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

編者語:

柔順成全了素素，也剝奪了素素。她嫁到了舊金山，心中的愛情從此上了鎖。庸常的生活已讓她忘掉了那上了鎖的情感世界。然而，有一天，她卻從大街上看到了那個鎖著的人……是夢是幻，還是一個更真實的世界?展現在眼前的一幕，令她迷惑。而《水過留痕》則是細察了一對老夫少妻的三年婚姻生活，點點滴滴，都留有人性的污點與人生的辛酸。為了她，他與原配離婚，可最后，他還是走向了孤身一人的空寂，為什么?

1

跟許多個午后一樣，素素坐在安靜的店堂里。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參茸海味店，坐落在舊金山的中國城中心。平時，除了節假日或者靠近年關，店里的生意都很一般。來這里買東西的一般都是年紀偏大的中國人，這些人多數有午后小憩的習慣，所以每天下午有兩三個小時，這條街上冷冷清清，素素家的店里也是門可羅雀。這時候她的公婆就到后面的屋里去休息，把店交給她一個人看。

素素是那種個子小巧、顴骨微突典型的廣東女子，她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配上她微黑發亮的膚色，讓她這種本來不起眼的長相頓時有了幾分姿色，讓人想再看一眼。細細看去，她臉上的線條很柔和，嘴角總在漫不經心地似笑非笑，讓人一看就覺得她是個溫婉又沒有心機的女子。

素素在廣東東莞的一個小鎮上長大，她的父親開了間制衣廠，有了幾個錢之后他愛上了一個比她母親更年輕的女人，說那女人要為他生兒子。母親很快地改嫁到外縣，父親與那女人買了房子生了兒子日子過得很滋潤，留下素素與奶奶在老屋里相依為命。按說，這些變故對素素的成長有不小的影響，可是不知道是因為她是個安守本分的女孩呢，還是奶奶的言傳身教讓她認命，她一直安安靜靜地生活著，不起眼，不傷心，也不特別快樂。

有父親的接濟，她和奶奶的日子雖然衣食無憂，但是卻平靜如水，漣漪都沒有。奶奶說，她們住的這一片，是著名的僑鄉，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海外關系。素素的爺爺若干年前偷渡出去，至今沒有音信。不過這幾乎算個例外，這兒很多人家，都有人從美國或者南洋寄錢回來。奶奶有時跟她閑話，說著東家長西家短，無外乎富貴貧賤，分分合合，最后總會悠悠地說:“我們這兒的女人，就是特別能忍，認命。你說你媽媽可憐不?可憐啊。不過她沒生兒子，我就不好護著她，她走自己的路去了，也好。人家說你爺爺不回來，我太苦了，可我不覺得，我兒子如今好好地養著我，我不也過得很安樂?”

素素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父親讓她去他廠里做文員，她也無可無不可，就去了，學著做事，就在后母的手下幫忙。可能因為多年來，她從來沒有給父親添過麻煩，后母對她也算客氣和照應。素素對母親的記憶越來越淡漠了，倒也一點不排斥父親的新家，有時，她還把后母生的弟弟帶回奶奶家玩。

有一天，她剛把弟弟送回他母親那里，回到家，正碰上奶奶送街那頭的蔡嬸出門，她微笑著客氣:”蔡嬸您不再坐會兒了?”

“不啦!”蔡嬸胖胖的身子急急地往門外走，還一邊朝她擠擠眼睛，“我今晚或者明日再來!”

后來奶奶告訴她，蔡嬸是來給她說媒的，她有個遠房表姐一家在舊金山開店，托她在老家給兒子說個溫順賢惠的媳婦。蔡嬸就看上素素的好性情，說是看著她長大，知根知底，跟她表姐一說，人家聽了很滿意。蔡嬸跟奶奶說，男方家境很好，在唐人街開著參茸海味店，又是獨子，兩個姐姐都出嫁了，素素要是嫁過去，舒舒服服當少奶奶就好。

素素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了半天，只說:“要問阿爸吧。”她那時雖然已經滿了二十歲，卻因為跟奶奶安安靜靜地住著，不怎么跟別人交往，也沒有過戀愛的機會。奶奶給父親撥了個電話，父親沉吟片刻，悶聲說:“讓對方帶男的回來看看。”

過了一個多月，蔡嬸果然領著吳家母子來了，當然，她們母子先看了素素的照片，又聽了蔡嬸的介紹，對素素甚為滿意才來的。素素看那吳洪泰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粗壯，說話做事卻很和善穩重。他們兩個在眾親戚的簇擁下，一起吃了幾頓飯，逛了幾回街，阿泰買了一條金項鏈送給素素，就把親事定下來了，說好半年后再來迎娶。

阿泰臨走時，依依不舍地對素素說:“你長得真好看，比那洋女人好看多了。我會經常給你電話的，你也把我的電話號碼收好，高興什么時候給我電話都行。對了，你就不要上班了，找個地方學學英文吧，畢竟是去美國，總要說點英文才好。”

之后兩人鴻雁傳書，確實有些情意綿綿的戀愛味道。

2

素素的父親托了他的一個信得過的老客戶，請她安排素素去學英文。這個張阿姨家在廣州，反正她家房子夠大，就讓素素住過去，她夫婦倆上班，女兒念中學，白天就讓素素一個人在家學習。他們商量了一下，怕那些補習班只是騙錢，就決定給素素找個家教。

張阿姨親自去某大學找她的老朋友，老朋友又領她去找了外語系主任，那主任說:“你們這個情況，我幫你們在青年老師和研究生中打聽一下吧。現在我們系的人，老師和學生，很多都在外面兼職，價錢也是水漲船高，特別是學校離你們住處還挺遠的。”張阿姨表示價錢好說，就是希望短時間內見成效，真的能幫助素素開口說英語。

邢子軒第一次敲開張阿姨家的門，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一點多鐘。他還以為這個系著圍裙的小姑娘是這家的小保姆，她卻害羞地笑了笑，“等我一下，對不起哦。我在煲湯，把火關小一點就好了。”然后她取下圍裙，恭恭敬敬地給他端來一杯茶，順手把自己披肩的頭發用一根皮筋隨意一束，成了一個漂亮的馬尾，露出她清秀的臉龐。她引他到桌旁坐下，自己也兩手放在腿上規規矩矩地坐好，剛才的小保姆成了一名學生妹，正等他講課呢。

他先說了自己的名字，她也跟著小聲說:“我叫林素素。”然后就開始上課了。他沒準備教材，先問她要學什么?她拿出《英語九百句》的教材，說希望自己能看會說。他打開書嘰里呱啦講了起來，她仔細看著他，拼命想學好一點，但是她除了發音還算標準，其它的都跟不上。“你詞匯量太小了，”邢子軒想了想說，“要找點程度相當的英文讀物，一邊看書，把語法也糾正一下，一邊練口語。這樣吧，我下次幫你帶點書來。”

她認真地看他說話，忽然說:“你有一粒假牙?”

“嗯?”他大吃一驚，沒想到她牛頭不對馬嘴說出這么一句話來，鎮定了一下，他才輕松地笑道，“是呀。我有次騎摩托車摔了一跤，摔掉了一顆牙。”他仿佛想起當時的痛苦，皺了一下眉頭，馬上又舒展開了，笑問她:“你怎么會注意到的?別人從來沒有注意過。”

她因為跟他同坐在桌旁，個子又矮小一點，看他說話的時候正好看到他那口白皙的牙。這時候她也不好意思，臉一紅，“我就是看到了嘛。”

他每周一至周五，下午都來給素素上課，上午她就在家做他布置的功課。周末呢，張阿姨一家都在，不好上課，她就常乘車回小鎮看奶奶。

后來他們熟了一些，有天他們練完口語，素素問他:“邢老師，你覺得我這樣出國，能行嗎?我擔心我到了那里，根本不敢開口說英語。”她又自我安慰，“不過他們家在唐人街，我奶奶說，根本不會說英語也沒問題，都是中國人。”

邢子軒看了看這個小姑娘，她真的還是個孩子呢，這一陣他跟她天天相處，越來越覺得她純真得像一張白紙，想到她要去那家唐人街的老店里做人家的媳婦，他心里有點說不出的滋味。他想了想，問她:“英語不是問題，你去了，如果有需要，自然會學會的。只是，你嫁這么遠，不害怕嗎?你跟他不熟呀!更說不上愛情，對嗎?”

“我也不知道。我們那里的人都是這樣的啦。奶奶說人家都羨慕我呢，他們家是戶好人家。”素素靦腆地說著，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問道，“那你，邢老師，你說愛情是什么樣子，你在戀愛嗎?”

“愛情跟對方的家世沒有關系吧，主要還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你如果總是想著對方，想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想到他，都替他著想，才是戀愛吧。”他很奇怪自己真的像老師一樣開導著她，又帶著點自我解嘲的意思說，“其實我也不懂，我沒有成功地戀愛過。呵呵，我這是跟你說什么呢?”

“那你怎么沒成功呢?”她倒好奇起來，脫口問他。

“也沒什么。以前在南京上大學時，跟一個師妹要好。我雖然有時也覺得她想要的生活我給不了她，不過我還是想盡力試試。考來廣州讀研究生，就是覺得這兒比較開放，打工掙外快比較容易。我一到這里就到處找活干，掙的錢，除了自己的生活費，都給了她。不過她去年畢業了，不肯來廣州，跟另一個人去了北京，據說他們要一起出國留學了。”說著，他聳了聳肩膀。這些事，是他心底的痛，他本來不愿意跟人說起。沒想到今天跟這個小姑娘說了，而且說完竟然沒覺得像從前那么心痛了。

他以為她要安慰他，他才不要呢。正打算把話題岔開，素素卻問道:“那你現在給我做家教，又是想賺錢給誰呢?你又有女朋友啦?”

“哈哈，”他被她逗笑了，“你真傻。我難道每次戀愛都該那么慘?不是啦，那天我們系主任到宿舍來幫你找家教，只有我在宿舍，那么倒霉被他逮著了。反正要畢業了，這學期輕松，就給他一個面子，來教你啦。”

“我很笨的，”素素自責地說，“難怪你覺得來教我倒霉。”

“不是，不是。”他急忙解釋，“我跟同學平時說慣了，覺得被老師抓差是倒霉。其實教你挺好的，你很乖很好教。”

又有一天，下午四點多鐘他們上完課，他吃了她煮的去濕涼茶和她早已買好的小點心，正要離去，她說:“我跟你一起下樓吧，我要去郵局打個電話。”她臉紅了一下，“嗯……今天是他生日。”

他順路陪她去郵局打國際長途，輪到她進那個小隔間里說話，他在外面等著。不一會兒她出來了，去柜臺結完賬，朝他吐了吐舌頭，“好貴呀。才說幾句話，就六十幾塊錢了。”

“甜言蜜語還沒說完吧?”他盡量不帶感情地說，她還是聽出他冷冰冰的口氣了。

“他說最多再有兩個月就回來了。”她小聲地說，覺得他不高興，莫名其妙地，她忽然也不高興了。

3

幾年以后，素素常常在午后一個人坐在唐人街的那間店里，陳舊的木質貨架上擺放著各種參茸海味，店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陰冷和腐敗的味道。素素面朝大門口坐著，心里還籌劃著晚上的飯菜和屋里的各種家務活，但是不知不覺地，她眼睛盯著店門口灑滿陽光的街道，總會以為這是她和子軒那年常走過的那條街，然后她的思緒就回到了廣州，想起她和子軒在一起的那些下午，她忍不住又要再一次地仔細回想那些細節，心里頓時暖和起來。她的回憶有點小心翼翼，生怕漏了某個細微的過程，生怕記憶越來越模糊，她怕自己慢慢地會忘了那一段日子，好怕。所以她要全神貫注地一心一意地想。平靜淡然的面容下，她的心其實在澎湃。

記得有天上午，她拿著他布置的作業，心神不安地做不下去，想著最近她和子軒的幾次出游，她又要一個人對著鏡子傻笑。特別是那天，他們一起爬了白云山，他一邊爬山一邊講笑話，又跟她開玩笑，逗得她爬了那么高的山，一點都沒覺得累。她想起這些，哼著歌兒，起身去煮他最愛吃的湯。這時門鈴響了，她開門一看是他，驚喜地問:“邢……子軒，怎么就來了?”他早已不讓她叫他老師了，她還不習慣對他直呼其名呢。

“嗯……”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也是上午在宿舍待不下去，就想早點來看到她。“我的論文初稿寫完了，反正沒別的事，早點來監督你學習。功課做好了嗎?”

她吐了吐舌頭，朝書桌方向揚一下頭，“正做著，又想著早點把湯煮上。”說著湯已經開了，她趕緊去把火關小，又揭開鍋蓋，小心地撇去鍋里浮著的一層泡沫。子軒站在她的身后，知道她是在為他做這道湯，心里一動，忽然沖動地把兩只手放在她的雙肩上，說:“素素你知道嗎?我想你一直這樣，每天我都能喝到你煲的湯。”

她一驚，手幾乎無力地握住湯勺，一動不動。她感覺到他的氣息，重重地吹在她的脖子后面，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整個人微微顫抖起來。他的雙手輕輕地撫摸她的胳膊和后背，最后停在她的腰上，把她圈了起來，然后他把自己的頭跟她的挨在一起，就這么擁抱著，兩個人什么都不說。

過了好久，她低低地說:“我不能啊，我是訂了親的。”他把她的頭扳過來，看到她一臉的淚。

“我去跟你奶奶說，好嗎?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馬上我就畢業了，工作也落實好了，你跟著我，愛做什么都行，我們在一起很開心啊，不是嗎?”

“是很開心，我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可是，我們家已經答應了人家。不行的，在我們鎮上，這種事是不行的。我們家會被人罵，我，我奶奶和我爸爸，都不敢的。”她仿佛看到了這樣下去的后果，害怕地掙脫了他的擁抱。

那個周末，素素回去看奶奶。奶奶讓她去她父親那邊，說她的繼母已經幫她約好裁縫了，要給她訂做結婚時穿的旗袍。素素順從地去了父親家，她跟繼母一起去裁縫店，之后就跟父親全家一起吃午飯，又陪她弟弟去看了一場電影，天快黑了，才回到奶奶家。素素打算第二天一早趕回廣州，才跟子軒分開一天，她已經很想他了，想到他，她就忍不住甜笑，可是又想到自己馬上要結婚，不禁愁上心頭。

回到家，奶奶已經做好飯在等她。吃完飯收拾好碗筷，奶奶才說:“今天那個小邢來過了。”

“啊?”素素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要再去廣州了。”奶奶果斷地說，“還有不到一個星期，吳家就要來了，你在家待著。”

“奶奶你跟邢……邢子軒說什么了?”素素急得一塌糊涂，最急的是奶奶不讓她去廣州了，這可怎么是好呢?

奶奶拉她在那張老式大床的床沿坐下，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說什么。是他來找我說，我又沒找他。他說他會對你好，讓我同意你們的事。我說你是癡心妄想么，我們素素不懂事好糊弄，你還想糊弄我?我跟他說，你住你父親那邊去了，他見不到你的，讓他走了。”

“他沒有糊弄我。”素素反駁著，“他真的很好。”

“素啊，”奶奶說，“那也不行。你已經說好人家了，鎮上人都知道，都等著喝你的喜酒，看你風風光光嫁出去，你怎么能反悔呢?再說，就算沒有吳家，我也不會答應你和這個姓邢的。你要相信奶奶，我看過的事比你多，你還太幼稚了。那個姓邢的，我們不知根不知底，學歷又比你高出許多，一直生活在廣州那樣的大地方，靠不住的。我們小鎮人有自己的活法，你要聽奶奶的話啊!女人，一定要規矩，賢惠，一心一意幫你夫家，吳家才適合你，奶奶不會錯的。”

奶奶又勸了一陣兒，才讓素素去睡了。素素哪里睡得著?翻來覆去地在床上想了一夜，心里直擔心她不去廣州了，子軒一定急死了。

4

素素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夢醒來，她就到了舊金山了。

那些日子，素素被來參加她婚禮的親戚朋友包圍著，七姑八婆都來了，每天家里都喜氣洋洋鬧哄哄的，她要陪著他們聊天吃飯，聽他們幫她描述她未來的生活，要去試衣服買首飾，她像木偶一樣做著這些事，心里卻一直惦記那個人。直到有一天傍晚，十一歲的異母弟弟把她拉到一邊，遞給她一個信封，弟弟說:“阿姐，是一位大哥哥要我給你的。他要我不告訴別人，你放心，我不會的。”

子軒在信里說他不能沒有她，要她跟他走，他們是自由的，在一起會很幸福。最后他說，他在汽車站旁邊的某酒店某房間等她。

她捧著信的手在發抖，她想不顧一切地奔出去，去找他。可是她沒有機會單獨出門，她不敢想象自己跑出去又被親戚們捉回來會怎么樣。或許她還是沒有那樣的膽量吧，她在心里流著淚決然地跟子軒道別。然后，在一陣更喜慶更亂哄哄的熱鬧中，她和她的新婚丈夫登上了飛往太平洋彼岸的飛機。在機場，奶奶拉著她的手，愛憐地說:“做個好媳婦，素素，不要給我們丟臉。放心吧，他們家會好好對你的。”而她，人走了，心卻被掰開了一樣，不再如當初那般完整。

雖然她沒有想過大富大貴的日子，可婆家的生活還是出乎她的意料。除了從機場到家里的一路上，她看到一些洋人洋景以外，她住的唐人街完全是中國人的世界，跟她在原來小鎮上的生活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小鎮近年已經很開放了，有了很多新事物，年輕人很有一些潮流的味道;而這條窄小并不怎么整潔的唐人街顯得陳舊和老態龍鐘。也許在唐人街長大的年輕人，能走出去的，已經走出這里了;而不愿意走出去的，就像她的丈夫吳洪泰一樣，就在這里守著祖業過日子，生活習慣和方式比小鎮的人們保守多了。她將一年到頭都生活在這里，照顧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幾乎完全沒有離開這條街的必要和可能。

她一到吳家，婆婆就安排她在店堂后面的住處負責一日三餐。根據婆婆的吩咐，她每天去街上買菜，又按婆婆的要求一一做好。婆婆的要求是菜要買得便宜又新鮮，制作要按她規定的工序一絲不茍。因為沒有忙過一家子的飯菜，素素每天三頓飯下來，已經累得很。那時阿泰還算體貼，他只負責進貨，或者給大客戶送貨。有空的時候，還來廚房看看她。公公婆婆守著柜臺，銀錢方面從不讓她插手。

沒多久，她懷孕了，反應很大，有兩三個月幾乎什么都不想吃;偶爾想吃什么，也肯定是辦不到的。阿泰只會說:“你總要吃點飯菜，為肚子里的寶寶的營養，你吃啊!”他就不會想到問她想吃什么，她也不好說。婆婆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就說她自己當初還要苦多了之類的話。這時她就想起子軒，想起他們出去玩，他總是問她愛吃什么，而她喜歡的東西，他總是會記住，下次就細心地給她準備好。那時他常常跑好幾條街，去買她最喜歡的餅店里的蛋撻給她吃。她又想起他說的，她這樣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果沒有人疼愛，一定會吃苦的。她這樣想著，心里不覺十分難過，又想他在哪里呢?他還記得她嗎?會恨她嗎?

她可不是吃苦嗎?她甚至想如果奶奶或者父親在身邊，她還好跟他們撒個嬌，因為她懷著孩子，身體不舒服，有理由這么做的。以前奶奶家隔壁的阿珊不就是這樣嗎?嫁的丈夫有錢又有耐心哄她，她還常回娘家來撒嬌，要這要那的，奶奶就說:阿珊這女子命好。

想歸想，素素跟奶奶通電話或者寫信時卻只字未提她的苦處。她只是說自己在新家一切都好，生活也習慣，然后要奶奶保重身體。

等素素生了女兒，婆婆的臉色更是拉下來了。素素要自己帶孩子，要買菜做飯，還要幫忙整理貨物。婆婆讓她學會辨認不同等級的貨物，幫著分類和包裝。

后來婆婆中了風，不能管事了。公公也一蹶不振，一下蒼老了很多，變得稀里糊涂的。她的丈夫阿泰是個沒主意的人，以前都是聽父母的指揮，讓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只好靠素素清理貨物和賬本，再交代丈夫該做什么。慢慢地，就有了午后素素一個人坐在店里的一天又一天。

有一天她去街上那家理發店，把喜歡待在那里閑聊的丈夫叫回家。婆婆又住院了，她吃不慣醫院的飯，素素得去給她送飯，只好叫阿泰回來看店。阿泰有點不情愿地跟她回家，想抱怨什么，不過看她實在是忙得團團轉，就沒做聲。她安慰他說:“我會很快回來，你守著店，不要睡著了，啊?”這才拎著飯盒匆匆朝公車站走去。她剛出家門不遠，背后有個聲音喚道:“素素!”

她一驚，手里的飯盒差點掉到地上。

5

素素不敢回頭，只是站在原處不動。子軒走到她面前，接過她的飯盒，溫和地說:“走吧，這條街上的人都認識你。我們等下再說話。”

他們默默地走到醫院，一路上他只簡單地告訴她，他是來舊金山看朋友的。她跟他并肩走，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不斷側目看他，他還是那么高大英俊，只是膚色黑了一些，臉上的神情堅毅和成熟了許多。

他在病房外等她送完飯出來，把她帶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細心地替她要了吃的喝的，然后才默默地打量她。她終于微笑著問他:“你一直都挺好的，是吧?”話說出來，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還好。”他緩緩地說，“只是你不好。你知道嗎?我本來只想來看看你生活得怎樣，你要是幸福快樂，我今天不會在路上叫你的。

“其實，你走以后，我常常去你奶奶家，她每次都跟我說，你過得好著呢，說你在電話里告訴她，你一切都好，在這里生活和在家里一樣。可是她說得泛泛的，沒有細節，我就不放心。后來你奶奶搬去跟你爸爸住了，我不方便再去找她。不過我那時已經決定申請這邊的學校了，我想我會很快找到你的。

“有時也想，要把你放下算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一想到你這么一個小丫頭，到這么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的人一起生活，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親自來看看……

“我是去年來的，在芝加哥大學，先忙著安頓好，趁春假就過來找你了。這幾天我在你們那條街上走來走去，早看清楚了，你看你現在又黑又瘦，皺著眉頭拉著臉，過得什么日子呀?他，他也對你不好。你果然不該嫁出來!你當時怎么不聽我的話呢?你才25歲不到呢，怎么能這樣下去?”他越說越急，最后抓著她的手搖了起來。他這一抓，才摸到她的手早已不像從前那樣柔嫩光滑了，不由得低下頭，仔細地看，心痛地反復輕輕撫摸著，仿佛他能把這雙粗糙的手摸得光滑如昔。

她讓他握著她的手，實在舍不得抽出來，只是喃喃地說:“原來真的是你。我這幾天，總覺得看到你的影子。我以為自己想多了，在做夢呢。原來真的是你在跟蹤我。”

“你想得太多了?想我嗎?是的，剛才你一見到我，你的表情就告訴了我，你的心還跟從前一樣。我知道你那次是聽家里的話，所以嫁過來了。但是你現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快點安排一下，帶著孩子跟我走吧。”

“啊?”她驚恐地抬起頭，“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能見到你一面，就心滿意足了。其實我現在沒什么不好，家里的大小事都是我做主，他們離不開我，我也不能放下他們。”她語氣平靜下來，甚至朝他很好看地笑著，“你以后管好自己吧，趕緊找個聰明好心、又有學問的女孩，也要好好過日子。這樣我才放心。嗯，我要回去了，出來已經很長時間了。”說著她就打算起身。

他拉住她的手，還要說服她，她的心意卻非常堅決。無奈中，他拿出紙和筆，問她會不會上網收發電子郵件。她說她弟弟教過她，有時她會帶女兒去社區圖書館看書，順便給弟弟和幾個以前的好姐妹寫封短信。他飛快地在紙上寫著什么，然后跟她解釋:“這個，是我的信箱，你有空就給我寫信，告訴我你的情況，好嗎?這一個，是你的信箱，密碼在這里。這幾年，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寫給你了，你去慢慢看吧。還有，這是我的電話，隨時你都可以找到我。”

那天晚上，素素的丈夫阿泰在理發店樓上打牌，天亮了才回來睡覺。素素機械地做完每天都做的事，安頓好家里老的小的，快半夜了才上床。她躺在床上，想著子軒千山萬水地來找她，想著居然他們又能相見，覺得自己已經好幸福。她靜靜地流著眼淚，把這些年的委屈都洗了一遍，心里覺得很清爽很舒服。她甚至爬起來給奶奶打電話，奶奶那邊剛吃過晚飯呢，在互相問好之后，奶奶照例說:“我們素素真是好福氣啊，嫁了好人家，如今都當家了。奶奶說得對嗎?我們鎮上的女人，都吃苦耐勞都有好結果的。”

素素后來在子軒給她的那個信箱里，收到三百多封信，都是他這些年陸續寫的，她給他回信說:“你的信，你對我的好，我都會好好珍藏。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各自好好地生活，讓彼此都安心。這些年，你是我的安慰和力量，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心里默默地跟你說過。你是惟一的。但是，不要再來找我!”她把子軒的來信轉到自己常用的信箱，然后把這個信箱關閉了。

他收到她的信，表示會尊重她的意愿，并重申她可以隨時來找他。不過他這封信一發回去就彈回來了，因為她那個信箱不復存在。想她的時候，他常看著窗外的梔子花，想起那年他們短暫的花前月下。如今的她，依然是一朵清新美麗開不敗的花，芬芳著她周圍的每一個人，更芬芳在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