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8歲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唯一叫王石的人。
絕大多數人的名字都是爹媽給的。我也不例外。
說起來,名字是一個符號,可是,誰都希望這符號是獨有的和唯一的。一個人最好只對應一個特殊的符號,誰也不愿意有同名者來利益均沾。
二
在28歲那一年,我自以為的唯一紀錄被打破了。當時中國青年報的副總編輯(幾年后升為總編),竟然和我同名。
這是我知道的第一位同名者,是我至今遇到的年齡最大的一位同名者,也是官階最高的同名者。此人不僅是廳局級干部,專業上也非等閑之輩。那篇載入當代新聞史的作品《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就是他執筆寫的。
此文寫于1960年。其時年僅27歲的他,用當時少見的時空交錯、蒙太奇組合的結構方式,寫出了一個突發事件的長篇通訊。
這篇新聞作品,先后被排成話劇,拍成電影,并連續40年選入中學語文教材,同時,也被一些優秀新聞作品選本或優秀報告文學選本所收錄。許多當代中國新聞史專著和新聞教材,都將此文奉為時代經典。
在人格上,他也好生了得。1983年,正是中國青年報最具影響力的黃金時代,他升任中國青年報總編輯。不過三年時間,至1988年,53歲的他,在身心俱健之時,毅然辭去總編輯職位。
關于他的退休故事,同事是這樣描述的:他從辦公室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紙,親自貼在了報社的評報欄里。大家聚過去看,大意是:他已辭去報社總編職務,讓位于更年輕的同志。
更為少見的是,辭職了,他沒有離開報社,他懇請當時的記者部主任(一位此他小20多歲的老部下)說:請收下我這個老兵。此后,他不辭辛勞到各地采訪,山東、貴州、云南……在云南時,當地記者考慮到年齡和曾經的身份,專門為他租借了一輛車。他指著記者一的摩托車說:“這個就挺好呀,我就坐這個。”幾天下來,他都是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完成了采訪。
由于同名,由于與我家人同事,他偶爾也會打趣似的問到我。
大約是1996年,我讓家人帶了本我的小說集,交給已退休的他。
在扉頁上,我用分行形式,隨手寫了一段話:
此亦二王石,
彼亦一王石,
此王石不識彼王石,
彼王石也禾遇此王石
王石見玉石,
不亦樂乎?
老人收到書,哈哈大笑,漸次。有了書信往還。一次通信,我們說到全國的同名者,已知的和聽說的,就有好幾位,彼此知名不知面,、設若找個機緣聚聚,見識見識,在聚會上,大家用一個名字彼此呼喚,彼此應答,想想還是挺有意思的。老人建議我來張歲,促成一次同名者的聚會。
我平生喜靜不喜鬧,想到搜羅人選邀請發帖等等一大堆瑣事就床頭。于是轉嫁危機,給深圳萬科的同名者寄了一信。
三
我記得好像是在1996年,才知道深圳萬科房地產的老板與我同名。
這個萬科同名者的名聲,是與日俱增。全國許多大城市,都有萬科跑馬圈地的巨幅招貼。在一個商業主義時代,有成就的企業家,自然是時代新寵。比較不同的是,這位房地產大佬喜好登山,2005年5月,竟然親自爬上了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這就明顯地比那些只會在高爾夫球場揮金如土的財主們高出一籌。
網上一篇文章是這樣評價他的:……他擁有呼風喚雨的話語權,一個“拐點論”,甚至比國家調控政策更能使市場恐慌,他儼然已經成為中國房地產的“教父”。
他也寫書,書名挺嚇人:《生命在高處》《道路與夢想》等。所寫多與創業或登山相關。
2008年,因為汶川地震引發的捐款門事件,他遭到前所未有的抨擊。
網上有篇署名王朔的文章,結尾如此開導他:“以后少寫點東西,你水平和修為都太低了!別以為自己是個什么高級知識分子,你就是一個運氣比較好的房地產開發商!好好建房子,建好房子,才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事!少花點功夫和網友們較勁了!拜托!”已經五十開外的王朔,仍然不減“誰紅跟誰急”的憤青意氣。
想想也是,一個人在創業、運動、寫作、水平和修為等等方面,要樣樣全能,行行領先,可能嗎?別說樣樣了,就是創業這一樣,房地產做出來了,換個行當,說不定就一塌糊涂。
我前面說過寫信的事,萬科的同名者不久就回信了,說到聚會,話有點拗口,大意說,同名不必就要相聚,相聚也不必就一定要是同名(未留原信,無法照錄原文,只記得大意如此)。
想想,人家也忙,應酬必定很多,哪有閑空做這等既無效益又破財的事情。
我當即馳函京華,回告了老人。老人倒也看得開,回話說,那就算了吧。這好像是1997年的事。
老人于2004年11月逝世,是唯一一個在報社辭世的總編輯(他的前任,都在中央部委任職后退休),他的靈堂設在報社一間不大的房間里。悼念者全是自發地緬懷。每位員工上班時,都要先到這里來,深鞠三躬。報社內部網絡上,悼文也如漫天的雪片傾瀉。
2004年11月23日,中國青年報一版刊出訃告,稱他為“杰出的中國青年報人”。
一位資深報人在接受采訪時說:“他代表了報紙的一個時代。”
在大陸知識界,有句被引用爛熟的胡適晚年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可能不知,在中國大陸報界高層領導中,他堪稱這句名言的不多的踐行者之一,多位他當年的下屬,都能回憶起因與他的意見不同,為稿件與他爭論甚至怒吼的經歷。這位總編輯總是凝神靜聽,從善如流。他喜歡部下對他說真話,哪怕“態度惡劣”。一種較為民主的報風,在他的容忍下,成為中青報人的一時之尚。
四
一個名字用了幾十年,遇到同名者也有幾位了。
我住武昌水果湖時,一次到省直醫院,有個護士看到我的名字說,他們院長也叫這名字。
還有,20世紀90年代初,電視連續劇《渴望》轟動全國。每集結尾,字幕閃動時,看到編劇名單中。也有一位同名者。有人還問過我,是不是參與了編劇。后來,在一個專訪中,才知,這個同名者,是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的老師。
還有,一次很偶然地看到專訪當時的文化部長王蒙,說到他有個兒子學計算機的,在美國供職,也是同名者。
最怕的,是同行中冒出個同名者。
比如我。寫作也有些年頭了。從1977年在《人民文學》發表第一個短篇起,至今,在全國不少刊物(如《當代》《收獲》《讀書》《文學自由談》等)都發過一些東西。雖然沒什么名,有時也不免會想,若出現一個同名者,也在這些刊物出頭露面,在熟知我的文友間,難免會引起一些需要不斷解釋或來不及解釋的誤會。
那真是一件既麻煩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還不單是我一人的小心眼。
河南作家李準,出名早,其名在文藝界一直是獨步天下無二人。不料,到上世紀80年代末,中宣部冒出個寫文藝理論與文藝評論的,也叫李準。很多人以為老作家開始寫評論了。李準不愿沾光,也不愿為人所誤,主動找同名者交涉卻未有結果。于是,就主動改用繁體準:準。還有北京作家張潔,這個名字比較多,要命的是,一個年輕的張潔也寫作,雜志杜往往誤以為是名作家張潔的稿子來了,發了還寄稿費給她。張潔曾寫文章與年輕的同名者商量,也沒結果。只有任其榮辱與共。上述二位都是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了。
這是同名的無奈。
五
我以為,當一個名字,出現了一個傳世的偉人或者壞蛋,這個名字就算被叫完了,不會再有同名者了。像諸葛亮、李白、孫中山、毛澤東、秦檜、陳世美等等,再有人以同名相許,無異于自取其辱。所謂贏家通吃,就是這個道理。
王石這個名字,似乎還遠未窮盡。
有人跟我開玩笑說,叫王石的都是名人啊。一想,大大小小的同名者好像也出了幾個,至少目前,還未出現終結者。那就等著吧,等一個劃時代的傳世的同名者出現,來為這個名字作最后的了結。
會有終結者出現嗎?
若有,誰會是終結者?
突然想到沈從文《邊城》結尾的一句話,大意是:這個人也許明天來,也許永遠不會來了。
我當然愿意是后一種結果。
契訶夫說,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就讓大大小小的狗一起叫吧。——也許,這才更像一個眾聲喧嘩的、多元化時代。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