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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心已去

2009-04-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09年11期

2007年2月9日(農歷丙戌年臘月廿二)凌晨3點30分,父親竟然不忍驚動我的夢悄悄地翔飛了。他選擇了他生命中的大雪天。禪一樣白潔的天地之間飛揚著父親的魂魄,潔凈、清冽而寧靜。

“黃河和大海塑造的闊野上/家鄉的牛皮鼓晌了/古老 歡樂的鼓曲中/浪花飛濺/它翻飛 騰躍/溢滿碧空/我不能自己了/浮動起來/那熟悉 深秘的音律/載我上升 回旋……

父親手著鼓音找他的爸爸媽媽去了,他重新變成了一個孩子。村頭,在他媽媽愛憐的目送下,翻著跟頭向鼓跑去。我仿佛聽到父親在他的伙伴的考問下得意而準確地說出擊鼓者的名字,海叔、蕓姐、鶴哥……我仿佛看到父親拿著一只剛滿半尺的海螺,光著腳板上路了——黃河!沿著黃河走,走上革命之路,人生之路,真理之路和文學之路……他這位《威武的騎兵》橫刀立馬馳騁疆場;用鋒利的詩筆頌揚燃點了內蒙古草原解放的《夜火》的《勇敢的騎兵》《烏恩山》《白伊瑪》和《肯特山》這些英雄們;他在大興安嶺林區、鄂倫春少數民族地區吹響嘹亮的《樺哨》和《騎兵進行曲》;他把《新釀的奶酒》捧送給美麗的錫林郭勒草原、青春恣肆的包鋼工地;他把各民族百姓視為自己的《兄弟》,把歌唱單純的自然以及人類的愛、尊嚴、美的《鐵腳山虎》《帶鐐銬的歌》《安謐詩選》寫在他們的手心上;他說人類社會只有《手拉手》才能走向文明、走向進步、走向輝煌;他把《通天樹》種植在民主和諧的土地上和勤勞勇敢的人們的心底……

那天鵝毛般的大雪詩意地翻飛著,茸茸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我伸出手貪婪地接迎著天使般的雪粒。這分明是父親的最后一首絕句!這分明是父親用空靈跟他心愛的詩人女兒告別!“雪樹/亮晶晶的//我渴望/我的頭頂上長出”

我伸出手臂試圖擁抱漫天飛雪,詩一樣的雪難道不就是我的父親嗎?生命中的雪啊,冥冥申正帶著父親悄悄飛向天國。

“活在北方是幸事/不見視野的邊沿/風也望而生畏//想叫喊就叫喊吧/淚,盡可以流//死后,仍翱翔于天/或狂吼于草地/還有雪的瑩潔/雪的清醒”

這是父親20年前的詩作,其中蘊藏著怎樣的玄機啊!

真想變成雪花和父親的靈魂撞個滿懷,我祈盼再次聆聽他的教誨,再次跟他訴說我的疲憊、煩惱和困惑,再次向他撒嬌,再次跟他聊哲學、音樂和真理……那一刻我相信我的心已隨父親去了,否則它怎會不在我的身體里?那一刻我相信我的思想也隨父親去了,否則它怎會停止了翔飛?仰望天宇。站在天與地之間懵懂的我,從此以后到哪兒去找父親——我生命的根呢?

我渾身抖顫著。冷,徹骨的冷。我縮小成了一個冰點。

如果我還在行走,那一定是我的軀殼,跟在李昕身后,不知道怎么去的內蒙古醫院,只需十分鐘的路程,卻仿佛走了一個世紀。

父親依然睡著,那么安靜,一點兒痛苦都沒有。

父親解脫了,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父親以詩人的方式深愛著比自己小十歲的在大學教授中文的美麗的母親,他給母親起了若干昵稱或筆名,“柴昕”便是其中之一。后來經過慎重選擇,此名讓他們唯一的女兒——我繼承沿襲了下來。為母親設計發型和服飾,并如法炮制把他的審美意志灌輸給我,我是聽著“等你長成大姑娘時,爸爸也給你買鵝黃色條絨上衣和黑色長褲。跟媽媽的一模一樣”這樣的愛語里長大的,盡管長大后我在穿衣戴帽上有違他的審美觀點,但我深深收藏了這份父愛。他悄悄跑到教室忐忑不安地旁聽母親的第一次授課,暗自為她的從容篤定、博學多識和出眾的語言表達能力豎起大拇指。他接受了母親主張他們的三個孩子之間以名字稱謂,但沒有同意孩子對父母直呼其名的建議,我想母親的這些主張和建議大概與她受前蘇聯文學的影響有關。他手把手教母親點爐子、做菜(學生出身的母親不會做家務),為她朗誦情詩,陪她看電影看演出逛書店,在面對面的書桌上他創作她備課,抑或共同探討創作構思和讀書心得,再不就是天南地北地海聊,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日子清苦,卻被他們過得暖意融融、詩意綿綿。

然而這樣的光景不長,很抉,文藝整風開始了。1965年下半年父親這位“黑詩人”因宣揚人性論、人道主義等資產階級觀點,首當其沖地遭到批判并下放到集寧市勞動改造,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敉勒川——烏蘭察布盟駐扎了十幾年,“牛棚”和“五七干校”成為他新的人生課堂。當時因了內蒙古藝術學校(內蒙古藝術學院前身)校長莫爾吉胡叔叔對我母親的真誠挽留“再干一年來世梅,等找到像你一樣的優秀教師,我放你走”,我們才沒有舉家遷至集寧,那時母親在集寧的工作都聯系好了,是一所中學。而與父親一起下放的蒙古族詩人其木德道爾吉叔叔則攜一家老小從此定居小城集寧。我因此被知情的小說家滿都麥先生稱作“我們烏盟的姑娘”。

我還被美譽為“藍旗(蠱產美女)姑娘”,也是有典故的。1959年父親因他的三首諷刺詩《釘在沙發上的人》《掌握全盤的人》和《正當桃花開放的季節》以及歌頌母愛的長詩《夜火》遭批判而被貶至錫林郭勒盟接受勞動改追,美其名曰作家深入生活,父親在近兩年的時間與蒙古族著名詩人納,賽音朝克圖深入到藍旗、鹽池、東烏珠穆沁旗、西烏珠穆沁旗等地同當地的摯古族牧民一起放牧一起生活,并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兄弟般的情誼,同時生產出《金針花》《駿馬引》《駿馬吟》《陰山巖畫》《啖羊石》《夜霧水汪汪》《蘑圈》《鷹之死》《吃草的鳳》《九匹馬和它們的夢》等諸多精品佳作。

父親1979年平反,從烏盟文化局繞道呼市蔬菜公司、內蒙古畫報社最后重返內蒙古文聯,經歷了不該有的周折和磨難,只因父親是純粹的詩人!一個徹頭徹尾的知識分子!父親那一年已經52歲了。對于詩人來說,五十多歲已不是詩歌創作的黃金年齡,然而我的父親卻是在國內少有的幾位仍活躍在中國詩壇的極富創造力的老詩人之一。他的作品頻頻在《詩刊》《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解放軍文藝》亮相,是內蒙古第一位在《詩刊》“名家經典”欄目隆重推介的詩人。作品《鼓的信息》《弦》《塤》《鳥》《梭》《可以走了》等等,被國內評論界廣泛地研究和探討。與父親齊名的另兩位大詩人孔孚(山東)和昌耀(青海),由于他們二人的創作風格跟父親接近,同時三人是非常要好的摯友,而被詩評家歸結為“隱逸派”,在當時的全國詩壇極為耀眼奪目。同樣命運坎坷的昌耀叔叔和孔手叔叔先于父親住進天國,如今頗具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三大詩人相聚了。他們正在激情恣肆地把酒論詩呢吧?

父親把封存了十幾年的詩筆重新握在手中,詩,從心中汩汩不斷地流淌出來,像開凍了的黃河,沖天的巨浪咆哮昔、激越著、空靈著、參禪著,一發不可收拾。那時我還在念中學,經常會被書房徹夜的燈光,抑或父親為母親朗誦新作那激昂頓挫的濃郁的山東腔驚醒。科班出身的母親往往會為父親備一杯濃茶或一小碟花生米,并且用極標準的普通話誠懇、客觀地談一些看法。每每此時,我都在想,長大以后要成為像母親那樣的女人,做像父親這樣的詩人的太太。父親母親依然是面對面的書桌,母親在撰寫教材之余還寫些小說、文藝評論什么的,她的小說很被編輯家鄧青叔叔看好,篇篇發表在內蒙古《草原》文學月刊的頭條。然而小說寫了幾篇母親就收筆了。我曾問母親“怎么不寫了呢?”母親只是淡淡地一笑。之后我很自責,一個人的精力有限,為工作為事業為家庭為子女的成長教育消耗太多,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來。

1989年春天父親病倒了,腦梗塞,偏癱,失語(能說只言片語),頭腦始終清醒。

把狂浪給我/把濤聲給我//狂浪藏在心中/濤聲埋在舌下//失語了/我用海的語言說話

父親用海的語言把心海的驚濤駭浪震耳欲聾地吶喊了出來,為自己的創作生涯畫上精彩、圓滿的句號。這首封筆之作受到我國著名詩人賀敬之先生的高度贊賞,稱之為“絕句”,他在寫給父親的信申說道:“你的詩使我想起老子的一句話:大音希聲。近作《海》再次使我想起此話,這在藝術上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我也想學你,努力于此,但終究力不從心。”《詩刊》頭條發表《海》,并配發賀敬之的這封信,還加了編者按。

18年的時光漫長而短暫。18年里,我們兄妹三人在愛的屋宇下成長、婚嫁,而母親寸步不離父親左右,悉心呵護、貼心照顧,像父親手中的拐杖,既攙扶著父親,又支撐著我們的家,讓我們子女一直到不惑之年仍享受著完整的父愛和母愛。

如今父親走了,母親如何受得了!47年患難與共的夫妻,就讓他們這樣生離死別嗎?我詛咒病魔!我詛咒時間!我詛咒命運!

2007年2月9日凌晨3點30分,父親的臉牢牢地鎖定在我的記憶里。

這難道是我們全家共同作的一個惡夢?在與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我們時常叩問上天,叩問內心,這么好的一個人,就讓他獨自離開他的親人離開他愛戀并且頌揚了一生的這個世界嗎?父親一生光明磊落、坦蕩正直、善良敦厚、剛烈英武、偉岸率真、寬厚灑脫、儒雅睿智、詼諧有趣,他是我在世間所見到的最棒的男人,對他的崇拜和熱愛讓我內心豐沛而強大,溫潤而真純。我因此而富有,而頂天立地。

詩飄搖在父親的眼睛里。

詩奔騰在父親的血管內。

詩激蕩在父親的脈搏中。

詩停泊在父親的心上。

生命的詩,詩的生命。沸騰、燃燒、涅、參禪、寧靜,我被父親的詩燃點了。在詩意的學習和研究上,我知道自己抵達了又一個層面,而這個認知來得是否太晚?把父親的詩徹底讀懂也就徹底認識了父親,這個時候還沒有到來,我愧疚不已;作為詩人安謐的女兒,我是不合格的,但,這并不妨礙父親愛我,我更加愧疚不已,

父親問我,文集總共有多少卷。

我說,如果每卷按三百多頁算的話,大約有六七卷或七八卷,不確定,還沒定稿,有的作品須到內蒙古圖書館查找,有的作品可能丟失了,比如長詩《白伊瑪》《肯特山》,歌劇《威武的騎兵》《烏恩山》《騎兵進行曲》等等。

父親慨然長嘆:“寫得少啊,又丟了一些,十年動亂拒寫一字,能寫了,后來又病了……你要寫詩,明白嗎?要抓緊時間寫啊!”他的打著點滴的左手臂一直伸向前方,不停地揮動著,伴隨著間斷的咳嗽,像是在輔助思考和言談,又像是在找尋什么。他還有許多話要說啊,可是……

這個姿勢直到現在還常在我的腦子里出現,我常常像父親一樣把手臂停留在空中,我想,思索、探求、追尋大概是它的語匯吧,這個語匯充滿了動感和質感,同樣可以用在為人和作文上,只要踐行了,人生才會少些遺憾,多些圓滿。我安慰著自己。這種模仿,讓我感到我的血脈中沖騰著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我感到父親又在和我交談著什么,父親就坐在病床上,左手邊是一杯剛沏好的上好的鐵觀音,和弟弟從國外給他買回來的高級袖珍收音機;我仿佛又聽到他山東風格的開懷大笑……

內蒙古醫院保健所二樓的走廊西側,有條通向門診和普通病房的長長的甬道,過往的人不多,倒是常見陪床人員在甬道上稍事休息,或抽支煙或采采地養神。那段時間我們家的人常常出現在那個甬道上,它是我們在第一時間傳達、商量、交換意見和作出緊急決定的唯一場所。那段時日是我們全家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抗爭時間的一場激烈的戰爭,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哥哥和我在甬道上交換著父親的安排和囑托。

哥哥雖然大我一歲,卻比我沉穩老成得多,這跟父母平時對他的要求和培養的嚴格程度以及他多年研究“禪”有關,他是長子。

父親的遺憾:母親跟了他一輩子沒享到福,到頭來連個大房子都沒能住上。

父親的不放心:毛毛率真、倔強,不會保護自己。

哥哥在父親說這話的第二天使訂購了房子,并把新房子的結構圖紙拿給父親過目。并向父親保證照顧好母親,保護好妹妹、弟弟。

哥哥又傳達了父親交代的身后事“五不”:不通知親朋好友(包括在德國工作的弟弟安寧);不發訃告;不舉辦追悼會;不進行遺體告別;不留骨灰,全部撒入黃河。

“那我們以后到哪兒找爸?”我急了,哭著沖哥哥喊。

“我們在心里找爸!毛毛。”哥哥在說這句話時也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成年人的哥哥掉眼淚。

“我們就照著爸的交代做吧。”我思考了一會兒,對哥哥發表了我的意見,

“我也是這么想的。爸是開明的偉大的,他的這一決定就跟他的詩、他的一生一樣偉大而開明,我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

“是的,爸淡泊名利、低調做人處事,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可是,不告訴安寧恐怕不妥。”

“容我考慮考慮……”

人,怎么會死,怎么會成為骨灰呢?父親,黃河;黃河,父親。我久久地站在那條長長的甬道上,癡癡地想了又想。

我實在想不明白,父親認為他真的《可以走了》嗎?我混沌一片。

在父親生前最喜歡的柴可矢斯基的《悲愴》的樂曲聲中,哥哥、嫂子、安寧、李昕和我送我們的父親遠行。還有聞訊而來的朋友們,廳里擠不進去了,有些人就站在門外。

父親躺在鮮花叢中,寧靜如天地。

我再一次為父親整理了細格子貝蕾帽,和藏藍色胸前繡有同色龍圖案的綿質對襟上衣,質地上好而純正。父親生前極其注意穿衣品質,我相信這最后的衣服,父親是滿意的。他從始至終都是布衣百姓。我再一次摸了父親的臉,這最后的撫摸把我生生地推進殘酷的現實之中,從此,我的眷戀該寄放在哪里呢?

“誰也見不到老死的/蒼鷹的尸體/不能/不能/絕不可能……

“《鷹之死》所表現的對宇宙、對自然、對生命、對歷史的終極關懷是一種無比悲壯的大悲憫與大關懷。這種大悲,鬧與大關懷流貫著詩人安謐詩歌創作的全過程,成為他的詩美追求的最高境界和生命意義的最高體現”。(詩評家阿庫烏霧語)

父親在牠的作品《鷹之死》里描述了自己的死。

父親就是他自己筆下的蒼鷹!

我在父親的呼喚聲中來到了黃河岸邊。

下到堤岸約二十米開外,一片閃爍著的耀眼的晶亮的渾厚的奪目的黃,仿佛跨過陽光的那匹老馬,打著噴天響鼻,撒著歡兒,張開手臂把我的行蹤摟住。緊接著,一股巨大的潮濕的氣息合著鋪天蓋地的巨浪撲面而來,驚心動魄的律動,仿佛那只蒼鷹在勁風中的最后一次搏擊;又仿佛父親劇烈的喘息。我聽到來自父親心底的暗涌,似震落天公悲憫的淚水,在大地上淌流;又似撕肝裂肺的雷電,驚天動地。我被震懾著,我不能自己了,我聽到自己與之共振的強烈的心跳和大聲哭泣。父親,女兒今生都屬于這黃河的流水,女兒在以一生的朝覲,倚天長揖——

我拱手河流,打算移動這條又河的流水。

“爹和閨女在澆地/爹的心愿/是要化成黃河的水/永遠不離這片土地/讓人常笑,日子常清……”

爸,你真的變成了黃河水!

爸,你如愿了,你,永遠和我們在一起了。

黃河——我的父親,我的家園,我的圖騰。

朋友默默地陪了我一下午,他細心地在那里做了個標記,這個舉動讓我溫暖,讓我銘記、感激一輩子。他一定也想他的父親了。

30年前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回老家,那時我10歲;如今我懷揣著父親的遺像重回故里,今非昔比,思緒萬千。我仿佛看到英俊瀟灑的父親擂起鼓槌兒擊響著重重的鼓音——

黃河岸邊的鼓/涌流著滔滔波浪/鯉魚在鼓曲中游弋/蛟龍在鼓曲中棲息/鼓曲的源頭……

此刻,父親已與故鄉的長河落日融為一體,他沖我笑著,說:

“太陽帶著老人離去了/老人帶著太陽回家了”。

父親終于回老家了。

時間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好像放慢了腳步,父親撕心裂肺的咳嗽、周密的交代、平靜的臉——我注意到他平靜后面克制住的力量,就連空氣也仿佛凝固在了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我們和父親隔著只有時光和黃河水才能穿過的距離,咫尺卻天涯,每次跪拜黃河,所有的歷史記憶,都仿佛與父親的詩融在一起,讓我第一次明白人世短暫,卻能夠與永恒并肩馳騁。黃河水寬厚地承載我走進時空隧道,慷慨地把我送到想念的父親的面前,讓我在虛構的體驗中建造真實。

這最美的時光走在路上。

母親終于找到了父親詩中的大麗花,那是我的女友夢川在陜西漢中博物館拍到的,它好大好漂亮,冬天開的。母親說大麗花就是西番蓮,不僅有淡粉色的,還有紫紅和鵝黃幾種顏色,漂亮極了!母親要把大麗花種在家里,讓它向上的芬芳,永遠為我們的心靈注入一縷繽紛的純真。母親將愛輕輕纏繞在父親的大麗花上,在心中留下最甜蜜最難忘的記憶。

我把李聽給予我的不可多得的時間和自由,全部用在繼續按照或者不按照心里的想法寫下夢想,馬不停蹄地進行光怪陸離的精神之旅。這最了不起的父兄般的愛寵,讓步入不惑之年的我,仍然像女孩子一樣單純、憂郁、優雅,并且有著茁壯的生機和創造力,且自強自律,加快速度奔跑在生命的征程上。同時也更像我的父親了,在邪惡和荒誕的日子里,堅持正義,敢于說真話,或者,高傲地沉默著。

我穿著母親為我設計并縫制的藏藍色的海魂衫和超短裙,站在學校的領操臺上帶領全校學生做健身操,海魂衫的飄帶在我的眼前鼓動翻飛著,我看到人群中與眾不同的自己,我興奮異常,更加起勁地舞動著青春恣肆的身體,而遠處,父親得意地站著已經看我多時,他要對我說的話都在他的目光里。

我醒了,發現自己于里緊緊攥著愛、尊嚴和良心。

我失眠了,又是凌晨三點半左右,除了失眠增多,我在加倍衰老。我穿著睡裙摸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跳蕩。我靠寫作拯救著自己。

“孩子們撒了我一身樹葉/把我稱作樹精//自此 我果真暴露于山野/隱身于綠浪……”

爸,我一直都以為你在看著我們,守護著我們,你從來都沒有離開。

爸,我們是你首經懷揣過的小鳥,是你肋骨下鉆出的葉子,即使有一天小鳥和樹葉老了,依然還是你的《小牧場》——

明媚的小牧場/沒有不愉快的回憶/風

云雀 草浪圍著我……

注:文中詩句均引自安謐發表的詩作。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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