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國

抓發菜的人們

查曉原

紀錄片《氈匠老馬一家》作者

三九寒天滴水成冰。清晨，公路上昨夜的霜花被來往的車輛帶起，上下翻卷飛舞，像風中的雪。路面上是被稱為“冰溜子”的一層堅硬、發亮的冰殼。這樣的時候，往往就能看到一些用木棍加得很寬大的手扶拖拉機轟鳴而過。車上大人孩子擠得滿滿當當，或躺或坐，一律裹著土色的被褥和羊皮大衣。他們不論男女，人人頭上都用頭巾甚至毛巾包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來的頭發和眼睛周圍是一層呵氣形成的白白的薄冰。他們是抓發菜的人，寧夏西海固地區的農民。西海固被聯合國列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也是全國最窮的“三西地區”之一。發菜形似人發，據說因諧音發財而得到香港和東南亞華人青睞。

但發菜要到荒山里去抓，如果幸運，可以住在一個廢棄的羊圈里。但一般情況下，不論天有多冷，他們都在荒野里挖一個深一尺左右的坑，稱為地窩子，然后蓋上塑料布就能住人了。我一直都很疑惑這些抓發菜的人在西海固是一般的農民呢，還是“窮人中的窮人”？或者是一群專門以此為業的人？有人說他們是最窮的人，抓發菜是為了還賬。我想弄清楚這個問題，這是我去海原縣山村教書的原因之一。

教書的第8個月我遇到老馬。那天他在我一個學生家里搟氈，彈羊毛的節奏感極強的“嘭嘭”聲和老馬和緩的語調、從容的談吐一下吸引了我。晚上，伴隨著彈毛的節奏，老馬還唱起了歌，有很多是我熟悉的毛主席語錄歌。他說他正能記事的時候趕上文化大革命，天天都唱。我們幾乎是同齡人，我也會唱很多那樣的歌，自然和有了共鳴。

其中有一首很好聽的歌頌人民公社的歌我沒有聽過，開頭幾句是這樣的，“滿山山的紅花兒向陽兒開——山莊莊的人們喜呀心懷，有心心唱個公社好呀，幸福的長春春常在……”盡管那時他們經常吃不飽肚子。

老馬搟氈的手藝是父親傳的，有些歌也是從父親那里聽來的。他說搟氈人晚上都唱歌，好熬過冬天那長長的夜。熬夜能多干活，不熬夜，就要多干幾個白天，多吃主人家幾頓飯。山里人都窮，那樣會給主人增加負擔。這是規矩。老馬還說，人都說“匠人匠人，不窮不做”，匠人就是窮和苦，但能混個好肚子。主人家一般都會讓匠人吃飽，有時還有點肉，有點雞蛋。那一次，4天3夜，兩個氈匠一人掙了70多塊錢。

西海固地區不適合人類居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水，缺少人吃的水。據說以前雨水還多，但水窖少。這些年政府補貼，社會捐助，水窖多了，雨卻越來越少了，尤其這四五年沒有什么像樣的雨。一些愛看電視的人說是地球變熱了、不正常了，雨就少了。老馬家沒水吃了，也和大家一樣到20公里外去拉。雇車去拉，拉一次水就要七八十塊錢，老馬家里沒那么多錢，只好先賒下，賒賬當然就要出高價。人用水自然是要節省，但牛羊卻不買賬，再怎么仔細，拉一次水也就用個20天。

山里人治病盛行偏方，甚至有些高人到病人家指揮著把某件家具挪個地方也能治大病。老馬的大孫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耗費了家里幾乎所有的錢。大夫說兩萬多塊錢就可以開刀治好，老馬不愚昧，知道這是真的，但那錢對他是天文數字。老馬的兩個孫子生病打吊針，41塊3毛錢的藥費老馬都還要賒欠，他還搬出毛主席的話恭維大夫是為人民服務。老馬的二兒媳婦要生孩子，胎位不正，老馬不愚昧，但他們的錢都還了賬，他只好硬撐著說，“實在不行了再上醫院。”一個村里的婦人說她難產，到鄉衛生院花了70元，但孩子還是自己生了，很后悔。

歲數大一些的女人都說，現在社會好了，孩子生不下來還要去醫院呢，以前——應該是十幾二十年以前，孩子生不下來就等著、看著，3天也等著，5天也等著，死了活了都一樣，沒聽過上醫院這么一說。他們不愚昧，但在那個年代肚子都吃不飽，很多人沒衣服穿，根本沒錢上醫院。偏方等等只是窮人的一根稻草，一根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的最后的稻草。不管有多窮，他們也不會在絕望中度日，他們也懂得心理安慰。

我第一次去老馬家時碰到他和他兄弟商量打工的事，都盼著早日出發，好早一天掙上錢。但開工的日子一拖再拖，反復七八次。好不容易成行了，他們高興得像孩子。到了省城，他們以為車上有人售票，不知道上車時就要投幣，一大群人呼啦啦就上了一大半。司機被惹怒了，揚言給錢也不拉，還聲稱要打“110”報警。他們很快就沒有了出門時的興奮，很無奈地被趕下了車。另一輛車的司機聲明一人兩塊錢，不然不給上。于是不論有沒有行李他們都掏了雙倍的錢。去火車站的路上，大家都有些喪氣，但到了火車站，他們又興高采烈地打起撲克來，竟全然忘了自己的權利曾被踐踏。

他們似乎忘記得太快，但我又覺得他們是對的，他們太知道自己在城里人眼里的位置，作為窮困地區的民工，他們背負著別人賜予的懶惰、奸猾等等名聲。一些城里人不對他們呵斥、輕蔑就好像對不起自己城里人的身份和優越感。所以他們也許早就習慣于那樣的處境，只是當時有一點兒不痛快罷了。再說，不到城里來又去哪里弄錢養家呢？

什么樣的人才到外面去抓發菜呢？村里幾乎所有的人。出門在外，他們會遇到很多有趣、奇異的經歷，說得最多的就是他們共同遇到的新鮮事和陌生人，或者某個人某年掙了多少錢。至于睡地窩子，大家都說那不冷，一點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