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危通知……（短篇小說）

她旅居海外，拖兒帶女，日子困頓又忙亂，焦頭爛額之際她接到母親病危的通知，親情再次經歷著現實的挑戰，她會回到母親身邊嗎?秦時月把自己的奶頭從小女兒露茜的嘴里輕輕地拔出來，露茜在黑暗中吧嗒了兩下小嘴兒，又沉沉地睡去，秦時月定定地等了足有兩分鐘，見露茜仍一動不動地睡著，她才終于喘了一口氣，放松了身體，這時已經是半夜三點鐘了，秦時月必須馬上睡著，要不然，等到五點鐘，小露茜就會像定了點的鬧鐘一樣，準時醒來，秦時月又必須開始下一輪的忙乎，她得在露茜醒來的第一時間里把自己的奶頭塞進她的小嘴里，若是吃不上那口奶，露西就能哭鬧得全世界都別想睡覺了；再等到七點半的時候，秦時月又得起床，做早飯，然后叫醒五歲的兒子杰西和丈夫韓再信，再幫兒子洗臉刷牙，送他去上學前班。等丈夫也去上班了，秦時月又得調回頭來忙露茜、忙一家四口一天的吃喝洗涮，直忙到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打呼嚕了，她才能躺下來，像現在這樣……秦時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抻了抻因喂奶而褪到腰際的被子，把自己蓋嚴。疲憊至極的她，連兩分半的時間都沒用到，就睡得跟小露茜一樣的熟了。

夜，這時變得很靜很靜……

突然，一陣嘹亮的電話鈴聲把剛睡熟沒幾分鐘的秦時月嚇了一個激靈，她睜大眼睛，心口突突地跳著，不容她有所喘息，電話鈴緊接著響了第二聲、第三聲，小露茜不安地哼哼著翻了一個身，秦時月立刻一個骨碌爬起來下地，抓起桌上的電話聽筒，輕輕地“喂”了一聲。“小月，”電話里傳來的是地球那端姐姐秦時歌的聲音，“小月，嚇著你了吧?”“哎喲，姐哎，大半夜的，你可不嚇死我了嘛，我這剛睡著兩分鐘。有什么急事嗎?深更半夜的打國際長途。”“當然有急事，我知道你們那兒是半夜，要不是事情急，我也不會這時鬧你的覺的。”秦時月一聽，立刻緊張起來：“怎么了，是不是媽又病了?”“小月，你聽我慢慢跟你說，你別著急啊，那個，媽住院了，是腦血栓，昏迷兩天了，剛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我一個人快支撐不住了，我，我希望你回來，再看媽最后一眼，也來幫幫我……”秦時歌說著，忍不住抽泣起來。“姐，你別哭，我這就跟再信商量，回頭我給你去電話，啊。你也要注意身體，別累垮了。”“好吧，那我先掛了，我等你回電話!快點商量。”“知道了。”

秦時月放下電話，心思還在電話里，韓再信輕輕推門進來：“誰來的電話?”“噢，我姐。”“有事嗎?”“我媽病危了。”“又病危了，上個月有過一次病危，后來不是搶救過來了嘛。”“是呀，那是上一次，這次恐怕不同了，我姐在電話里都哭了。”“那你……打算怎么辦?”“你說呢?”“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得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倆人正商量著，那邊傳來了杰西的聲音：“爸爸，我要尿尿。”秦時月輕輕推了下韓再信：“好吧，你先回去弄兒子吧，一會兒杰西光溜溜地跑出來，又該凍病了。”

韓再信趿拉著鞋，回另一間臥室去照顧杰西了。

秦時月重新上床，躺在黑暗中，她覺得心里堵成了一大團，那個反反復復撕扯不開的矛盾又擁堵在了腦中：回去還是不回去?!?!?!

當然是回去了，秦時月想，這還用考慮嘛!自己移民來到加拿大，一轉眼快六年了，六年里，一兒一女都生出來了，漫說是姥姥已病危，就是姥姥身體棒棒的，也早該回去讓姥姥親親一雙外孫子外孫女，享一享含飴弄孫之樂了。

可怎么回去呀?秦時月又想，從登陸到眼下，六年里，韓再信一人掙錢，兩次失業，從兩口人，到三口人，現在是養活四口人，日子一直過得比緊巴巴的還緊巴，哪兒有錢買飛機票呀。回去一趟，至少是三張機票，孩子雖小，也是75%的票價，三張票加在一起，5000塊加幣總是要的，還得買些東西、辦簽證，三張加急簽證，又得好幾百!真吃不消。要是我一人回去呢，那倆孩子誰來看?韓再信又不能請假看孩子，弄丟了工作，全家喝西北風去呀。

秦時月在黑暗中嘆著氣，溫熱的眼淚爬過面頰，慢慢地打濕了一片枕頭。漸漸地，秦時月的思緒飄渺起來……她仿佛看見自己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右手在胸前抱著露茜，左手拉著杰西，朦朧中她覺得她們是剛從飛機上下來的，她們在人群中穿梭，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她們，還有人問她：“這兩個孩子都是你的嗎?”她點點頭，然后問人家：“你看見我姐了嗎?她說她來接我們的。”身邊的人一同說著：“沒看見，我們不認識你姐。”于是，秦時月領著孩子繼續隨著人流往前走。可是，直走到就剩下她們母子三人的時候，她還是沒發現來接她們的人。“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以前的路不是這樣的。”秦時月像是對孩子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時，杰西搖了搖她的手說：“媽媽，我餓了。”“好吧，媽媽包里有面包，我們歇會兒，也許再等等，你大姨就來了。”秦時月說著彎下腰，放下露茜，然后，把背上的包也放到地上，拉開包的拉鏈準備拿面包，“哎?面包怎么不見了?壞了，這包里的東西都不見了，這包成了空包了。哎呀兒子，我們是讓小偷掏包了，我們連護照都沒有了!”秦時月一屁股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子和淚珠子，噼哩啪啦的就往下掉，兩個孩子見狀也嚇壞了，露茜撲到秦時月懷里哇哇大哭起來……

露茜哇哇地哭著，終于把噩夢中的秦時月哭醒，秦時月的胸口還在咚咚地跳著，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穩了穩神，摟過露茜，把奶頭塞進露茜的嘴里，黑夜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露茜甜甜地吃著奶，秦時月又回到剛才的夢境中，一瞬間，眼前浮現出了母親那張慈祥的臉，那滿臉的皺紋呀，在微笑中緩緩地蕩開著、蕩開著……

不行，說什么我也得回去看看我的老媽!我不能讓老媽白養了我一場，我一點孝道都沒有盡過，連最后一眼都不讓她見我，那我哪里還是個人呢，簡直連豬狗都不如。秦時月的心一窩一窩地痛起來，她緊緊地摟著露茜。露茜肉肉、軟軟、暖暖的小身子熨貼著她，真是不養兒不知父母心呀。自從自己做了母親以后，秦時月那顆永遠充滿母愛的心分分鐘鐘都掛在了孩子們身上。哎，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秦時月想，我也是我媽的心頭肉呀。隱隱約約的，秦時月又聽到了響在心底深處的、久違了的一句話……

那是秦時月上大三的時候的事。一個星期日的中午，秦時月吃完中飯從學生食堂回宿舍。平常，秦時月每逢周末都回家與家人同過，這個周末她想好好復習功課，就沒回家，事先也沒跟家人打招呼，那時，家庭電話還沒普及，所以，家人無法知道她的消息。她想，三年了，就這么一次不回家，算不得什么，許多同學都不回家，外地同學還有三年沒回家的呢!兩三分鐘的路程，秦時月轉眼就到了宿舍，推門進去，她一下愣住了，只見媽媽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正和宿舍里的另一個女生說著話，見秦時月回來了，那個女生說：“你不回家也不跟你媽說一聲，你媽都著急了，特意過來接你。”秦時月當時是一點也沒有料到媽媽會到學校來找自己，她傻站在那兒，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你怎么沒回家呀?”媽媽輕聲地問她。不等她回答，媽媽繼續道：“你不想媽媽，媽媽還想你呢。”媽媽的聲音是那么輕那么柔，但這聲音卻震撼了秦時月的心，在具有叛逆性格、調皮搗蛋的年齡里，這是秦時月從內軟到外的一次親情感悟，那一句“你不想媽媽，媽媽還想你呢”被她深深地珍藏在了心底。

歲月無情呀，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十幾年里，秦時月忙工作忙結婚忙移民忙生孩子，她忙得忘了自己、也忘了老媽……媽，我對不起您老人家!秦時月在心中自責著，她的心由剛才一窩一窩地痛，進變為痛、痛、痛，痛成一片。她用拳頭頂住胸口，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秦時月蜷縮著，挨到天明，不等鬧鐘響，她就起身，把還在睡夢中的韓再信搖醒：“起來吧，我心里實在不安，我必須現在就跟你商量。”韓再信迷迷糊糊一骨碌爬起來，迅速穿上衣服，秦時月把杰西壓在被子外面的一只腿輕輕拿起，把被子給杰西蓋蓋好，然后和韓再信一道去了客廳。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韓再信倆眼盯住秦時月：“你看你，眼圈這么黑，一夜沒睡吧?”“可不是嘛，我媽那兒都下病危通知了，我哪兒還睡得著啊!”“怎么樣，想出好辦法了嗎?”“沒什么好辦法，該做的只能是一件事：回去看看。”“回去當然是應該回去啦，可是，你自己回去的話，兩個孩子怎么辦?我要是請兩三天的假，老板還會答應，我要是請半個月的假，老板肯定不答應!”“所以，我想帶他們一塊兒回去。”韓再信默默地看了秦時月好一會兒，然后艱難地說：“我不是不想讓你們回去看老人，不過，仨人回去，花費實在是太大，咱們現在真的沒有那么多的錢。”“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會愁得一夜都睡不著。”“要不……”韓再信想了想又說，“你帶露茜回去，她吃奶離不開你，我每天帶著杰西去上班。”“那怎么行啊，這不是辦法。要不，找朋友們借點兒。”“借錢?!光聽說在加拿大有三樣東西不能借，汽車、老婆、還有錢，沒聽說過誰找別人借過錢。”“那你說怎么辦呀?咱又不能去搶銀行。”……倆人長吁短嘆的，一時間沒了主意。

就在倆人愁得幾乎要絕望的時候，電話鈴響了。秦時月抓起電話，果然是姐姐秦時歌打過來的：“小月，你們商量得怎么樣了?”“姐……”“小月，是不是錢不夠用呀，你不用考慮錢的問題，抓緊時間去辦簽證，越早趕回來越好。”“姐……”秦時月忍不住啜泣起來。“好了小月，我這回以大姐的身分命令你，趕緊收拾行李，四張機票我在這邊給你買好，你帶著護照，到機場的電腦里一確認就可以上飛機了，一會兒我訂好機票再給你打電話，告訴你飛機的航班和時間。你們今天抓緊時間辦簽證，記住，越快越好，一分鐘都不能耽誤。”“好的姐，謝謝你。等以后有了錢……”“想說什么呀你，等有了錢再還我是不是?你出國出得連姐妹母女情都沒了，啊?”“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好了，有什么話，見面再說。今天把一切手續都辦好，除了你們四個大活人以外，其它的什么東西都不要帶，聽見了嘛?!”“哎，我記住了姐。不過，再信他不好請假。”“那就你們娘兒仨回來，好了，就這么定了。”

秦時歌已經在那邊掛斷了電話，秦時月這里還緊握著電話聽筒。“怎么樣?又有什么新情況?”豎直了身子，一直盯著秦時月的韓再信焦急地問。“我姐說她把三張機票買好。”“……”韓再信一下不知該說什么好，“那，那就先按照你姐說的做吧，等以后我們有錢了，一定還給她。你回去跟她好好解釋一下，我們現在經濟上確實很緊張。”“好的，你不用再囑咐什么了，一切我都會弄妥的，倒是我走了以后，你自己要照顧好你自己。”“我這兒你就放心吧，你一會兒趕緊收拾行李，如果訂的是今天的機票，給我打個電話就行。嗯，要是你回去以后，還有富余時間的話，也去看看我父母。”“那當然，你放心吧。”

……

從多倫多直飛北京，航程只需13個小時，不過心緒不寧的秦時月，卻覺得這13個小時好長好長，她恐怕在心里念叨了不下有一千遍“媽，您怎么樣了?不管您怎么樣了，您都要挺住，我們三個來看您了” ……

飛機終于降落在了北京首都機場，秦時月咬著牙，懷里抱著兩個睡著了的孩子，當三合一的秦時月出了關，隔著還有十幾米遠，她看見秦時歌在向她招手的時候，她真的一步也挪不動了，她就那么腿一軟，癱坐在地上，秦時歌見狀，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馬上把杰西抱過去，又騰出一只手，把秦時月拉起來，無限憐愛地說：“瞧你這狼狽樣喲。”秦時月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聲音抖抖地問：“媽怎么樣了?咱們直接去醫院吧。”“瞧你累得這樣，你就別張羅了，一切我都給你安排好了。看你，跟逃難的似的。”說著，秦時歌的眼圈也紅了。

出了首都機場，秦時歌開車，載著秦時月娘兒仨徑直向家開去，秦時月焦急地問：“怎么不去醫院?”秦時歌笑嘻嘻地說：“去醫院干嗎?老媽正在家給你們包餃子呢!”“什么，媽沒病呀!”“媽有病，相思病。媽想死你們了，可你們就是不回來，最后還是我想出這個好主意，才把你們騙回來的，哈!記住，一會兒見到媽別讓媽太激動喲。”秦時月的一顆心呼的一下，從嗓子眼掉到了肚兒里，她伸手攥住了秦時歌的肩膀，一任自己涕泗滂沱……

作者簡介：

李建茹，女，畢業于北師大中文系，在中國教育報刊社做編輯、記者直至移民加拿大。出國前，曾在《青年作家》上發表中篇小說數篇，出國后，更加癡迷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寫中文作品為最高享受和追求。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