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健康

一

李紹南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搞了一次馬拉松式的身體例行檢查，從鄉村到首都的名醫院能去的都去了，就是沒有查出確切的問題來。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有什么地方不對，但是渾身上下就沒有好受的地方。在這個地市級小城市里，他算不上高官，但也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市政府副秘書長、審計局局長。這是一個貌似不起眼其實很有實權的位置，一個令官員特別是各部門單位一把手膽顫的角色。作為廳級后備，他正雄心勃勃的謀求下一個職位——副市長。他自己明白，一切都得益于楊懷德書記對他的賞識，否則他連目前這個崗位都很難保住，就別說再進一步了。在這個地級市，懷德書記就是至高無上的。

李紹南接了一個電話，是市委秘書長龍亞彬打來的，他說懷德書記讓他轉告紹南，空軍總醫院有位摯友在一個科系當主任，不妨找他再檢查一次。紹南表達了對書記和秘書長的感謝，區區小恙竟讓領導們跟著操心。李紹南當即派辦公室主任訂了機票，索性趁熱打鐵吧，第二天他就飛到了北京，按圖索驥，找到了那位于主任。一番徹底檢查后，專家得出了一個結論——非表狀疲勞綜合癥，也就是人們時常說到的亞健康。

回來后紹南向分管常務的偉明副市長作了匯報，偉明市長傳達了懷德書記代表市委的意見，安排他到本市寶山縣境內的雙青山療養院作中長期療養。療養期間，市審計局工作交由第一副局長柏楊主持。一聽這話紹南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原來以他有病為借口逼退是人家早已策劃好了的，這是武大郎服毒再跳樓——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副局長柏楊是省委副書記武臣的內弟，市里早有以桃代李之意，最佳方案是他朝上走一步，大家皆大歡喜。但是否能走出這一步并不取決于他。他又主動去找懷德書記匯報，策略地同懷德書記談了自己的境況，表達了想暫時留住之意，懷德書記力勸他休養，告誡他亞健康不可小視，弄不好會釀成大患，當務之急是靜心療養。態度誠懇又不容置疑。紹南明白了，看來自己只好先療養一段時間了，他很后悔自己不該興師動眾的到處檢查。人家發改委主任老馬患直腸癌自己不聲張，硬挺著還干了半年呢！

在局里交待了一下工作，紹南回到家，他想既然讓走就別礙眼，收拾東西立馬就走。

星期日局里為他送行，柏楊把中層干部都找來了，十幾個人一大桌。紹南已經很久沒有喝高度酒了，幾杯五糧液下肚就有些昏昏然，他反復告誡自己：高處不勝寒，目前動蕩之際只可避其鋒芒，低調做人。柏楊先致詞，亞健康這種病看不見摸不著，外表什么都沒有，其實深入骨髓，必須靜養方可調理好。請李局長放心，家中小事就不打擾你，大事去請示你。紹南趕緊做感激并理解狀，李某療養必須靜心，今后全局事無大小皆由柏楊局長全權處理，有拿不準之事請示主管市長。他知道，柏楊就是在等著他說出這句話。接下來，各科室正副職紛紛敬酒，他一一笑納，酒酣耳熱，但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其實對這一步，他也不是絕對沒有預感，有兩筆資金他已提前劃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局里的本田車等候在門口，紹南和家人告別上車，忽然就有了一種被發配的感覺。到了療養地——雙青山，院方就通知他，今晚寶山縣縣委書記馬洪要設宴為他接風，這大出他意料，他和馬洪之間原本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在他休養來到馬洪領地之時，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主動的姿態。寶山縣是寒江市下轄六縣之一，資源豐富，旅游業發達，在全省十強中排名第四，光旅游和煤礦、銅礦、錫礦這兩項就讓許多干部流口水。紹南原本要“曲線救國”，下來鍍鍍金，回去提副廳，工作都做通了，可公布時卻半路殺出一匹黑馬，已經身為副廳級干部的市中級法院院長馬洪走馬上任了，不過掛了市委常委銜。這以后，他倆之間就有點“那個”。

二

晚餐在縣委常委小餐廳舉行，酒宴之豐盛令人瞠目，在家的縣委常委都參加了。馬洪高舉酒杯，聲若洪鐘，今天，我們寶山縣迎來了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市政府副秘書長、審計局李局長來雙青山療養院療養，這療養院雖是市委、市政府直屬單位，但在咱們寶山縣地界，因此一定要盡地主之誼。這杯酒，為李局長的健康干杯。叮鐺的碰杯聲不絕于耳。紹南知道，馬洪與柏楊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殊關系，他想馬洪有“大樹底下好乘涼”之意。馬洪的底他摸清了，那我李紹南的底他又知道幾何呢？

紹南療養的生活極有規律。不過，雖然他地處偏遠的雙青山，但家里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每晚都有人給他打手機或發信息匯報當天的事。在他臨走前，剛把一筆邊緣資金劃到省廳，目的是暫存。余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據這幾天得到的信息分析，柏楊要有大動作，他是那種過慣了安逸日子的人，不會甘心做窮方丈的。審計局想安逸不是什么難事，違規資金使用是普遍的，關鍵是你能不能查敢不敢查，處罰金收入有兩項，一項是明收明支，公事公辦；另一項是體外循環，名義上是給對方一個講情的面子，實際上是流進局里的小金庫。這些年紹南基本上是以前一種為主，這就像漁場，三年一個周期，要投入相應的魚苗，另外不能打絕戶網。紹南一直遵循他謹慎加精明的處事原則，決不給任何人以扳倒他的口實。因此他才能從一個農村孩子成長為一個正處級干部。但他想柏楊卻不是這樣，他不會一直低調的。

周五早晨紹南接到愛人電話，回了一趟市里。回市里這件事紹南沒有讓局里知道，是療養院派的車。

三

李紹南是周日返回療養院的，剛到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寶山縣北海鄉黨委書記曲世國打來的，他說我是來接你過星期天的。紹南和世國是老鄉，都是從一個小山溝里通過考學走出來的，所不同的是紹南分到了市里，世國分到了縣城，最后他從農業系統的一個技術員干到了縣委辦主任，然后提副處，派到北海鄉擔任黨委書記，同時掛著縣委常委銜。

從療養院到北海只有四十分鐘車程，一進鄉政府院，就見世國著一身迷彩服站在那，腳下是兩具漁桿。紹南笑了，我不會釣魚，你怎么盡往我軟肋上捅？曲世國不以為然地說，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嘛。紹南立時就明白了，釣魚過星期天是假，找他談事是真。

兩個人坐在清風池南坡一個平緩處，紹南望著水面上的兩具漁桿發呆。世國笑著說，還是療養院好哇，否則局長大人怎么會有雅興在這里垂釣？紹南無奈地說，我已是放逐之人，哪還談得上什么雅興不雅興？世國意味深長道，你知道打冰眼釣魚嗎？冬天在冰面上鑿一個冰眼，冰下的魚立即到這里爭氧，結果死的都是那些急功冒進的魚。有時退就是進，收回手是為了再打出拳頭更有力。

紹南一震，這一個時期以來，他一直為自己檢查出亞健康后被杯酒釋兵權而懊悔不已，經世國一說真有醍醐灌頂的味道。世國又進一步點撥說，亞健康不算病，但你要真不拿它當病待還真不行，毒深則危啊，為了自身的健康你也該來療養啊！有些隱患，你不退一步是無法根除的。紹南很感動世國對他推心置腹，要知道在官場上是絕對罕見的。

這時太陽已上三桿，盛夏的悶熱里夾雜著潮濕。他們都戴上了涼帽。世國將馬扎往他身邊挪了一挪，小聲說，沒看過《奪印》嗎？你那邊開始緊鑼密鼓運籌了。紹南知道他說的“那邊”是指柏楊，心頭不禁一顫。紹南疑惑地說，怎么，他有所舉動？世國說，他通過省里關系弄來異地審計的一筆資金，又在市里拔了幾顆虎牙，連收帶罰有一筆好數目，但明入賬資金就死了，他又不甘心，聽說他正在搞三產，辦審計事務服務……紹南打個冷戰，那不是刀尖上玩火嗎？那是犯罪。

世國剛想說什么，紹南覺得鉤猛一沉，好家伙，釣上來的是一條四五斤沉的大鯉魚，世國一邊幫著摘鉤一邊說，魚總是傻的，明知道可能是餌它總是抱著僥幸心理去咬。因為誘惑太大啊！話說到此處就該轉移話題了，于是紹南問，你下步怎么打算的？什么時候回寶山？世國道，歸期無期啊！回寶山當副縣長我是不會同意的。要么是縣長，要么調到寒江市。縣長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到寒江市了。紹南問，鄉里經濟狀況不是可以嗎？世國嘬嘬牙花子，礦經濟。我在走鋼絲啊，越走越高，不定哪時失去平衡……紹南道，全國都在清理整頓小礦，你還是盡量避開風口浪尖。

有什么辦法，世國無奈地說，關了礦北海什么都不是，干部群眾上訪還不鬧到黨中央去啊？倒也是，紹南不無同情地說，怎么說你得穩妥一些，出了事絕非小事，那要給人家當替罪羊的。

我知道。世國說，領導們的條子我存了一口袋，電話都是帶錄音的。有什么辦法？一群羊里面扔一只狼逃生的是健壯的羊；而一群羊里面扔五只狼逃生的恐怕就不僅是健壯的羊了，還有聰明的羊。

四

三個星期后，紹南又回市里一趟，找懷德書記匯報。紹南向懷德書記匯報了一個月的療養情況，然后提出要到省城做一次復查。懷德書記當即同意了。

紹南到了省城，所不同的是他并沒有像同懷德書記說的那樣做復查，而是走訪了一些人。他首先見的是大學同學、現任省委辦公廳主任的劉成良。成良聽說他的處境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亞健康這病不可忽視，你也該歇歇了，每次我到寒江看你那么忙心里蠻心疼的。這回好了，在省城住幾天，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成良說到做到，當晚請出了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戴夢雄，還有他的表哥，擔任常務副省長的李杰。說實話，此前聽成良那番話紹南有些多心，他以為成良怕得罪柏楊的姐夫——省委的武副書記，故意和他打哈哈，現在明白了，成良是真心幫他設計路子。只不過成良的身份要求他處事更含蓄一些罷了。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使出渾身的解數，給兩位領導留下了十分良好的印象。隨后，紹南在省城開展了馬拉松式的拜訪之旅，唯獨沒有到省審計廳拜訪，一來考慮自己是解甲之人，恐招柏楊嫌疑；二來下步紹南之意也不在此行業，樂得個裝聾作啞。

這幾天，紹南獲得了好幾方面信息，寶山一危礦出了一起坍塌事故，致多人死傷，而寶山則瞞報數字，礦工聯名給電視臺寫了信，目前省內多家媒體前去報道。聽說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組記者也在那一帶活動。另一條信息是成良與別人談話時無意泄露出來的，省委某領導似乎與一起國土資源審批案子有牽連，中紀委調查組正在調查。聽話聽音，紹南自然聽出了這位省領導應該是誰。還有一條信息是市局那邊打來電話告訴他的，柏楊的三產——審計事務咨詢服務公司成立了，為了盡量披上合法的外衣，公司負責人、財務、咨詢服務人員等都是外聘的，規避了行政辦企業這一敏感問題。短短一段時間，就對審計違規資金進行了大量的處罰。紹南明白，這個“三產”是個空架子，不過是清洗資金的一個載體，那些處罰資金除少部分入了市局賬外，大部份都在“三產”內浮著，收支都是體外循環。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來，一場大的風暴就要在省城、寒江和寶山掀起了。

一番思考后，紹南決定暫時繼續留在省城，如果回去極有可能被卷入這一漩渦。他每天躲在賓館里不是吃飯睡覺就是看電視，有時上網瀏覽省市新聞，看礦難一事會被炒到何種程度。

五

果然不出紹南所料，寶山礦難一事在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播出后，立即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省內媒體的報道雖然有所節制，但網上報道一片嘩然。礦難家屬的不停上訪，各級媒體的不停炒作，寶山甚至是寒江市的“猶抱琵琶半遮面”，都顯得這件事上地方政府的欲蓋彌彰。此前，紹南一直擔心曲世國的境遇，因為北海鄉是寶山的重要礦產鄉，否則世國也不會掛縣委常委銜。但現在來看世國遇難是不可避免的了，盡管此前他一直有思想準備，但事情一旦發生了這個替罪羊也是一定要當的。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他李紹南必須回去了，否則他將會弄巧成拙。

紹南回到療養院后，沒有想到事態會繼續發展和擴大——又一起礦難在寶山縣北海鄉發生了，死傷12人。紹南完全處于驚愕之中，他知道，這次曲世國完了，馬洪也完了。他暗自慶幸當初他的“曲線救國”計劃沒有成功，否則被抓走的就不是馬洪而是他李紹南了。連日來，全國各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國務院做出了明確指示，關閉其它不達標小礦，做好善后事宜。上邊的調查組紛紛進駐了。紹南想，如果不出他所料的話，懷德書記這次也要引咎辭職。

事情就像股市翻盤那樣，一旦發生多米諾現象就不可避免了。上訪告狀的遇難礦工家屬一浪高過一浪。馬洪和曲世國被刑拘，主管礦業的副市長被撤職，安全辦、地礦辦等30多名中層官員被革職查辦，懷德書記也向省委遞交了辭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省里傳出了武臣副書記被“雙規”的消息，緊接著，50多名參與花園大廈審批和建筑的各級官員紛紛落馬。這雖然在紹南的預料之中，但一旦發生了仍然令他瞠目結舌。

幾天后，常務副省長李杰來寒江檢查工作，隨行的有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戴夢雄。他們到寒江的當天下午就上寶山縣了，主要是為處理礦難一事。兩位省領導提出順便要到療養院看望紹南，這令隨行的市委主要領導暗自驚詫，不知李紹南何以有這樣一根堅硬的神經。李副省長笑著對紹南說，寶山像她的名字那樣，是個好地方，我當年曾經在這當過一任縣委書記。這話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寶山和領導之間的距離，使一個時期以來寶山這片陰云對人們心頭的壓力略有緩解。李副省長又問了紹南的病情，紹南一一作答。李副省長笑著說，亞健康不是病，正常情況下它不會影響工作；但亞健康又是病，不及時治療任其發展就會嚴重危害人的健康。

從紹南那里出來，李副省長一行重點到北海看了礦難一事。對救治傷者、賠償和下步整頓提出了一些明確的要求。

半個月后，紹南預料之內的又一件事發生了。有知情人檢舉柏楊，說他非法辦皮包公司，并將大筆處罰獎金轉移存入該公司賬戶，非法套用、揮霍審計處罰資金，言之鑿鑿。紀檢、反貪部門立即組成聯合調查組，著手調查，結果調查情況屬實，并且在這么短時間內非法移存和支出的資金數額竟然這樣龐大。當辦案人員到柏楊家前去刑拘他時，發現他吊死在了自家的衛生間里。

又過半個月，省里調整了一批干部，省委同意寒江市委書記楊懷德同志辭去職務的請求，同時任命省委辦公廳主任劉成良同志擔任寒江市委書記，李紹南被任命為寒江市政府副市長，主抓礦業、旅游等項工作，同時兼任寶山縣委書記。任免令宣布后，李紹南憂喜參半，喜的是心中的夙愿得以實現，出任副市長；憂的是不知自己將來的命運會是李副省長那樣還是馬洪那樣。

李紹南上任后，礦難的事基本處理完了。他想，得抽空到空軍總醫院找于主任做一次復查，李副省長說得對，亞健康不算病，但你絕對不能不重視它，否則貽害無窮的只能是你自己。

（原載于《歲月》2008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