那種說不清是什么聲音的聲音里看到了一絲光亮,很快,那光亮點燃了整個房間。

“咋還沒睡?”

黑煤塊立在炕根甕聲甕氣地說。

“你呀,咋才回來?渴了吧?俺去給你倒水!”

“別價,俺不渴!”

黑煤塊擺擺手,叫雪泥躺下,然后把肩膀上的尼龍袋子撂在炕頭上,解開,掏摸了半天,從里邊拽出一條方格圍巾。

“快箍上試試,可軟和啦!”

黑煤塊說真真切切。雪泥抬起身子,伸手一抓,又一抓,什么都沒抓到,再抓時,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了。亮光沒了,黑煤塊沒了。雪泥的手里眼前全是黑。

“狐貍精,克夫精!有你一天,我們王家就別想安生!一張白蘿卜臉,整天晃過來晃過去的,現在得(dei)了吧,把自個兒男人咒死就歇心了!”

嫂子的破鑼嗓子夾雜著深夜里那一聲聲難聽的吱吱吱聲,充斥了雪泥的大腦。把雪泥的頭蓋骨掀得一鼓縮一鼓縮地疼。窗戶從黑夜里冒出來,天還沒亮,雪泥卻再也睡不著了。

桌子上,那面丟失了許多年的長方形鏡子,發出幽暗的光。打在雪泥張皇失措的臉上。炕早就不熱了,屋子里清冷清冷的,雪泥只穿著個小汗褟竟一點都沒覺得冷。雪泥下到地上,趿拉著鞋坐到鏡子前。

“臟臉!臭臉!妖精臉!”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雪泥猛地伸出兩只手,在臉上一陣亂抓……隨即,一道道血波淋像跳躍的五線譜,在雪泥的手指下滑開……

“別——別呀娘——別——”

二寶從被窩里爬出來,從后面拽住雪泥的胳膊,

“喜喜,求求你啦娘!快喜喜,娘哎——,你別這樣地,俺怕呀娘,你快喜喜呀娘,二寶最好看娘喜啦,快喜喜娘,娘喜起來崗好看啦……”

6

三四點鐘。到處黑燈瞎火的,雪泥在院子里摸著地擺車,小心地推到大街上,借著從戶家漏出來的一點微弱的燈光,晃晃悠悠向十幾里地外的批發市場移去。批發市場的老六告訴過雪泥:賣菜,一是菜好,二是嘴好。雪泥嘴不行,不會吆喝,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大街上死等,所以,雪泥就把心思放在了菜的質量上,去得早了批點好菜,也好出手。雪泥咬著嘴唇再一次下定決心。等黑煤塊回來了要給他個驚喜,讓他看看,女人也是可以養家糊口的,叫他從此不要再到礦上去了。

“賣菜的來啦——誰要菜?黃瓜辣椒茄子西紅柿白菜豆角菠菜土豆,有要的不——”從東街到西街,從南街到北街。雪泥推著地擺車,一路走一路喊。雪泥把天喊亮了,把嗓子喊啞了,也沒賣掉一斤菜。以前經常買她菜的二大娘,開開街門,見雪泥立在門口,邁出門口的一只腳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腳跟還沒立穩就慌里慌張地縮了回去。

“二大娘,來,剩下這幾個西紅柿也不值當地賣了,拿回去給孩子炒炒吃吧!”

雪泥朝二大娘大聲喊。雪泥的話音沒落,“砰!”二大娘身后的大門就關住了。

“熊孩子,沒眼色,快點回去!”

胡同那頭,迎面走來的春生媳婦揸著兩只手,像攆小雞一樣把兩個孩子趕回家……

“自給啦!大白菜新鮮西紅柿,白給啦,一分錢不要!……”

雪泥沖著春生家的一扭一晃的大屁股可著嗓子喊。喊得二大娘院墻上的堿土刷刷地往下掉。

7

這天,雪泥賣菜回來太陽都上到二黑家的房上了。

“都什么時候啦,咋才回來?”

嫂子站在太陽底下和二黑家的說話,看到雪泥突然抹著腰蹦跶起來。

“咋著哩?”

雪泥以為孩子們怎么了,回答的聲音有點慌。

“哎呦呦……你臉……咋整地?被誰啃的?泉子走了沒幾天……你……你就……你起這么早?到底干么去了?\"

雪泥不說話,低著頭去院子里拤柴火。嫂子跟在雪泥后邊,像個青蛙似的一會兒跳到院子里一會兒蹦到北屋,嘴里呱呱呱地叫個不停。

“都半個月了,泉子到底是死是活你快去看看呀?別整天價裝憨扮呆的,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找到了唄?”雪泥說這話時并不看嫂子,雪泥急著燒火。那些柴火才經了雪,很潮,雪泥劃了好幾根火柴都沒點著。

“沒找著?沒找著你就不去了是吧?你哥哥一個月都沒揭石板啦,天天在礦上盯著,你倒好,不疼不癢的,在家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跟沒事人一樣!哎呦呦,俺兄弟娶了你可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啦!”嫂子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肚子一鼓一鼓的。

“孩子得上學,吃飯,俺耗不起!”

“耗不起?熊舅子,你咋是這樣的人啊?你耗不起你哥哥耗起了是吧?你知道你哥哥這一天得搭進去多少錢唄?”

“叫哥哥回來吧,泉子認得家,等找到了他自己就回來啦。”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在那兒等也沒用!”

“你?你?去!熊舅子,你今個兒就給我去!要是不去,現在立馬從這個家里給我滾出去!”

孩子們都起來了,聽到外間屋的喊叫聲,扒拉著門簾往外看。腦袋擠成一排。

“嗯,俺去!等孩子上學走了俺就去。”雪泥趴在灶火坑里一邊吹火一邊說。

火燒著了,滾滾的濃煙翻卷著在屋子里橫沖直撞。雪泥捂著鼻子,呀呀叫著。退到門外。嫂子還想說什么,可是那些煙不叫嫂子說話。

“哼,熊舅子,真沒見過這樣的人,真是氣死俺了!”

嫂子捂著鼻子,扭著超級大屁股,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嘴里罵罵咧咧的。

8

打發孩子們上學后,雪泥把三寶送到婆婆那兒。跟著嫂子去了礦上。

煤窯離王家坪不遠,但四個小時的山路足以讓雪泥窒息。下了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便進人了永寧煤礦。路是黑的。兩邊的山都被一層黑色的煤粉覆蓋了。嫂子在前邊,雪泥在后邊,拉煤的車一輛接一輛從她們的身邊轟隆隆地駛過,揚起的塵土像一團黑霧。不久就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炮聲,看來礦上已經正式開工了,雪泥的步子有點急。

“到那兒就哭,哭厲害點!”

到了一排破房子跟前,嫂子小聲囑咐著。雪泥點了點頭,心想這哭還用教嗎?說是這樣說,可是雪泥到底沒哭。在那棟破房子里,雪泥見到礦上的一個領導。黑煤塊的哥哥也在那里。

“這就是俺弟妹,她有心臟病,稀厲害,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不行了!家里還有仨孩子,都指望俺哥哥活命哩!”

黑煤塊的哥哥指著雪泥給領導介紹。雪泥有點吃驚,心想自己哪有什么心臟病呀?為什么要說自已有病?嫂子使眼色叫雪泥哭,雪泥想哭,可咋著也哭不出來。這次瓦斯爆炸,死了13個,傷了4個,失蹤2個。黑煤塊就是失蹤的兩個人中的一個。雪泥心里明白,一個月都沒找著,失蹤其實就是死亡的意思了。礦上對失蹤人員的賠償跟死了的一樣。

領導又給黑煤塊的哥哥說了些什么,然后叫雪泥在一張紙上簽字。雪泥有些猶豫,說希望領導能再找找,找到就叫他趕緊回家,說俺和孩子在家里等著他哩。

領導說行,還找著哩。雪泥說,真找著哩?領導說,真找著哩!雪泥這才哆哆嗦嗦地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雪泥。看著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名字,雪泥的眼淚終于出來了:孩子們喊她娘,黑煤塊喊孩子她娘,婆婆喊她泉子家的,哥哥嫂子喊她你,賣菜的時候人家喊她哎。多少年了。很少有人叫過她的名字,要不是今天叫簽字,她還真忘了自己叫李雪泥了。

回去的路上,雪泥記起十年前自己和黑煤塊在礦上相遇的情景,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嫂子氣哼哼地白瞪了她一眼,說賤骨頭,剛才叫你哭你不哭,這會兒又裝開蒜了!

回到家后,雪泥蒸了一鍋窩窩頭。一個人跑到礦上,手里捧著窩窩,在他們相遇的地方呆呆地坐了一天。雪泥說,你不能就這樣走了,你得告訴俺,以后俺上哪兒找你?

9

雪泥又去賣菜了。

這是雪泥從礦上回來后的第一次出攤。還是在王家坪村西的十字路口。王家坪是個小鎮,處在幾個村子的中央,雖然沒有大的集市,但是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出攤后雪泥又碰見了那天買她菜的那個男人。男人穿戴整齊,雞窩一樣的自來卷頭發硬生生地被拉直了。那一根根倔強的頭發極不情愿地歪向一邊,像是訴說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盡管眉頭的皺紋里還有沒洗掉的黑泥,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各部分的界限總算是明確了。不像上次,從遠處看,整個腦袋黑乎乎的。就像漂在污泥上的一堆爛草。

“李雪泥,”

“嗯?”

雪泥抬起頭,正好碰上男人火辣辣的目光。男人翻天覆地的變化令雪泥驚訝不已。此時的男人仿佛成了一篇扣題嚴謹的議論文,每一言每一語都在告訴雪泥,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一層意思一旦被悟出,雪泥馬上變得不自在起來。她垂下眼,低聲說,買菜啊?

男人瞇縫著眼睛說,買菜,礦上今天要來人!

雪泥抬起頭問,原來你是礦上的啊?

男人說,嗯,俺叫張大鵬,永寧煤礦的。

雪泥瞪大眼睛,吃驚地說,噢,張大鵬,你,你也是這個礦上的啊?

男人使勁點點頭,是啊,夾在石板縫里的肉餅!

雪泥不吭氣了,開始稱菜,還像上回一樣,男人一樣要了些,總共九十九塊六毛錢。男人給了一百,堅決不讓找了,雪泥搖著頭說,不行,沒那么多!男人說,咋不行?上回不是還少要了么?這次就算是把上次的零頭添上了。

雪泥說不過他,跟他奪扯了一會兒便不再奪了。雪泥把錢塞到一個藍布包里,沖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二天雪泥又碰上了那個男人。男人說,雪泥。你今天菜我包圓兒了!

雪泥驚訝地說,這么多你能包圓兒?男人說,咋不能,礦上好幾千張嘴等著吃飯哪!

雪泥高興壞了,那俺批發價給你!

男人笑著說,真的?

雪泥說,你這么照顧俺,俺再不給便宜點就說不過去啦!

“雪泥……”

男人的目光色迷迷的,在雪泥身上到處亂拱。雪泥羞怯變成了憤怒,她把菜上地擺車上一甩,說,“你走吧,這菜俺不賣啦!”

男人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雪泥的手說,“泉子不會再回來了,讓俺替他照顧你吧!俺是認真的,要是騙你俺就是狗!”

提到黑煤塊,雪泥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一塌糊涂。男人撩起褂子角,一邊幫雪泥擦臉上的淚一邊說,“雪泥,求求你別哭啦!都是俺的錯,俺向你道歉好不好?你打俺罵俺都無所謂,但是你自個兒別哭,哭壞了身子孩子誰管?”

雪泥不哭了,說,“你,咋什么都知道啊?”男人說,“俺們一個礦上的啊,出事后別的家屬都去了,就你沒去。后來,你去了一趟就匆匆走了。那回,礦上的兄弟都去看你了,就你自個兒不知道。”

“真的?你真是永寧礦上的?”

“哄你干么?不是永寧礦上的,還能知道你和泉子的事嗎?”

“咋到這兒來買菜,多遠啊?”

“因為你的酒窩好看,真好看!俺看了后什么都干不成了,光想著……”

10

這天,雪泥沒去賣菜,雪泥家里失盜了,值錢的東西不值錢的東西全給人拎走了,雪泥賣菜的地排車也沒了。雪泥去了黑煤塊哥哥家,見地擺車在哥哥家院子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侄女在院子里踢毽子,脖子上的杏核項鏈隨著她那兩個飛舞的小辮子一甩一甩的。

“紅紅。”

雪泥喊了一聲。紅紅把掉到地上的毽子撿起來,不屑地看了雪泥一眼,繼續踢起來。

“給嬸嬸!嬸嬸去給你買糖!”

“不給!這是爹給俺的,為什么給你?”

“給你買糖,嬸嬸這就去給你買,行唄?”

“誰稀罕你的糖!”

紅紅脖子上的杏核項鏈是雪泥結婚那年黑煤塊用杏核和紅毛線給她穿的,多少年來一直藏在箱底的。那條項鏈是雪泥惟一的一件首飾,如今黑煤塊沒了,項鏈一下子變得更加珍貴。看著項鏈就要掉下來的樣子,雪泥急得直跺腳。

“昨著哩?喊吵么?”

嫂子大聲叫喚著從屋里跑出來。雪泥不好意思再給小侄女要,就站起身,一只手抓著地排車車把。一只手扶著座子說。“嫂子,俺把車子推走啦?俺得去賣菜!”

“哼!賣菜?回家照照你那白蘿卜臉,看看王家坪誰還買你的菜?!”

嫂子把車子從雪泥手里扯過去,一腳踢到了墻角。

“你?這是俺賣菜的……”

“什么是你的?你自己說說,王家坪的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泉子下煤窯賣血賣汗養你這么多年,你呢?一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你說你昨還有臉在王家坪待著啊?”

雪泥的臉刷地白了,心像刀割一樣,一鼓縮一鼓縮地疼。嫂子說到了雪泥的痛處。這輩子,雪泥最大的愿望就是給黑煤塊生個小予(男孩),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生一個是閨女生一個是閨女。連續生了仨,雪泥便不敢再生了。計劃生育罰款一次交好幾千,黑煤塊給罰怕了,就說算了,閨女小子都一樣。可是說歸說,哪能一樣?看見鄰居家的小小,黑煤塊眼里射出的亮光跟見到金子一般!

賣不了菜,雪泥就上山砍柳條。雪泥見嘎子編過柳筐,一個能賣七八毛。編柳筐不需要什么本錢,也不需要什么力氣,仗著工夫上就行,比賣菜不次。雪泥天天上山,不久,家里的柳條便堆成了小山。編柳筐時,雪泥編一會兒愣一會兒,總是恍恍惚惚的,靜不下心來。令雪泥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天雪泥正坐在門限上編籮頭,嫂子突然進來了,后面跟著個中年男人。雪泥認得,是村東的老萬叔。

“老萬叔,您今個兒咋這么稀罕?”

雪泥站起身招呼。

“俺,…,,看看房子……”

老萬叔看著雪泥。結結巴巴地說。

“看房子?看什么房子?”

雪泥手一哆嗦,編了一半的籮頭掉到了地上。

嫂子和老萬叔在屋里屋外轉了一圈,開始在院子里砍價錢。“七千二!要就要不要拉倒!”嫂子很響地拍了下巴掌,斬釘截鐵!老萬叔沒再吭,跟著嫂子出了門。

“別!你們不能這樣!這是俺的家,把房子賣了,以后叫俺跟孩子住哪兒啊?”

雪泥攆出去,對著那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兩個背影大喊。那兩個影子都沉迷于各自的小算盤里,沒人理會雪泥那空洞而蒼白的哭喊聲……

自從老萬叔來看過房子后,雪泥便再也無心編柳筐了。她鎖上門,隨著自己的腳步來到大街上。別的女人在婆家受了委屈。跑到娘家哭一番,訴訴苦,或者叫娘家人來出出氣,可是雪泥早就沒有娘家人了。從出嫁后變為女人,雪泥便成了風中的葉子,風怎樣吹,雪泥就怎樣旋轉。雪泥沒有根,雪泥跟自己的根斷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雪泥聽說她娘得了心臟病,便提著一大嘟嚕東西去看,剛到門口,就被她爹看見了。,

“找誰?俺們不認識你!”

雪泥的爹把雪泥的東西奪過去扔到大街上,砰地關上了街門。雪泥一直等到天黑,在門外跪了一晚上,喊了一晚上娘,最終沒有走進那扇黑木門。女人是潑出去的水,那扇門對她關閉后就再沒有開開。

不知怎么就到了以前賣菜的地方,雪泥在十字路口歪脖子樹下的那個大磨盤上坐下。猛然發現對面柳樹的枝條已經垂到了矮墻上。那綠色蕩漾的柳條,像女人散開的辮子,那樣長那樣柔和。春天已經來了老長時候了,雪泥竟渾然不知。小鳥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從這家的屋檐跳到那家的屋檐,嘰嘰喳喳,炫耀著它們美麗的歌喉。眼前的美景雪泥沒心思欣賞,她抱著膝蓋,頭無力地垂在胳膊上。

“你三輪呢?”

雪泥抬起頭。見張大鵬立在跟前,不知咋的,看到張大鵬。雪泥的眼淚呼啦啦地就來了,她低著頭,捂著鼻子。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

“天塌下來有地接著,你哭么?別哭!有什么事兄弟給你擋著!”

張大鵬去抓雪泥的手,這一次雪泥沒躲,張大鵬就把雪泥一下子摟進懷里。雪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腦給張大鵬說了。張大鵬看著淚水漣漣的雪泥說,今個兒就跟俺走吧,去俺家看看。你要是滿意的話就留下來,要是不滿意就立馬走人。

雪泥一愣,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行!孩子還得上學。

張大鵬說,有她奶奶怕么?再怎么說也是她孫女,她能眼看著不管?

雪泥想了想,說,俺回家換件衣裳。

張大鵬說。不用啦,我看你現在這衣裳就挺好。還換什么啊?咱們快去快回,你要是滿意就回來接孩子,把她們全接過去,去那邊念書。

雪泥眼淚汪汪地說,俺真是遇見好人啦,謝謝你呀!

張大鵬摸著雪泥的胸脯說,傻瓜,馬上就是一家人啦,還謝么?

張大鵬的家在河北西部的一個小山村,雪泥跟張大鵬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然后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三馬車,終于在第二天天擦黑時到了家。

11

五間石頭房坐落在口子村中央,遠遠看去,斷壁殘垣,一片破敗的景象。院子里的草長瘋了,屋頂上、墻頭上、墻根下的破瓦罐里,到處都是。屋子里情況更糟,八仙桌子上、椅子上、書條板上、中堂上、屋梁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他們進去時,一只肥大的老鼠從八仙桌上撲通跳到了地上,穿過雪泥的兩只腳蹭地躥出北屋,鉆進草叢里。雪泥嗷地叫了一嗓子。

“麗南這個死妮子,什么都指望不上。說叫她回來拾掇拾掇,就是不回來!”

張大鵬一邊罵一邊用手里的掃帚把子在空中飛舞。頓時。五間屋子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雪泥被灰塵嗆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只得退到院子里去拔草了。

“麗南是誰?”

吃飯的時候,雪泥終于把心里的疑問提了出來。張大鵬從柜子里摸出一瓶老白干,一邊喝一邊給雪泥講自己的過去。張大鵬說,俺媳婦半年前死了,麗南是俺大妮,在城里給人家干活。小子叫苗苗,三歲啦,在他奶奶那邊。

開始時張大鵬還能說清話,半瓶酒下肚后就開始結巴了。雪泥去奪他手里的酒瓶子,沒奪過來。他哈哈笑著,仰頭把剩下的半瓶全倒進了肚里。

雪泥生氣地坐到炕上,張大鵬便一下子撲過去,開始剝雪泥的衣裳。男人有的是力氣。酒精更膨脹了男人的野性,三下兩下,雪泥的衣裳就被剝光了。

雪泥滿炕上亂跑。捂著自己的那個地方,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可是不大一會兒,雪泥就屈服了。雖然結婚十年了,可她這輩子跟男人做那事也才不過十幾回。黑煤塊整年都在礦上,偶爾回到家,急匆匆地壓到她身上,三五分鐘就把事辦了,辦完事,就呼呼地睡了。眼前這個男人不同,雖然已經爛醉如泥,但他的勇猛卻帶給雪泥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那種體驗令雪泥銷魂。

本來打算來看看,第二天就走的,可是走不了了,雪泥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三天。

“你真愿意把仨孩子都接來?”三天后的一個早晨,雪泥一邊收拾回家的東西一邊問。

“那還有假?不把孩子接來,你還準備讓孩子去哪兒?”男人從后面摟住雪泥的腰,一只手穿過褂子伸到雪泥的胸前,用力揉搓著。

“那俺到這邊還賣菜!”

“不用,我不叫你吃那樣的苦!我發誓要叫你享福!”

“那么多孩子。哪個不得上學,要是不正兒八經地干幾年,連吃飯都是事呢。”

“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想那么多干么?我給你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自然有辦法的。對了。這次回去你可得把家里的事處理好!你那嫂子忒精,別叫她把你糊弄了啊!”

雪泥說,沒事,俺知道該咋整。

男人說。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你一個人,連個商量的都沒有,要是你那瘋婆婆不叫你走可咋辦?

雪泥說,沒事,俺婆婆她人其實挺好的,只是俺嫂子脾氣暴了點。

男人皺著眉頭,倚在門框上吸煙,一根又一根。

雪泥奪過他手里的煙,說,你今個兒也回礦上吧!等俺把事處理好,你就把俺和孩子送回來,

男人把煙屁股狠狠地扔到地上,用腳踩住,抬起頭盯著雪泥說,“我給你說哈,你回去后一定不要錯主意,關鍵的問題一定不要輕易松口!世界上沒賣后悔藥的。把事辦砸了可就沒法收場了!”

雪泥說,行行行,你就別再婆婆媽媽的啦,俺說能處理好就一定能處理好!

12

雪泥理解的關鍵問題是孩子,在雪泥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所以,當黑煤塊的嫂子問雪泥要不要孩子時,雪泥斬釘截鐵地說。要。

“要孩子的話,那些錢就一分拿不到了!”

“錢?啊,什么錢?”

“裝什么憨啊你?礦上給的那三萬啊!”

三萬?提起那三萬塊錢,雪泥腦子里亂哄哄的。礦上給了三萬塊錢的撫恤金。這雪泥知道。這錢在嫂子手上雪泥也知道。那是黑煤塊的命換來的,雪泥不知道拿了那樣的錢該咋著花,所以一直沒跟嫂子提過。現在那筆錢像塊沉重的大石頭,把雪泥的心堵住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跟灌了糨糊一樣。恍惚中雪泥似乎又看到了黑煤塊:黑煤塊站在門口,正咧著嘴沖她喜呢。雪泥揉了揉眼,沒看到黑煤塊,倒看到窗臺上的一只煙袋鍋。啊!那是黑煤塊經常捧在手上的啊!雪泥撲過去,把煙袋鍋輕輕地拿過來,緊緊地攥在手心。

“她是誰?你們……看看……她誰呀……”

雪泥的婆婆從里間屋的炕上出溜下來,扒著門框,仰著脖子,盯著雪泥的臉晡喃著。

“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知道你舍不得……”

嫂子有點想討好雪泥,又有點不耐煩。這種復雜的情緒,把她的臉弄得像個夾著頭發的饅頭,想叫人看了不難受,真是太難了!

“到底咋著辦?你快點!反正要是把孩子帶走就得把錢留下!”嫂子壓抑了半天的破鑼嗓子終于爆發了……她把婆婆領到八仙桌跟前坐下,冷著臉說,“你也看見她這憨不拉嘰的樣了,瘋瘋癲癲的,還渾身是病。以后也就靠泉子那點錢養老啦!”

看到婆婆,雪泥漸漸平靜下來了。她擦了把淚,使勁點點頭說,“錢都留下,泉子活著時最疼他娘啦,把錢留給她老人家泉子知道了心里也好受點!”

婆婆七十九歲,頭發稀疏。身子羅鍋著,已經分不清是男是女了。婆婆不知道小兒子已經被閻王爺叫走了,也不知道兒媳婦馬上就要改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像個小孩兒一樣抓著雪泥的手說,俺想吃糖,你領俺去買糖!婆婆已經走不動了,每邁一步,都像才滿周歲的孩子一樣。左右搖擺,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雪泥擦了把淚,把兩塊錢塞到嫂子手里,說時間來不及啦,嫂子去買吧!買點冰糖,吃了不上火。

雪泥把煙袋鍋裝進兜里,然后叫來了大寶二寶三寶。雪泥撲通跪到婆婆跟前,幾個孩子也緊跟著跪下了。

“給娘磕頭!”雪泥說。

“給娘磕頭。”三寶跟著說。

“奶奶,給奶奶磕頭!”二寶拽了拽三寶的衣裳。三寶愣了一下,就跟在姐姐們后邊又說了一遍“給奶奶磕頭,奶奶長命百歲,越活越年輕!”

“哎呀,天不早了,趕緊走吧?要不就趕不上車啦!”

其實嫂子并不知道雪泥要去哪里,等雪泥和她的孩子們和灰蒙蒙的天連到一起,在天幕上徹底消失,她立在村頭的那半個破磨盤上。手心里還攥著汗。

張大鵬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等著,雪泥的準時出現令他興奮不已,他把提前買好的餅干給大寶二寶三寶一人分了一個。孩子們沒吃過這玩意兒,拿餅干的手直哆嗦。雪泥笑著說,吃吧,這是你們的新爹爹,以后要聽他的話。大寶二寶沒吭氣,三寶聽說摟著她的男人是她的新爹,討好地抓住張大鵬的手說:爹,俺聽話。

在站臺上等車的時候,張大鵬小聲對雪泥說,車上人亂,把錢擱好!雪泥一愣,說什么錢?張大鵬說,還有什么錢?那筆撫恤金你帶的是現金還是存折?

雪泥慌了,正不知如何回答,這時火車來了,雪泥和張大鵬拎著包袱,扯著孩子隨著人群上了車。

火車啟動后,雪泥感到一陣暈眩,她看著對面的張大鵬,突然覺得他好遙遠好遙遠。

“俺什么都沒帶,那些錢全留給婆婆了。”

猶豫了一會兒,她終于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什么?你說什么?你再說遍!”

張大鵬騰地從座位上跳起來,臉色煞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站了大概有一分鐘,他突然坐到座位上。深深地垂下了頭。

13

一進門,張大鵬就撲向盛酒的柜子,他從里面掏出一瓶白酒,用牙把酒瓶嗑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來。沒離地方,一口氣干了半瓶。半瓶下肚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坐在椅子上一邊往嘴里灌一邊哭起來。“錢哪!到手的錢就這樣沒了,我他娘的咋這么糊涂啊?我不該叫她一個人去呀……哎呦!你把我的心弄得生疼……”

雪泥紅著眼圈說,“那不是錢,那是黑煤塊的命,俺不可能去花那樣的錢!”

張大鵬已經聽不清雪泥在說什么,他從椅子上癱倒到地上,滾到水缸邊,哭得滿頭大汗。雪泥去扶他,剛蹲下身子,張大鵬手里的瓶子就在雪泥頭上開了花,雪泥捂著血流不止的頭趕緊往外跑,沒跑及,被張大鵬拽住一只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錢,狗操的,你還俺的錢!現在立馬去把錢給俺要回來!”

張大鵬掄起拳頭,在雪泥的背上一陣猛打。

男人到底是拿得起放得下,晚上,雪泥鉆進被窩里生氣,張大鵬撩開被子騎到了雪泥身上。張大鵬有的是力氣,三下五除二,就把雪泥弄成了一攤軟泥。他一邊把泥往身上貼一邊喘著粗氣說,狗操的,你咋這么憨呀?到手的錢白自給了人家!天底下咋還有你這樣的子憨熊。狗操的,你憨得還不是一點半點啊!你做事都不動動腦子,你帶著那么大一嘟嚕,沒錢去喝西北風啊?

雪泥認真地說,俺真不想要那錢,那是黑煤塊的命!

張大鵬說,你好!你是大好人!你有那個什么高風亮節!但是,求你以后做事多動動腦子!爹好娘好,不如錢好!一個人來到世上。整天費勁巴力累死累活的,不就是為了掙倆錢么?

你不嫌棄俺了?雪泥仰起臉,淚眼婆娑地說。

雪泥的酒窩里斟滿了清澈的淚珠,張大鵬被那抖動的淚珠感染了,端起槍一陣猛烈地進攻。張大鵬在雪泥身上大聲喊,你是個寶,是一座永遠挖不完的礦藏,我怎么會嫌棄你呢……

一個月后。雪泥的親家沒來,第二個月又沒來,雪泥慌了,告訴了張大鵬,張大鵬聽了哈哈笑了起來。雪泥說,人家都急死了,你還笑?張大鵬在雪泥的酒窩上親了親說,你不是懷上了吧?雪泥著急地說,俺說叫你注意點你說沒事,現在得了,要是真懷上孩子可咋整啊?張大鵬瞇縫著眼說,咋整?女人就是一塊地。該播種的時候就得給她播種。種子發芽了開花了結果了就拿布袋去收!

雪泥皺著眉頭說,咱現在都五個了,再生一個六個。你養得了?

張大鵬提高嗓門說,我不管!我是男人,男人的任務就是在女人身上流汗。種出一個又一個的金元寶。

院子里爬山虎碧綠的葉子像少女羞紅的臉,在雪泥的目光里一天天成熟起來,那細長的觸角抓著雪泥那扇小小的心門。為了躲過計劃生育,雪泥在屋子里藏了九個多月了。雪泥坐在窗戶前,一只手捂著又圓又鼓的肚子,一只手摟著苗苗,大寶二寶三寶盤著腿圍坐在雪泥身邊,跟著雪泥嗚里畦啦地唱歌。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在歌聲里雪泥像飛翔的燕子,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鄉。

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漫山遍野的綠樹紅花。河灘光滑的石板橋,橋下清澈的河水,水里跳躍的小魚,石頭縫里發呆的小螃蟹,石頭房,柿子樹,螢火蟲,家鄉一切的一切都令雪泥心醉神迷。雪泥突然一陣難過,有一回,人家問她家是什么地方的,李莊?王家坪?口子村?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家?她竟然沒有回答上來。家,哪里才是她的家呢?有時候,連她自己也鬧不清了。

14

“到時候了,得趕緊走!”張大鵬說。

雪泥很吃驚,多少天都沒有音訊,雪泥以為張大鵬把自己生孩子的事給忘了,半夜里突然跑回來,這樣說,不但沒忘,而且記得很準,預產期算得比醫生說得都精確。在那個陰云密布狂風怒吼的夜里,張大鵬背著鋪蓋卷踮著腳尖像個小松鼠一樣捋著墻根走在前邊,雪泥踮著腳尖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邊,天不明兩個人就出了村子。

第二天下午,在外地的一家醫院里,雪泥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

“小!”

醫生笑瞇瞇地對躺在產床上的雪泥說。雪泥“啊”了一聲,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一滴淚順著她的腦門骨碌碌滾到枕頭上,碎成了兩半。

回到病房后,雪泥一直愁眉不展,雪泥突然想起了黑煤塊,這些年來,她多么希望能給黑煤塊生個小子啊,黑煤塊盼了那么多年她沒有生小子,現在黑煤塊走了,她一下子就生出小子來了。老天爺咋這么會開玩笑啊!

“來,喝點紅糖水,補血!”病房里,男人坐在床邊,無限溫柔地看著雪泥。

雪泥喝不下去,閉著眼淚水還是從眼縫里擠了出來。

“哭什么啊?你不就喜歡小子么?”

雪泥哽咽著說,“六個孩子了,以后可咋過啊?”

“該咋過還咋過,你還想咋著啊?”

“俺想叫大寶二寶去上學,尤其大寶,夜里做夢都說要念書啊!”

“寶貝!你真的想叫她們上學?”

“叫俺去死俺都愿意,只要能叫孩子們上學!俺當初跟著你來,就因為你說叫她們過來上學啊!”

“我知道,可咱這不是錢緊嗎?你不想想,麗南那么小,要不是錢緊,我還能讓她出去干活掙錢嗎?”

“那,孩子呢?快抱過來叫俺看看!”

“還在產房,正打疫苗呢。對啦。有件事給你商量下?”

“么?”

“前幾天有人到礦上找孩子,說要個男孩兒,給一萬。”

“找孩子?一萬?什么意思?你想把孩子賣了?”

“看你,說話咋這么難聽呢?你也知道,多這么個孩子多多大的負擔。那五個孩子還不夠咱奶的啊?你還想叫她們上學,沒錢咋上?”

“那當初俺說做掉你咋不叫?”

“我這不是怕你受罪嗎?做掉孩子,那是從你身上刮肉啊!我能舍得嗎?”

雪泥捂著臉突然放聲大哭,“娘哎!那是俺的孩子,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不能把俺的孩子賣了……”

“夠啦,別叫喚啦!”男人站起身,把手里的紅糖水嘩地潑到窗臺上,然后把空杯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摔,咬牙切齒地說:“給你說半天咋就不明白呢?我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問題是,咱現在孩子太多!你帶來仨,我這兒倆,五個孩子,再多一個就六個。六個孩子,你想想,你拿什么養活他們?你拿什么叫她們上學?”

“哇哇哇……”

產房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男人出去了。雪泥躺在病房的床上,茫然地盯著天花板,淚水像決堤的河奔流不止。

過了很長時間,孩子的哭聲漸漸遠了,最后徹底消失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雪泥的心頭,雪泥打了個寒顫,從床上出溜下來。雪泥沒有找到褲子。也沒有找到鞋。就披散著頭發,光著下身,踉踉蹌蹌地往外跑。

“你瘋啦?你瘋啦是吧?”男人突然橫在門口,一臉的憤怒。

“孩子呢?快給俺孩子!”雪泥哭著說。

男人把雪泥扶到床上。蓋好被子,含著淚說,“寶貝!那是咱倆的親骨肉,是咱倆的!你想想,咱家那么多孩子。哪個是咱倆的?沒有。只有這個才是咱的親骨肉,是咱倆愛情的結晶。把孩子給別人,你以為我舍得嗎?我舍得把自己的親骨肉給別人嗎?啊?不!舍不得!其實,我心里比你還難受。我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咱現在這幾個孩子啊?你說說,咱這五個孩子,大寶二寶三寶,麗南苗苗,哪個不乖?哪個不是咱的心肝寶貝?我的意思是說,咱得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咱這五個孩子身上。回去后。我就去給大寶找學校,叫她立馬去上學。”

雪泥漸漸安靜下來,“孩子呢?叫俺看看。”

男人伏下身子,在雪泥的酒窩上親了下,軟軟地說,“寶貝,別看了,他已經跟人家走了。”

雪泥一哆嗦,她掙扎著坐起來,“俺只是想看他一眼,他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俺想看看他長什么模樣?”

男人說,“你別折騰啦,咱現在得趕緊走!他給一萬,我給他要了一萬二,我怕他后悔了再找回來。”

男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得意地說,“寶貝,你知道唄?現在一個小小最多也就七八千。”

男人話還沒說完,雪泥盯著男人手里的衣裳突然驚叫起來,“你?俺給孩子做的衣裳咋沒拿走?”

男人仿佛沒聽見,把手里的兜兜肚和旁邊的花棉褲棉襖麻利地塞進包里。

雪泥帶著哭腔喊,“去,你快去攆他們,叫他們把衣裳帶走,那是俺給孩子做的啊!”

男人瞥了雪泥一眼,漫不經心地說,“你閑操什么心?人家早就把衣裳做好啦,比你做得還好!再說,孩子是他們的了,缺什么叫他們自己去買,咱就別再在這上邊花閑錢啦!”

聽了男人的話雪泥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雪泥沒再說什么。從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雪泥不吃不喝,更懶得說話。沒人的時候,雪泥就去柜子底下,把那個紅色的兜兜肚和孩子的花棉褲棉襖拿出來。每一次,雪泥的眼睛都淚水汪汪的,仿佛抱在懷里的不是衣裳,而是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15

“雪泥,雪泥。”

男人剛一進院子就像個孩子一樣。一聲連一聲地喊起來。

“雪泥,走,咱們去趕會!”

男人上去抓住雪泥的手。雪泥手里拿著鐵锨,被男人一扯鐵锨一下子掉下去,砸到了雪泥的腳背上。雪泥嗷地叫了一嗓子,嘴里喊著,“發什么神經啊你?俺澆水去睞。”

“沒事吧?”

男人蹲到地上,把雪泥的腳摟到懷里,大聲說,“雪泥,你比玉根家的那個騷娘們好看,真的,那個熊娘們長著一張猴腚,牙噘噘著能把天戳個窟窿。就那熊操的模樣,還穿著吊帶背心,花褲子。我操她娘,我今個兒就要給她看看,我張大鵬的老婆才是口子村的金枝玉葉。我今個兒豁出去了,我也要給你買個花褲子,也買個吊帶背心。操她娘,一定要叫她知道,我張大鵬有的是錢。一個破褲子,我張大鵬一下子能買一百個一千個!”

雪泥見男人情緒激動,就知道一定是街上的人又捉弄他了。雪泥來了后不久就發現,在口子村,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沒有一個拿男人當回事的。雪泥跟男人一起出去時也常常遇到這樣的情形。人家跟在男人后面。嘴對著他,眼睛卻拐到了雪泥這邊,“你說你這樣的熊雞巴,命咋這么好啊,死了一個好看的,來了一個更好看的,你說說。你這個熊,這兔子咋都上你地里跑,是不是你的槍跟別人不一樣啊?”話沒說完,就有人上來,猛地在男人的褲襠里摸一把。

“走。快走哇!”

男人去屋里換了件干凈背心,手里提著籃子出來了。此時的他。頭發濕漉漉的,亮光光的,目光里充滿了堅定和白信。

“俺不去!”

雪泥去屋里抓了把谷子,撒到院子里,那些雞們哇啦哇啦撒著歡跑到雪泥身邊,嘴對準地上金燦燦的谷粒,嘣嘣嘣地叨起來。

“你到底去不去?別磨蹭啦行不?”

男人生氣了。他咬著牙,瞪著眼,似乎要把地上的老母雞一只只吃掉。雪泥不看男人,上屋里去了。男人徹底敗了興,把籃子往地上一扔,蹲到門限上吸起了煙。

“李雪泥,我最后問一次,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去做么?會上有什么意思?要去你自個兒去吧!”屋里傳來雪泥夾雜著咳嗽的聲音。

“你啊你,不是給你說了么?我想好啦,去給你買新衣裳,買一件,啊,不,買一身。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你要是不去可別后悔哈!”

“大鵬。”雪泥從屋里出來了,“說實話,俺不稀罕什么衣裳!你要是真的對俺好,就讓大寶二寶去上學。你說說,你答應俺多少回啦,倆孩子到現在還在家里荒荒著。”

雪泥的話把男人撂了個跟頭,男人像燒著了屁股,從門垠上一下子跳了起來。

“啊,念書,我說過了嗎?我說叫她們念書了嗎?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男人苦瓜著臉,都快哭出聲來了。

雪泥沒說話,噔噔地進了里間屋。男人緊跟著攆進去,“雪泥,你聽我說……”

“不聽,俺么也都不想聽!”雪泥爬到床上。拿被子捂住了頭。不到一分鐘,雪泥的身子就開始抖動起來,雪泥哭了。雖然沒有電閃雷鳴,但那形勢卻能把整間屋子掀翻。

“好好好,我答應你!叫她們去上學!”

男人有氣無力地說。雪泥從被子里露出一張淚水汪汪的臉,“真的?”

“騙你是狗!”男人把雪泥摟到懷里,“不過,咱可先說好了,不能都去上,大寶二寶,只能上一個!”

“可是大寶二寶都想著上,到底叫誰去呢?”

“好辦!比賽,比賽唱歌,誰贏了誰去?”

男人的話音還沒落,大寶和二寶就從外邊回來了。倆孩子耷拉著腦袋,一前一后進了院子。

“大寶二寶,叫你們比賽唱歌呢,”三寶從秋千上下去,跑到大寶二寶身邊。

大寶二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誰先唱啊?快點,一會兒還有事呢!”

男人點燃一根煙,不耐煩地吐著煙圈。

大寶紅著臉說,“俺唱不好!”

“沒事,唱吧!”雪泥說。

大寶猶豫了一下,亮開嗓子唱了起來,大寶唱的是娘經常唱的《媽媽的吻》。大寶的嗓子不好,有點粗,但是她唱得特別賣力氣。輪到二寶了,雪泥說,你唱《種太陽》吧,雪泥知道,二寶《種太陽》最拿手。可是,二寶沒昕娘的,清了清嗓子,也唱起了《媽媽的吻》,唱了幾句,突然不唱了。三寶摟著雪泥的脖子,對二寶喊,唱吧,可好聽啦。雪泥也說,接著唱!二寶不唱,跑到屋里,趴到缸上,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涼水。

“還唱不唱啊?不唱算輸哈!”

男人站起身,扭著脖子朝屋里大聲喊了一嗓子。

“不唱了,不唱了,嗓子疼。”二寶鉆進屋里,再也不出來了。

“大寶去上吧!就這樣定了哈!”

男人像個元帥一樣,站在院子里,對他的士兵鄭重地宣布了結果。

孩子上學的事定了,雪泥的心里踏實了許多。那天,她跟著男人去了上莊。廟會上的人可真多啊。商品琳瑯滿目。叫人應接不暇。男人領著雪泥,在人群里穿梭。他們一開始就直奔買衣服的地方了。剛開始先不買,一直轉,把所有的衣裳都看一看。褲子要買自底紅花的。背心要買藍色條格的,吊帶的。男人領著雪泥在人群里來來回回擠了三趟,弄得大汗淋漓,眼睛腫脹,還是沒有發現那樣的衣裳。

“別買啦!俺有衣裳!”

雪泥渾身是汗,衣服都裹身上了,她在路邊的一點可憐的樹陰里站住,一步都不想走了。

“哈哈,那兒,那兒!雪泥,快看!”

正當雪泥心灰意冷時,男人發現了目標。是啊,在拐彎的那個攤子里邊,掛著一溜花褲子。其中有一條就是白底的,上面印著火紅色的大朵玫瑰花。男人拉著雪泥擠到了攤子跟前。

賣衣服的很快把那條褲子拿過來,遞給了男人。男人瞪大眼睛,很夸張地張著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算啦。俺不要,俺有衣裳!”

見男人變了臉色,雪泥扯著男人的胳膊就走。男人一動不動,腳就像釘在了地上。

“大姐,便宜點吧?一個褲子就25。也忒貴了吧!便宜點多少錢?啊?給便宜點吧?”

男人幾乎用了哀求的語調。賣衣服的是個娘們,她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看已經走出兩三步遠的雪泥,擺出一種豁出去的表情說,“看在這個大妹子的份上,二十三!”

“我娘哎?咋才便宜兩塊錢?”男人快要哭了,“哎,我說大姐,鄉里鄉親的,照顧照顧,再便宜點吧?”

“二十二。”

“貴!忒貴!”

“多少錢不貴啊?都大晌午的啦,我也沒時間給你瞎啰嗦,你給出個價。不賠錢我就給你啦!”

男人咬了咬牙說,“十塊,十塊錢我就要!”

賣衣服的娘們瞪了男人一眼,一把扯過褲子,上攤子上一扔。生氣地說,“算啦,算啦,不賣啦!十塊?想好事吧你!這么好的質量,十塊你有多少我買多少!”

男人翻白了一下眼,說,“大姐,十一!十一塊錢行不?”

賣衣服的娘們把褲子重新掛上去,熱情地招呼起別的顧客。

“十一?到底賣不賣?不賣俺可走了啊?”

“給你說吧,十五塊錢,我都批發不來,想十塊錢要,你想得也忒美了吧?”

“再加一塊,十二。你賣就賣,不賣拉倒!”

男人拉著雪泥,作出隨時都要走掉的樣子。

“我說,你這個男的,咋這么娘娘們們的?你要真想著要就再添添,再添添我就給了你!”

“不添啦。多多少少就那些。你賣就賣,不賣拉倒!”

“十六,十六塊錢就給了你。一分錢不掙。算自給你捎一條。”

“十三!十三俺就拿著!”

“我給你說吧!十六。少一分你也拿不走!”

就在男人和賣衣服的娘們爭執不休的時候,雪泥突然呀地叫了一聲,鉆進了人群。那個時候,男人還在跟賣衣服的討價還價,到天黑,關于那件衣服的價格都沒談妥。廟會被黃昏的薄紗籠罩著,開始變得模糊,冷清。街上只剩下零落的幾個人,賣衣服的娘們開始卷攤子了。

“賣一件吧?就算照顧照顧!你們這么大的買賣,也不在乎這一塊兩塊的是吧?”

男人站在攤子前,苦苦哀求。

賣衣服的娘們自顧自地收拾攤子,不再理會男人。男人不甘心,繼續說,賣吧!便宜點吧!

“滾!快滾一邊去!”

發話的是賣衣服那個娘們的男人,他胳膊朝外一拐,把男人拱出了一米多遠。男人沒再說什么。能說什么呢?他礙人家收攤子的事了。

男人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沒精打采地回到村子。王鐵匠的媳婦胖大嬸在代銷點門口納鞋底,旁邊站著穿著白底紅花褲子的玉根媳婦。

“哎呀,你家雪泥到底昨著來?要不是俺家老頭子在會上看著,非讓人家打毀不可!”

男人走到口子村東口的土崗子,聽見胖大嬸喊,急忙緊走了幾步,“咋著睞?她跟俺一起去趕會買衣裳,后來自己回來了呀?”

男人把買衣裳仨字說得特別響,他是說給玉根媳婦的。玉根媳婦正跟另一個婦女看胖大嬸的繡花鞋墊,頭抬都沒抬一下。

“哎呀,你還不知道吧?她不知道昨著啦,在會上跟人家搶孩子,說那孩子是你們家的。真是瘋了,還去人家大人懷里奪,差點被人家打了!俺家老頭子正好看見,給人家賠了不是人家才算放過,要不,哎,還真不知道會咋著睞!”

男人心一緊,急急忙忙往回走。回到家,見雪泥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這才松了口氣。

“大鵬,俺今個兒看見個小小,長得跟咱三寶一模一樣。”

雪泥的話音沒落地,男人的臉就跟著刷地白了。男人撲過去,伸出兩只手,交叉在一起,死死地堵住雪泥的嘴,壓低嗓門說,“我的娘哎,你神經了么?”

雪泥推開男人,笑了笑說,“你才神經了呢!真的!那個孩子真像咱小小。不過人家說俺認錯人了。那孩子的爹娘都跟著呢。俺后來想了想,也當不住是認錯了!人家那個小小都一生(一歲)了,咱小小才七個月零十三天。”

“別!雪泥,求求你!別光孩子孩子的,叫街上的人聽著了可就完了!”男人跪在雪泥身邊,苦瓜著臉,雙手交叉著緊緊捂在胸前,生怕里邊的東西蹦出來似的。

16

立秋了。

這年的秋天還是和往常一樣,雖說到了秋天,天氣還是熱得要命,就是坐在樹蔭下不動,也渾身是汗。

二寶10歲了,她穿著件方格汗榻,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汗榻有些大,把二寶的黑色小褲衩蓋得嚴嚴實實。小兔白白就坐在二寶好看的汗榻上,小兔白白是二寶在山上摘酸棗時見的,白自耳朵破了。流了那么多血,躺在一棵杜梨樹下渾身直哆嗦。二寶把白白抱回家,天天給它喂水、割草,白白竟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二寶高興壞了,沒事的時候就摟著白白上街玩。白白像個清白的雪球,紅燈籠一樣的大眼睛見人就友好地眨一眨,把街上的孩子們弄得給吃了迷糊藥一樣,緊緊跟在二寶屁股后邊,嗷嗷直叫喚,大人咋著喊都喊不回家。每到此時,二寶的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樣甜。

昨天下午,娘把二寶的兩個小辮子剪了,剪成了標準的學生頭,二寶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好覺。

“白白,你看我的頭發好看不?像個學生不?”

“白白,我給你唱首歌吧!”

“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

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

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

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

二寶唱了一會兒就不唱了,她低下頭,又看見了白白滿眼的淚。不知咋回事,白白最近眼睛光流淚,問娘,娘說,白白困啦,想睡覺啦。二寶想讓白白睡,白白又不睡。一回,二寶半夜里起來解手,見白白還是大大地睜著被淚水蒙著的雙眼。白白到底咋著睞?二寶抱著白白,輕輕拽拉著它的耳朵,呆呆地望著遠方。

“二寶,咋著睞?咋不去坡上摘酸棗啦?”

胖大嬸扛著板镢遠遠地走過來。胖大嬸的嗓門真大,把二寶和白白嚇了一大跳。

“胖大嬸,去捌地啊?”

“嗯,二寶啊,給你娘說,快去把你家地里的草捌捌,都長俺地里來啦!”

“知道,胖大嬸。俺天天去捌,捌不及!”

“你娘?又老長時間沒見她啦!咋也不見她去地里干活?”

“沒在家。”

“上哪兒啦?又回你姥娘家了?”

“嗯,俺姥娘想俺娘啦!”

二寶的嘴好使,沒幾句就把胖大嬸支開了。爹爹囑咐過,誰問都不能說娘在家。娘又懷上小寶寶啦,這讓二寶發愁。二寶知道只要娘懷上小寶寶,她就不能上山給白白割草啦。二寶得坐在門口看人,要是木頭他爸爸來了,就趕緊關門,然后告訴娘,叫娘趕緊藏到地窖里。木頭他爸爸是管計劃生育的,專抓大肚子雪泥。

一月菠菜剛發芽

二月鉆出羊角蔥

三月芹菜長得好

四月韭菜嫩青青

五月黃瓜頭頂花

六月西葫彎似弓

大寶斜背著新書包,甩著兩條大辮子,一蹦一跳。搖頭晃腦地閃進了胡同。

二寶扔下白白興顛顛地跑過去,她把大寶的書包搶過來,挎到自己肩膀上,抓住大寶的手說,“念的么?真好聽!”

大寶說,“《十二月菜》,今個兒老師才教的!”

二寶背著書包跑回家,翻開書包去找姐姐的書。大寶一看急了,她把二寶已經捧在手上的語文課本一把搶過去,小心地放在膝蓋著,用手掌把書角壓了又壓。

“你咋那么大勁?看看臟了不?”大寶嘴噘得老高。

雪泥正坐在老棗樹下繡鞋墊,突然看見二寶眼里閃過的淚光,針一下子戳到了手上。雪泥把二寶叫到身邊,說,二寶,你想上學去,是吧9--寶說,俺不想上。雪泥說,不想上咋翻騰姐姐的書,娘知道你想上學,過年娘就叫你去上去。

肚子一天天變大,雪泥的心事也越來越重。雪泥瞎字不識幾個,雪泥最大的愿望就是叫孩子們上學。二寶在王家坪上了一年學,要是繼續上的話,該上j年級啦。那天晚上,雪泥用碎花布給二寶縫了個書包。雪泥發誓,過年一定要讓二寶去上學。

17

雪泥突然又想起了四寶。雪泥抬頭看了看窗戶邊上的那幾個字:1978,9,27,四寶。那是去年從醫院同來后雪泥用小刀刻在墻上的。1978年9月27日,雪泥生下一個男孩兒,雪泥記下了他的生日,并給他起名叫四寶。

這次懷孕,雪泥本來是想去做掉的。雪泥背著男人去了醫院,可是走到半路被男人抓了回去。

“你想死啊?看看你的肚子,這么大。這么尖,一看就是雙胞胎!啊!哈哈,懷了倆小子!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有點夸張。

雪泥含著淚說,“你也知道,這些天俺是咋著過來的,俺想四寶!要是再有了五寶六寶,再把他們賣了,俺就活不成啦!俺的眼非哭瞎不可!”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你這死腦袋瓜子就是不開竅,孩子到哪兒不都能成人!守著你咋著?不守著你咋著?”

雪泥把胳膊從男人的懷里抽出去,兩只手托著肚子,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挪到院子里。

“二寶!二寶!”雪泥喘息著朝門口喊,“快去喊木頭他爸!”

二寶聽到喊聲,急忙跑到院子里,“么,娘,你說么?”

“去,快去給木頭他爸說,說俺娘有了,想去醫院找不著車!”

“別,快別,快別聽她胡說八道!二寶,你聽話,爹明個就叫你去上學!爹想好了,不叫大寶上了,叫你去上。爹知道,你歌比大寶唱得好!傻閨女,你那天咋著來,叫你唱你咋不唱啊?”

二寶眨巴著眼睛,一會兒看看披頭散發的娘,一會兒看看苦苦哀求的爹爹。爹爹苦瓜著臉,鼻涕跟淚爭先恐后地過了河。二寶從沒見過爹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

“二寶,爹知道你想去上學,爹發誓明個兒一定叫你去上學!”

男人蹲下身子,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不知所措的二寶。二寶嘴角往下扯了扯,伸出小手在男人的臉上擦了又擦。

“不去喊是吧?好!俺自己去。不管咋著都不能再生了!”雪泥撲棱著頭發,挺著肚子,向大門口沖去。

“他娘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男人撲過去,揪住雪泥的頭發,把她拽到院子中間的老棗樹上,“你個憨熊!大把大把的錢給了人家,我都沒怎么著你,現在你還好意思給我鬧?你不想想,要是沒那些錢,我當初怎么能看上你啊?啊?沒錢吃你娘*啊,你那一嘟嚕孩子還想上學,你他娘的不是做夢啊?”

男人瞪著眼,咬著牙,抓著雪泥的頭啪啪地往樹上碰。二寶嚇壞了,抱著頭,兩條腿不住地哆嗦,直到血從娘的脖子流下來,她似乎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于是,撒腿向門外跑。

“小雜種,上哪兒跑?”

男人撒開雪泥,三步并作兩步,從后面攥住二寶的領子,把二寶提溜起來。

“小雜種,你他娘的想害死我啊?”

男人眉頭的青筋繃得老高,眼里噴出的火焰嗤啦啦地響著。

“放下!快放下二寶!”雪泥艱難地爬到男人腳下,摟著男人的一條腿,仰著臉苦苦哀求,“你快放了二寶!俺生,俺生還不行嗎?!”

晚上,雪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男人說,“你呀,一點兒都不理解我的心意!我爹是個老農民,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只會撅著屁股刨大地,那腦袋瓜子死的啊,哎呀,真是個棗木疙瘩,一點彎都不會拐!唉,提起那個不爭氣的老家伙我就氣得頭暈,要不是他沒文化,思想落后,我們家在口子村也不可能這么受氣。這人窮了,沒人瞧得起。我現在就一個心思,賺錢!用事實說話!總有一天我要告訴他們,我張大鵬才是口子村的一把手。還有,我告訴你,這人啊。賺錢就得動腦子。使巧勁,只會動手的木頭疙瘩是永遠發不了大財的!我張大鵬初中畢業,好賴也算個文化人吧,我絕對不會再重復我爹的命運的,我要靠我的腦袋,靠我的聰明智慧發家致富!我有個愿望,就是在50歲以前一定要攢100萬。這樣我死的時候才能閉上眼睛啊!這些都是我的秘密,除了你以外,我誰都沒說過。雪泥,你知道嗎?當年我買你那些菜,根本不是礦上要。第一次確實是給礦上買的。可是以后都不是!你不想想,礦上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流血流汗吃草啃泥的土坷垃命,誰會給他們吃那么好啊?!”

雪泥掙扎著坐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那。那些菜呢?”

男人輕輕劃拉著雪泥尖尖肚子,甩了一下自己的小分頭,歪著腦袋說,“想知道?”

雪泥點點頭。

男人又甩了一下自己的小分頭,壓低嗓子說,“我都拿集上賣了。你還記得最后那一回吧?我賠了十幾塊錢呢?當然。算上前邊賺的,其實也沒賠多少。不過,從這里你可以看出我對你的誠心了吧?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孩子已經6個多月了,知道調皮了,老拿腳丫子踢雪泥的肚皮,雪泥摸摸右邊的疙瘩,左邊又起來了,雪泥去摸左邊,疙瘩又到了右邊。

“哈哈,倆熊孩子搗蛋得很,在娘肚子里練拳呢!”男人得意說。

雪泥點點頭,嘴角扯出一絲笑。

男人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小分頭。男人的頭發其實很短,根本甩不起來,可是,男人總喜歡在說話的時候甩一下自己的頭發。看到雪泥笑了,男人也笑了起來。男人說,“雪泥,你的酒窩可真好看!”

雪泥說,“什么時候叫二寶上學去?”

男人點了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說,“上,上去!等你生下這倆孩子,就叫二寶上學去!”

18

男人算得很準,三個月后,雪泥真生了雙胞胎,倆都是小子。倆小子一起給了一對結婚多年但不生孩子的夫婦。

在醫院里,男人很體貼地伺候雪泥。男人說,這是咱自己的親骨肉,我可真有點舍不得。雪泥沉默了一會兒說,給多少?男人說,兩萬五。雪泥不吭氣,眼淚撲棱棱濺了一枕頭。男人把剛剛含到嘴里的一口水小心地吐到雪泥嘴里。柔聲細氣地說,咋著睞寶貝?你想看看孩子?雪泥搖搖頭。男人說。兩萬五,是不是少了?雪泥使勁點點頭,說,俺想讓二寶去上學。男人甩了下自己的小分頭,笑著說,寶貝,剛才是哄你的!我沒那么傻,現在什么東西都漲價啦。孩子還不一樣。倆孩子。我給他們要了三萬。聽說他們家是開廠子的,有的是錢,不要白不要,要得越多,孩子在他們家越金貴!

這一次,回家的時候,男人用剛剛拿到的錢給雪泥買了一斤雞蛋,還給孩子們買了半斤果子(油條)。娘回來啦,最高興的是二寶,二寶撂下白白,挎起籃子就往外跑。娘說,二寶,天快黑啦,別出去啦!二寶看了看西邊山坳里橘紅色的太陽說,太陽還老高睞!俺一會兒就回來!苗苗和三寶都在屋里吃果子,見二寶要出去,三寶就拿出一根果子倚著門框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喊,二寶,可香睞!二寶搖搖頭說,俺不好吃果子!苗苗跑到院子里舉著手里的半截果子奶聲奶氣地說,姐姐,你嘗嘗試試?真的可香睞!二寶搖了搖頭,挎著籃子,飛速向山上跑去。

雪泥在屋里抹起了眼淚,雪泥知道,二寶是去山上摘酸棗啦。最近,大隊里收酸棗,五分錢一斤,二寶知道后。就天天挎著籃子去山上摘。二寶說,她要摘很多很多的酸棗,那樣她就可以像姐姐一樣去上學啦。

沒多長時間,男人從礦上回來了。以前黑煤塊在礦上千時,雖然只有一百多里的路,可黑煤塊一年才回家一趟。男人不一樣,一千多里地。三天一趟,兩天一遭。沒事就往家里跑。

晚上,男人騎到雪泥身上,親著雪泥的酒窩,低聲說,“寶貝,我在礦上呆不住,老想著回來抱你!雪泥說,“你在礦上千了這么多年,錢呢?”

“有你吃的有你喝的就完了,你問那個干么?”

“你答應了讓二寶上學啊!”

“操,你咋老來這一套啊?我給你說多少遍了?大寶二寶只能上一個!我當時說叫二寶上,你說叫大寶,我說叫大寶上,你又說二寶,你他娘的可真夠煩人啊!你給我說說,這女的上學有他娘的什么用?噢,你把她供成大學生,你給她貼金戴銀,她早晚不還都得帶到婆家去,跟咱還有一點關系嗎?你呀你,你這死腦袋瓜子咋老解不透這個理呢?”

“錢呢?家里到底有多少錢總得叫俺明白明白吧?”

男人加快速度,一邊運動一邊喘著粗氣說,“等著吧,等攢夠100萬就全交給你。但有一點你給我記住,別老再給我上學上學的了,大寶已經把我的筋抽得不輕了,你就別再叫二寶折磨我了!”

19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從外面回來了,胳膊底下夾著一卷子燒紙。雪泥撲過去,抓住男人的胳膊,去扒男人褂子上的挎兜。

“錢,俺的錢,快把俺的錢給俺……你個王八蛋,快把俺的錢給俺……”

男人很氣惱,把雪泥推倒在地上,在雪泥身上狠狠地踢了幾腳。雪泥掙扎著爬起來,扯住男人的衣裳不撒,“錢呢,把錢給俺,那是二寶上學的錢,你快點給俺,王八蛋,快把錢還給俺……”雪泥像瘋了一樣,歇斯底里地喊著。

“賤東西,竟敢搜錢!我正要好好教訓你呢!”

男人掄起巴掌,對準雪泥的臉左右開弓,一陣猛打。男人打了一陣打累了,就趴到缸上,拿起馬勺,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涼水,然后從墻上摘下他那個黑色的破皮包。罵罵咧咧地出了門。男人走后,二寶從門后里跑出來,洗了塊熱毛巾,敷到娘的臉上。她一邊幫娘擦臉,一邊細聲細氣地安慰娘。

“娘,你別怕。那些錢沒了也沒事,山上的酸棗多的是,我再去摘!”

“娘,我夜個兒發現了個好地點,那兒酸棗可多啦!”

“娘,等我長大了,領娘去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那里永遠不會有人挪娘,也永遠不會有人叫娘生氣。”

二寶在娘又紅又腫的臉上親了下,然后給娘倒了碗水,用勺子一點點灌到娘嘴里。二寶知道娘最喜歡聽二寶唱歌,于是爬到床上,用手指慢慢地幫娘梳頭,一邊梳一邊唱:

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

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

以前生完孩子,雪泥立馬就下地干活了,什么都不誤,可是這一次,雪泥感覺自己像剛剛死了一回。那天晚上雪泥沒有吃飯就睡了,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晌午。窗戶都拿被子捂著,屋里黑咕隆咚的。恍惚中,雪泥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孩立在桌子前。

“麗南?你是張麗南!”雪泥說。

大眼睛,瓜子臉,扎著個時髦的馬尾辮,這是男人前妻的閨女,雪泥在照片上見過。

“出去多長時間了,咋一直不回來?在外邊都不想家?”

雪泥用微弱的聲音問。

“……”

“你在外面干什么活?這么小年紀,不念書能干么?”

“喝點水吧?我給你沏了碗黑糖水!”

麗南把桌子上的一碗水端起來,遞給雪泥。

“啊,水!俺還真渴得慌了!謝謝你呀麗南!”

雪泥接過去,咕咚咕咚,把水一口氣灌進肚子里。

“嚯!這些獎狀……”

見麗南回頭盯著墻上的獎狀,雪泥眼前一亮。她一只手摁住床幫,一只手抓著麗南的衣裳,吃力地坐了起來。

“這些啊,都是大寶考試得來的,大寶在校里回回第一!”

雪泥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腫得老高,她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出上面的話,說完后,她長長地出了口氣,一下子歪在了身后的被子上。“唉!以前生孩子像解了個手,生完后一點事都沒有,可是這回……哎呦……咋這么難受……俺恐怕活不成啦?……”

“您別怕,我娘,,,…”

“你娘咋啦?”雪泥抬起頭,從窗戶縫里看見一絲陽光,高興地對麗南說,“俺想出去透透氣,屋里忒熱,忒悶得慌啦!”

麗南說,“別啦,這會兒出去會著涼的!”

麗南用憂郁的眼神盯著墻上那一溜數字和名字,嘆了口氣說,“我娘一共生了十一個。”

雪泥說,“你娘,她……咋死的?”

麗南說,“不知道。生完第十一個就再也沒醒來。”

雪泥笑了起來,“麗南,俺的命還長著睞,俺才生了七個!”

在麗南的攙扶下,雪泥來到院子里。地上落滿了樹葉,踩上去嘩啦啦地響。院子四周的墻頭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有白色的雪蓮花,紫色的風鈴草,淡黃的九月菊,藍色的山蛋花,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些花裝在破盆子里,爛罐子里,半截酒瓶里,牛皮紙盒里,三尖瓦片里,籃子里,扁平的籮筐里和咧開嘴的洗衣粉袋里,這些花們,像一道掛在墻頭上的彩虹。把院子裝扮成了美麗的伊甸園。

“這都是二寶栽的!哦,你還沒見過二寶吧?”雪泥指著南山坡對麗南說,“看看,前面這座山多高,二寶就在這座山上睞……”

20

三寶和苗苗坐在門限上專心致志地嗑瓜子。瓜子是麗南買的,倆孩子從麗南的背包里翻出來后便不客氣地吃了起來。雪泥說,你倆慢點,別卡牙了。“卡不了卡不了!”倆孩子異口同聲地說。雪泥說,我是說,別撐著了,慢點吃倆孩子的手沒停下,一邊嘎吱嘎吱地嗑,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沒事,撐不著撐不著!

麗南笑了,走過去,奪過瓜子袋子。說。別光想著自個兒,給大寶二寶剩點!倆孩子沒瓜子了,跑到雪泥身邊,拽著雪泥的袖子揚著脖子看雪泥的臉。

雪泥撫摸著她倆的頭說,今個兒八月十五,咱包餃子!倆孩子一聽拍著巴掌跳起來,“噢,吃餃子嘍!噢,吃餃子嘍!”

麗南一來,雪泥突然覺得身上有勁了。雪泥想去抹柴火,被麗南攔住了。

“您去歇著吧,我來做!”

雪泥想說什么,突然一陣暈眩,只好隨麗南去了北屋。雪泥摸著墻上那一溜數字,想著自己的那些孩子,要是全站到這里也能排成一排了吧!

“我的多!”

“我的嫩!”

院子里,孩子們尖叫著,亂做一團。雪泥隔著窗子,看到三寶和苗苗一人抱著一抱野菜。興沖沖地進了屋里。

“杏仁菜!我們弄了那么多杏仁菜!”

三寶跑到里間屋向雪泥匯報。她氣喘吁吁的,圓圓的小臉漲得通紅。匯報完,見娘臉上露出了笑容,就一蹦一跳地唱著歌出去了。屋里,麗南正在煎雞蛋,麗南開始磕了兩個,猶豫了半天終于又拿起一個磕到了鍋里。這樣便有了三個空雞蛋殼,三寶搶了兩個,苗苗搶了一個。兩個人湊在鍋底下,把雞蛋殼放到火邊烤,隨著哧啦一聲,剩在雞蛋殼里的那一點點雞蛋汁,便很快凝固了。倆孩子坐到灶火坑里,專心致志地吃起雞蛋來。三寶用指甲把雞蛋小心地摳出來,放到嘴里,用牙齒一點一點小心地切,然后放到舌頭上,細細地咂摸。雖然雞蛋只有小拇指甲那么大,但她吃了好長時間才吃完。

“杏仁菜配雞蛋包餃子別提有多香啦!”雖然只有16歲,但麗南儼然一個大人了,她一邊盛餃子。一邊絮叨著怎么調餡,“先把菜洗干凈,然后用開水潦一下,把菜里的怪味去去,再把煎好的雞蛋弄碎……”

哈哈,用野菜包餃子,雪泥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果然不錯。當餃子端上桌子時,屋子里立即飄起一股撲鼻的清香。

苗苗迫不及待地摟住一碗就吃,可是沒吃幾口突然哇哇大哭起來。雪泥著急地說,咋啦?是不是燙嘴啦?苗苗張大嘴,哭得跟淚人似的,“娘呀,娘呀……”不管雪泥怎么勸,苗苗就是不聽。嘴里一個勁地叫娘。雪泥皺著眉頭,著急地問麗南,“咋啦?苗苗哪兒不得勁兒?”麗南把苗苗摟到懷里,說,“他想俺娘了。娘活著時,經常給俺們包杏仁菜餃子,苗苗最愛吃娘包的杏仁菜餃子啦!”雪泥一聽,眼圈都紅了,雪泥摟著苗苗的頭說,想吃以后咱就天天包杏仁菜餃予。

三寶饞得直咽口水。雪泥對三寶和麗南說,你們趕緊吃吧,我等等二寶,三寶實在禁不住餃子的誘惑,就狼吞虎咽地開始了,整個過程頭都沒抬一下。

一大塊陽光從門口跑進來,鋪在北屋的西墻上。那陽光像長了腳,從西墻跳到北面的桌子上,又從桌子上蹦到東邊的窗臺上,最后悄悄地溜到了院子里的樹上,變成了掛在樹梢上的紅紗巾。三寶端著簸箕嘴里咕咕叫著喂雞,苗苗在老棗樹下蕩秋千,麗南端著半盆子水澆花。大寶放學了,二寶還沒回來。

“娘。你先睡一會兒,我去摘酸棗,回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可有意思啦,保準你滿意!”

雪泥模模糊糊地記得二寶出門時給她說過這樣的話。當時雪泥睡著了,怎么可能聽到二寶給她說的話呢?可是雪泥分明記得二寶的確說過這樣的話,那么就是在夢中了?后山?莫非二寶去后山摘酸棗了?那里酸棗多,可是上山的路很難走。想到這些,雪泥的心一抽。

“大寶,跟娘去找二寶!麗南在家做飯。”

雪泥找了塊方巾,把又青又腫的臉包住。跟大寶一前一后地出了門。天突然變得陰沉沉的,天邊的黑云像磙砣子,翻著跟頭,飛速向王家坪的上空跑來。雪泥和大寶出門不久,雨就嘩嘩地下來了。麗南無心做飯了,就鎖上門,沿著河灘上的水壩,一步一滑地上南山坡跑去。三寶和苗苗披著塑料布,緊緊地跟在后面。

“二寶——”

“二寶——”

“姐姐——”

雨越下越大,幾個人的喊聲很快被嘩嘩的雨聲淹沒了。大家的衣服很快濕透了,還沒到山腳下,一個個便全成了落湯雞。尤其苗苗。兩只手提溜著濕漉漉的褲腿,每走幾步就會摔一個跟頭。天很快黑下來,整座大山在傾天而降的雨水里,變得蒼茫而迷離。

“你們在這里等著,千萬別亂動!”

麗南把三寶和苗苗安排到山腳下的一個土地廟里,頭上頂著塊塑料布沖進了雨里。

外面下大雨,土地廟里下小雨,三寶和苗苗擠在一起,凍得渾身直哆嗦。苗苗盯著土地爺的神像說,三寶,我怕!三寶伸出一只手捂住苗苗的眼睛說,別怕,那是土地爺,是幫助人做好事的!苗苗推開三寶的手說,真的?三寶點點頭說,真的!你沒見過《西游記》上的土地爺啊?是好人!苗苗上牙打著下牙,哆哆嗦嗦地說,那咱倆去給二寶禱告禱告吧,求土地爺保佑二寶平安無事?三寶說行。于是,倆孩子手拉著手向土地爺爬去……

21

三寶和苗苗緊緊地抱在一起,在土地廟里睡著了。他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三寶和苗苗跑回家,見大鐵鎖把門,就知道娘她們整個晚上都沒回來。三寶坐在門墩上,嚶嚶嗡嗡地哭起來。苗苗說,別哭,得想辦法。三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想什么辦法?苗苗眼珠轉了幾遭,大聲說,快去給奶奶說!苗苗說完,撒腿朝胡同北頭跑去,三寶緊緊地跟在后邊。很快,奶夠知道了,胖大嬸知道了,王鐵匠知道了,然后整個小山村都炸了鍋。街坊四鄰紛紛向山上跑去。

黃昏的時候,王鐵匠在大理溝找到了二寶。

“在這兒,在這兒,二寶在這兒!”

王鐵匠站在山頭,亮開他的大嗓門一喊,山溝溝里那些尋找的百姓,像一條條魚,很快浮上來,迅速游向大理溝的山崩。二寶躺在一棵已經干枯了的柿子樹下,滿頭滿臉的血,鞋也不知哪里去了。很顯然,二寶是從斜坡上的那棵酸棗樹旁邊掉下去的,那里放著二寶的籃子和半籃子酸棗。二寶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本書,書已經濕透了,在二寶的手里像一把生銹的菜刀。那本書是麗南從城里的垃圾堆上撿的,沒有皮,也沒有尾,誰都不知道上邊寫著什么。人們搖頭、嘆息,胖大嬸一個勁兒地嘟囔:老天爺這是咋啦?多好的孩子啊!

大寶往袖子上吐了口吐沫,用袖子把凝結在二寶嘴角上的血塊擦了擦,又用手把二寶的濕頭發攏了攏,哽咽著說:

“二寶,你的歌比我唱得好,我不該去上學,該叫你去!真的,姐姐對不起你……”

三寶和苗苗抱著半籃子酸棗在旁邊的草叢里哭作一團。

雪泥從后山趕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兩腿一軟,一下子癱到了地上。雪泥兩眼發直,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胖大嬸和木頭他娘去拉她,她像一攤泥起都起不來了。胖大嬸和木頭他娘一人扯著她一只胳膊,才勉強把她拖到老柿子樹下。

“二寶。”

雪泥抱著二寶,用沙啞的嗓子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二寶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被雨水沖刷得像一張白紙。不管娘怎么喊,她都一動不動。

“不行了!在山上都待了一天一夜了。”

人群中,不知誰小聲嘟嚷了一句。雪泥這才仿佛從夢中醒來,她嗷地叫了一嗓子,摟住二寶的頭號啕大哭。

“二寶,我的妮哎,你在干什么?你不能嚇唬娘呀!……”

雪泥凄厲的哭聲沖破云霄,在大理溝的上空久久地回蕩,引得在場的人無不傷心落淚。一個多小時,雪泥直挺了三回,胖大嬸掐著雪泥的人中說,你個傻女人,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呀,二寶沒了不是還有大寶三寶,還有苗苗,你總不能再叫這些孩子沒娘吧?他們都還小,哪個離開你能活啊?

太陽出來了,雨后的山谷,流嵐霧靄氤氳飄逸,瓜果鮮亮,四處飄香,但是人們的臉上卻籠著一層霧,村里的幾個男人七手八腳,把哭得死去活來的雪泥抬下了山。

男人從河南回來后,二寶已經在南山坡睡了一個月了,為了防止被人偷走,雪泥的婆婆花錢雇人在山坡上住著,看著二寶的尸體。每天晚上都有兩個人守著,一個人一晚上lO塊錢、二寶死去的當天下午,一下子來了六七個媒人,他們是來給二寶說親的。按照當地風俗,沒有成年或沒有結婚的女子死去,都不能埋到自家的墳地里,都要跟沒有媳婦的已死男士結成陰婚埋到一起。

男人到家后,迅速把媒人召集到一起。雪泥想讓二寶嫁給阿呆。阿呆家里給的財禮雖然少了點,但是阿呆死時才24歲。從歲數上來看,阿呆是最合適的一個了。可是男人堅決不同意,男人要把二寶嫁給鹿村的老憨。他雖然已經50多歲,活著的時候智力上有點問題,但家里條件好。老憨在外面當官的弟弟親自出面,張口就給i萬。男人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最終三萬八成交。

老憨的兄弟有錢,把場面搞得大得不行,不僅棺材厚實,而且新娘子身上的衣裳都是好質量的綢子緞子。迎娶的時候。還請了吹打的,咿咿呀呀在女方的家門口又吹又唱鬧騰了兩三個小時。紅磚瓦房,碗櫥沙發,電視機,洗衣機,小汽車……人間能享受到的人間享受不到的,二寶那里全都有了。按照雪泥的要求,老憨的哥哥還專門派人給二寶蓋了一所學校,隨著其它東西,一并搬進了二寶的新家。村里人隨著花轎和靈車把二寶送出村子老遠,大家都說,二寶的命真好!

責任編輯:李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乱子伦视频三区| 成人午夜免费观看| 无码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播放| 精品国产免费观看一区| 久久黄色免费电影| 88av在线播放| 亚洲第一区在线| 午夜国产小视频| 欧美一道本| 原味小视频在线www国产| 999国内精品久久免费视频| 伊人久久青草青青综合| 婷婷六月综合网| 国产精品九九视频| 麻豆精品在线视频| 好吊色妇女免费视频免费| 欧美另类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乱人伦精品一区二区| 色综合久久久久8天国| 国产成人永久免费视频| 美女裸体18禁网站| 喷潮白浆直流在线播放| 中文字幕1区2区| 免费jjzz在在线播放国产| 国产国产人免费视频成18| 57pao国产成视频免费播放| 天堂岛国av无码免费无禁网站| 无码又爽又刺激的高潮视频| 亚欧美国产综合|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白浆免费视频国产精品视频 | 国产精品欧美在线观看| 欧美成人综合视频| 四虎影视国产精品| 97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不卡| 亚洲三级电影在线播放| 国产视频入口| 亚洲天天更新| 欧美午夜理伦三级在线观看| 亚洲天天更新| 欧美中文字幕一区| 亚洲综合亚洲国产尤物| 大香伊人久久| 热久久国产| 亚洲成人网在线播放| 欧美日本二区| 欧美一区二区福利视频| 风韵丰满熟妇啪啪区老熟熟女| 欧美国产成人在线| 国产精品成人AⅤ在线一二三四| 色窝窝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综合网站| 午夜毛片免费看| 亚洲人成在线精品| yjizz视频最新网站在线| 少妇极品熟妇人妻专区视频| 亚洲中文字幕精品| 2021国产v亚洲v天堂无码| 亚洲精品成人福利在线电影| 国产精品福利导航| 91无码网站| 国产啪在线91| 久久国产高清视频| 天天摸天天操免费播放小视频| 五月婷婷综合在线视频| 国产无套粉嫩白浆| 国产丝袜无码精品| 99热这里只有精品2| www欧美在线观看| 成AV人片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久久久精品无码一二三区| 99九九成人免费视频精品 | 亚洲无限乱码一二三四区| 午夜毛片福利| 国产成人乱无码视频| 久久黄色影院| 黄色福利在线| 亚洲人成网站色7777| 久热这里只有精品6| 素人激情视频福利| www成人国产在线观看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