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座城市的地鐵籌備之路都充滿艱辛。從籌備到開建,重慶花了60年,上海用了40年,杭州等了20年,成都盼了13年。
2009年盛夏,圍繞83棵法國梧桐與26.2公里地鐵,鄭州人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
鄭州當地媒體報道,該市人民路上樹齡長達55年的法梧要為地鐵一期工程讓路,當日,市長電話幾乎被打爆。
對鄭州人來說,這些可不是普通的法國梧桐樹。1954年,河南省會從開封遷往鄭州,政府組織市民代表手植法桐,記錄一座城市的歷史時刻。55年,小法梧已經變成合抱之木,每一棵樹從根須到枝葉都見證了這座省會城市的變遷。
當然,26.2公里地鐵建設也不是一件小事。鄭州人的地鐵夢做了50年,僅申報審批之路就走了整整9年時間。6月6日上午10時,當河南省委書記徐光春鄭重發布“開工令”,2000多市民在酷暑中見證了夢圓地鐵的時刻。
法梧與地鐵,鄭州的兩個城市符號,地面上的法梧是鄭州的一段歷史,地下十幾米卻躺著城市的未來。2009年7月,在旋挖鉆機的轟鳴聲中,一座城市的歷史與未來碰撞在一起。選擇雖然艱難,但結果已經毫無懸念,鄭州地鐵建設工地上的轟鳴從沒有停止過。
城市表情
40年前,中國的第一條地鐵在北京建成通車。40年后,鄭州成為中國城市“地鐵俱樂部”的第19個成員。
就在鄭州1號線開工前后,又有多座城市傳來開建地鐵的消息。
6月3日,福州市城市快速軌道交通近期建設規劃獲國務院批準;6月26日,青島3號線試驗段開挖第一鍬;7月20日,大連掛出地鐵試驗段招標公示;7月24日,南昌城市軌道交通順利拿到“準生證”;長沙也給出時間表,決定在9月16日動工修建23.15公里的一期工程。
這些都是2008年11月之后獲批建設軌道交通的城市,毫無疑問,這一輪城市之間掀起的軌道建設追趕熱潮,與國家拉動內需政策不無關系。國家發改委基礎產業司司長王慶云披露,國務院已批和將批的城市軌道交通規劃共涉及23個城市,2020年之前軌道交通投資規模將超1萬億元。
由于中國軌道交通采取嚴格的審批制度,經歷過1995年和2002年的兩次“急剎車”,中國城市追夢地鐵的旅程一直按照紅燈停、綠燈行的節奏推進。與鄭州一樣,幾乎每一座城市的地鐵籌備之路都充滿艱辛。從籌備到開建,重慶花了60年,上海用了40年,杭州等了20年,成都盼了13年。
國家建設部地鐵與輕軌研究中心總工程師沈景炎,參與過中國第一條地鐵建設,也是很多城市首條地鐵的規劃設計者。作為京、滬、穗、杭等十多個城市軌道交通專家委員會的顧問,70高齡的他仍在各地奔波。
沈景炎告訴《決策》,上海地鐵50年代籌備,80年代啟動,90年代建成通車。“當時在上海有一句玩笑話,籌建處,‘愁’建處,越籌建就越‘愁’建”,很多地鐵人都是熬白了頭,退休以后才盼到地鐵動工。
地鐵對一座城市意味著什么,讓那么多城市魂牽夢繞?十多年前,《解放日報》評論里的一句話震撼人心:“沒有地鐵的上海是一座不完整的城市”。1993年上海地鐵上號線通車,這座城市不再殘缺。“地鐵是應運而生的,這個‘運’字很重要”,在沈景炎看來,“運”就是形勢。那么,在什么樣的“形勢”下城市需要軌道交通?
清華大學交通研究所所長陸化普認為,一個城市建設軌道交通,有許多因素需要考慮,一是必要性,二是可能性。“必要性就是有沒有需求,這是通過城市規模和人口來衡量;有沒有可能性就是看財政實力,通過城市GDP總量和地方財政收入來判斷。”
而國家也正是根據上述兩大因素,對申報發展軌道交通的城市設定了門檻。申報地鐵的城市需要符合4個剛性約束: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在100億元以上,國內生產總值達到1000億元以上,城區人口在300萬人以上,規劃線路的客流規模達到單向高峰小時3萬人以上;因為地鐵和輕軌的建設成本和運量不同,申報建設輕軌的城市條件則相對較低: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在60億元以上,國內生產總值達到600億元以上,城區人口在150萬人以上,規劃線路客流規模達到單向高峰小時1萬人以上。
“2003年,國家設定這些門檻是為了控制軌道交通建設無序發展,但是有了標準之后,城市都朝著這個目標奔,現在一共有42個城市要做軌道交通。”沈景炎告訴《決策》。
對于已經躋身“地鐵俱樂部”城市來說,申報之路盡管艱辛,但是畢竟已經夢圓。那些符合申報條件,但仍然需要“排隊進入”的20多個城市,政府與民間迫切的心情,讓冰冷的鐵軌有了前所未有的熱度。
各地的網絡論壇常常是醞釀和發酵“地鐵夢”的地方。當蘇州、無錫先后獲批建設輕軌、地鐵之后,同屬“蘇錫常”板塊的常州坐不住了。常州坊間不由自主地將“地鐵熱”視為區域競爭格局變化的晴雨表,“在軌道交通建設上常州又一次落后半拍,這就意味著在蘇錫常板塊被邊緣化,常州如果不跟進,在投資環境、綜合實力上就要丟分”。
以常州為代表的民間持續升溫的“地鐵夢”,與城市政府執著的地鐵申報之路相互呼應,讓新一輪的軌道交通建設熱上加熱。那么,深埋在地下的鐵軌究竟能不能托起城市騰飛的希望?
地鐵經濟
城市政府對地鐵可以說是又愛又限。地鐵是唯一一個由地方投資卻需要國家審批的基礎設施項目,地鐵同時也是一個沒有盈利前景但成本昂貴的投資“無底洞”。
2006年9月,在南京地鐵2號線東延線專家論證會上,該市財政局官員坦陳,南京市級財政已經無力負擔這條線路23.97億元的造價。此前,為建設地鐵1號線,財政已經投資84.83億元,接著又投資170多億用于2號線和1號線南延線建設,南京市財政已經不堪重負。經濟發達省會城市尚且面臨如此壓力,其他二線城市地鐵投資帶來的財政陷阱更無需贅言。
但是,一公里造價少則4億,多則8億的天價,一期工程動輒上百億的投資,并沒有妨礙各大城市的軌道交通建設熱情。就在一些二線城市紛紛開工建設地鐵、輕軌的同時,一線城市則在不斷調整軌道建設規劃目標。《決策》記者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2008年底發布的一項課題研究中發現,北京市在2006-2015規劃年度內的軌道交通建設長度是447.40公里,最近,這一數字已經刷新為561公里。
除了北京,將中期規劃目標鎖定500公里的還有上海和廣州。500公里究竟意味著什么71863年開通世界上第一條地鐵的倫敦,其線路總長也不過402公里。“大干快上”城市軌道交通,已經使得中國成為目前開工建設地鐵線路最多的國家,同時也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軌道交通建設市場。
隨著一條條地鐵項目開工,背負著巨大財政壓力的城市為何仍然熱度不減?緩解交通壓力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絕不是唯一的原因。
沈景炎告訴《決策》,“在金融危機背景之下進行軌道交通建設是對經濟最強有力的拉動,金木水火土,全都涉及。”根據媒體報道,僅鄭州地鐵1號線一期工程的鋼材用量就達到18.6萬噸,水泥和混凝土用量達到139.6萬噸。地鐵經濟將為機械、建材、通訊、廣告等近30個相關產業帶來新的發展機遇,“每一個億的投資可以拉動2-2.2個億的GDP”,沈景炎說。
地鐵樓盤是地鐵經濟里不能忽視的一個方面。無論哪個城市,地鐵修到哪個區域,地鐵沿線就會形成一個相對發達的地產和商貿流通區域。
90年代初有一部電影叫《梅隴鎮》,這個偏遠清凈的小鎮被上海人稱為“鄉下旮旯頭”。1993年地鐵1號線通車后,梅隴房產熱銷,一度成為獨立板塊,如今這里已經成為上海一個繁華的居住區。
其實,不等地鐵修通,尚在規劃中的軌道交通就能夠給沿線地價形成拉動效應。6月初,鄭州一企業白領馮小姐在離鬧市區紫荊山公園10多公里的地方按揭買了一套房,她買房的地方是規劃中的地鐵2號線的北起點,那兒目前只能算是郊區。
“地鐵有多遠,我就敢買多遠!”馮小姐說。盡管距離2號線開工尚有時日,但是地鐵一通,她家離鬧市區的距離將可以以分鐘計算。一條尚在圖紙上的軌道激活一大片郊區發展,也促使一個城市從單中心走向了多中心。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產業經濟研究部部長馮飛在接受《決策》記者采訪時,從交通與城市發展互動的歷史,來分析軌道交通的重要性。他指出,“交通是城市得以成型的動力。步行和馬車階段,出現了同心圓的城市發展模式,城市半徑很小;汽車時代,城市開始大規模郊區化;城市軌道交通則有助于消除大城市結構性缺陷。”
就拿北京來說,不合理的城市布局造成城市擁堵,很多工廠在東面,人住在西邊,迎著朝陽去,帶著夕陽歸,有大量長距離的交通流。而居住區與工業區之間的快速軌道交通,有助于城市向邊緣擴散和輻射,促進邊緣區和中心區的均衡發展。
當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品嘗到地鐵經濟這塊美味蛋糕的甜頭時,昂貴的造價就不會成為城市拒絕軌道交通的理由。
隱憂浮現
“綠燈快行”,一直是地方政府搶抓政策機遇的通行規則。
在拉動內需、擴大投資的背景之下,城市軌道交通建設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2009年4月底,國務院常務會議調整固定資產投資項目的資本金比例,以緩解4萬億刺激計劃的資金缺口,城市軌道交通成為受惠幅度最大的行業之一。這次調整也被視為國家支持城市軌道交通建設所釋放的積極信號。
有過1995年、2002年兩次整頓經歷,各個城市對于這一路綠燈究竟能夠持續多長時間也沒有十足把握。畢竟地鐵建設具有投資大、周期長及工程風險大的特點,因此,中央對動輒上百億的地鐵項目審批慎之又嗔,審批閘門何時關閉仍然是最大懸念。搭上這班順風車,趕在閘門關閉之前加快推進城市軌道交通建設成為各地共識。
當地鐵如蚯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地下生長,隱憂也隨之而來,潛伏在城市地下十幾米深處。《決策》采訪的幾位專家,不約而同地指出一個問題,沈景炎說,“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花錢買工期。比如一個項目要5年建成,非要壓縮到3年半,現在很多城市的目標是在市長卸任之前通車,這已經成為一種政治目標”。
能否超前或者按時完成地鐵建設工期,成為地鐵公司領導最揪心的大事。2007年,深圳地鐵1號線延長線試驗段建設期間,也是該市地鐵公司歷史上最頻繁的人事變動時期。5個月時間,深圳地鐵公司調整了超過一半的中層力量,166名員工更換崗位;1年時間,高層換了三撥組合。雖然從未出現過工程失誤,但比計劃推進延遲半年時間,讓建設者普遍感到壓力越來越大。
看到北京、上海、廣州軌道交通建設突飛猛進,深圳地鐵人如坐針氈,“北京辦奧運,上海辦世博,廣州辦亞運,深圳只有寄希望于拿下大運會的主辦權”。城市搭乘“辦大事”的東風,推動軌道交通建設也成為一種現實的選擇。
就在各地展開如火如荼的軌道建設競賽之際,關于輕軌和地鐵的爭論也十分熱烈。中國國際工程咨詢公司交通項目部副主任周曉勤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國內不少城市只要提到建設軌道交通就認為是建地鐵,這是不正確的。輕軌與地鐵相比投資差距非常大,地鐵每公里投資在6億元以上,輕軌則只有2—3億元,相當于地鐵的1/3。他認為,在我國目前建設資金有限,且資金使用效率低的情況下,投資建設輕軌是符合國情的最經濟的選擇。
輕軌相較于地鐵來說,便宜又實惠,但是更多的城市義無反顧地選擇地鐵。以南寧為例,最初報批是車體更窄、建設標準稍低的輕軌,但目前南寧的快速軌道交通規劃已經轉為建設地鐵。城市優先選擇發展地鐵,南寧不是孤例,馮飛告訴《決策》,在他調查的15個城市近期規劃的62條線路中,規劃建設地鐵45條,占72%,輕軌只有6條,占10%,其他形式的軌道交通合占18%。
“量力而行,有序發展”,是2003年國務院下發《加強城市軌道交通建設管理的通知》所確定的基本方針,6年之后,合理控制建設規模和發展速度,仍然是其最重要的任務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