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后重讀《傷逝》,對我來說,也許純粹是一次個人化的“創造性的誤讀”。我體驗、感受最深的就是魯迅思想的否定性特色。在我看來,這部小說表面上是通過寫愛情來寫社會,實際上是借寫社會來表達魯迅對愛情的質疑、否定。不僅僅是對具體的涓生和子君愛情的否定,而是對愛情的形而上,對愛情本身的否定。《傷逝》實際上是一部“反愛情小說”。如果說,“五四”時代眾多的以“個性解放、婚姻自主”為主題的愛情小說是對現代愛情的建構,《傷逝》則是對愛情的后現代式的解構,體現了魯迅的真正現代性,如利奧塔爾所言:“現代性在本質上是不斷地充滿它的后現代性的。”
翻閱魯迅的所有文章,似乎鮮見從理論上對愛情的專門闡釋。“魯迅是一個不用邏輯范疇表達思想的思想家,多數的情況下,他的思想不是訴諸概念系統而是現之于非理性的文學符號和雜文體的嬉笑怒罵,正是在這一點上,文學家的魯迅與思想家的魯迅,達到了高度的統一。”(錢理群:《走進當代的魯迅》第6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1月版。)《傷逝》就是魯迅通過文學符號,對愛情問題的一次最集中、最系統的看法。“形象大于思想”,魯迅在《傷逝》中所蘊含的否定性愛情觀,在我看來,要比眾多的對愛情的理性論述深刻、豐富得多。
具體情況,《傷逝》的否定性愛情觀集中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愛情是可變化的。處于“熱烈而純真”的相愛中的涓生和子君根本沒有想到他們的愛情是如此脆弱,變化是如此之快。僅僅一年時間,曾經在反抗家庭婚姻包辦中那樣果敢、無畏的子君,在實際生活的打擊面前,變得如此怯弱、頹唐、凄苦和無聊。“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曾經是那樣溫馨、安寧、幸福的由二人世界構筑的“愛窠”,變得是如此冷清和沉悶,令人“凄然”,“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著涓生竟然要逃離開來。最后,以二人分手、子君猝死的悲劇結局告終。
愛情是有條件的。當愛情不再僅僅是男女之間自然的性愛,而與婚姻、家庭等聯系起來,便是有條件的,包括物質的、經濟的、社會的等等條件。涓生和子君的愛情為何如此脆弱?就是因為不具備愛的基本條件:生存。當失業、貧困、饑餓,甚至連冬日屋中生火取暖都無法維持這些最基本的生存困境威脅著涓生和子君時,原先的一切都改變了。涓生從中醒悟:“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可悲的是,子君仍然不愿意正視現實,企圖以重溫戀愛時的溫馨舊夢,來彌合由于生存困境帶來的家庭生活裂縫,維持虛假的“愛情”。
愛情的美好是極其短暫的。《傷逝》描寫的涓生和子君兩情相悅、相守相依的那段時光的確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他們自然性愛意義上愛情的見證。但是它畢竟太短暫了,簡直就是“南柯一夢”。小說后面所描寫的一切,包括涓生為生計的奔波、家庭生活的瑣碎無聊、雙方神情的冷、內心的“凄然”,都是在襯映、烘托這種安寧、幸福、甜蜜、溫馨之短暫,而識破了愛情真相的涓生也只有依靠對這段短暫的回憶來慰藉自己,是謂“傷逝”。小說通過對涓生與子君從相愛到同居過程的變化揭示:這種愛情美好的短暫是注定的、必然的,因為它更多地是性愛的狂歡,欲望的滿足,用叔本華的話來說,“戀愛的本質不是愛的交流,而是占有。”(《性愛的形上學》,《叔本華論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所以,一旦欲望滿足,雙方占有對方,性愛走向家庭,必然是:操持家務的子君“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必然是:雙方“神情的冷”。這一切使人想起魯迅的另一個短篇小說《幸福的家庭》,和幾十年后當代作家的《地雞毛》和《煩惱人生》。
在通常的社會學闡釋里,認為《傷逝》如此對涓生和子君愛情的質疑、否定,主要一是以此揭露社會的黑暗,一是對男女主人公沒有將個人解放與社會解放結合起來的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批判。這也正是我一年前讀《傷逝》時的認知。但是,這種社會學的知性分析,已無法代替我今日對小說的基于個人生命體驗的解讀。我所看到的是,魯迅在這部作品中最終要質疑、否定的不是涓生和子君的具體愛情,而是從具體的現實出發,否定愛情的形而上學。在愛情的形而上學里,真正的愛情是永恒的、不變的,只要是建立在真誠相愛、兩情相悅、志同道合基礎上的愛情就會天長地久、就會“海枯石爛不變心”。可是,從小說開頭部分的描寫來看,我們有誰能否定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是真誠相愛、兩情相悅、志同道合呢?其變化之迅速,并不是對他們先前相愛的否定,而是對形而上的“愛情不變論”的否定。在愛情的形而上學里,真正的愛情是無條件的,是超凡脫俗的,“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只要兩個人相愛,吃糠菜住寒窯也幸福”,古往今來的愛情文學藝術作品不都是一直在如此演繹、贊美愛情嗎?按照這種形而上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推論,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是既不會發生變化,更不會以悲劇結束的。只要有了愛,失業、饑餓、寒冷算什么?然而,現實是,實際生活的“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在愛情的形而上學里,真正的愛是不朽的,獲得愛情的人猶如進天堂,猶如新生,瞬間就是永恒,只要一次獲得過愛,終生就會沐浴在幸福的陽光中,就會永遠留下美好的回憶。猶如張潔在《愛,是不能忘記的》中所描寫的,男女主人公雖然一輩子在一起的時間沒有超過24小時,但卻彼此至情至愛,彼此靈魂終生沐浴在對方愛的光輝里,“那簡直不是愛,而是一種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強大的一種力量,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謂的不朽的愛,這也就是極限了。”《傷逝》仿佛就是為質疑、否定這類“愛的囈語”而作的,涓生和子君同居后實際婚姻生活的平庸、無聊、困窘、凄然與戀愛時期短暫的美好的巨大反差,不由得人們不想到:假如《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男女主人公不是在一起僅僅24小時,也不僅僅是靈魂精神上的相愛,而是在一起五年、十年、二十年,在一起天天同柴米油鹽打交道,像《傷逝》里所寫的“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過著艱辛、平庸的日子,又會如何呢?
就這樣,《傷逝》從愛情的可變化、愛情的有條件、愛情美好的短暫幾個方面,否定了愛情的形而上學,進而否定了愛情本身。因為古往今來,人們正是從這種形而上學的意義上來談論愛情、肯定愛情,贊美愛情的。一旦否定了愛情的形而上學,我們才認識到:那個叫作“愛情”的東西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是人“心造的幻影”。涓生和子君的悲劇證明了:人們一旦陷入這種“盲目的愛”,只能被證明“人是一堆無用的激情”。而就是那些被視為是愛情、婚姻、家庭的喜劇的成功范例,也并不能證明愛情形而上學的勝利,倒是證明了:他們之所以沒有像涓生和子君走向悲劇,是因為他們所謂的“愛情”與形而上學的愛情根本不是一回事。用老舍在一篇小說中說過的話,他們的生命是在妥協、敷衍、茍安與理想的完全扯皮中度過的。純粹本能基礎上的、自然的兩性之愛是存在的,是美好的;人生社會意義上的純粹的愛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具體的社會環境中的具體的人與人關系,存在的只是婚姻與家庭的現實,所以,把人生的要義、幸福建立在愛情上,注定只能是一種“虛妄”。涓生說:“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但他最終仍未逃脫寂靜和空虛。我以為,這些就是魯迅通過《傷逝》在愛情觀上“想說的話”。其正如叔本華所言:“戀愛的激情是依賴著一種幻想,愛情是造化用以騙人的東西,所以婚姻是愛情的磨損和消耗,而勢必歸于幻滅。”(《性愛的形上學》)
也許,正因為滲透了這一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當代女性作家才從謳歌理想主義的愛情走向“不談愛情”。而魯迅早在六十多年前就在《傷逝》中否定了愛情。魯迅的現代性是超前的,是伴隨著后現代性的真正的現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