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輛車子在校門口停住,走下來一群鬢發蒼蒼的老人,顫顫地互相扶持著。他們都是來尋母校的,鎮螯山下,思劉堂前。這些校友大都離校許久,有的甚至是浪跡四方,年屆占稀才有機會回母校看看。舟中也變遷得多了,唯一留下來的,大概便是這思劉堂和一邊的博愛碑。于是,兩個久未謀面的老友,乍一相見,先是默然,再是唏噓,接著這些老校友們便恭恭敬敬地排成一隊,如同幾十年前一樣,站在思劉堂前合影留念。只不過那時灰白的是照片,而現在灰白的是須發。
思劉堂,老照片,現在的房子大致也還是八十多年前的模樣,只是稍稍擴建修繕,但仍保存著幾十年前略帶西式的風格,三層小樓,淡灰的外墻,綠樹成蔭,吱呀的紅地板,這便是許多校友對母校最直觀的回憶,他們回母校,尋人尋景,更是尋情,而這一切,終究都繞不開“思劉”兩個字。
這個“劉”,指的便是上個世紀名揚上海灘的劉鴻生。
先生原籍定海,生于光緒年間,十多歲時,家道中落。但無論如何辛苦,母親都堅持讓他到圣約翰大學念書。在這座走出過榮毅仁、顧維鈞、林語堂的大學里,先生在濃厚的氛圍中耳濡目染近代西方的工業文明,思嘆中華之所以落后的種種,奮發苦讀,力求上進。母親潛移默化的言傳身教和學校的諸多見聞讓先生認識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十余年后先生剛在大上海站穩了腳跟,便即刻賣掉了兩個火柴廠,四處奔走,帶頭捐資桑梓,建起了定海公學,也便是現今的舟中。
先生最初是從一個賣煤炭的小“跑街”開始,白手起家,一步步地構筑自己的商業帝國的。從煤炭到火柴,而后擴展到水泥、毛紡、保險等等,最終形成了一個幾乎覆蓋各行各業的“劉氏托拉斯”,毫無疑問先生締造了一個傳奇的商業神話。這樣浩蕩的規模和氣概,如此卓越的膽識和遠見,在硝煙彌漫的近代中國,哪怕是當代中國,會當絕頂,登高一呼,也都是“一覽眾山小”的。
然而稍微懂一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彼時的中國已是頹頹將傾,一個民族資本家所面臨的內憂外患,生存環境之惡劣,非常人所能想象。劉鴻生們的企業猶如就要頹然崩塌了的土墻縫中零星的綠苗,既要面臨歐風美雨,又要寄望賴以扎根的土墻回光返照,強撐時日。然而既是頹然的土墻,綠苗的生長,生命的頑強,也就只是枉然,根永是扎不深的,即使是真的扎下了根,也終歸沒什么希望。土墻遲早要倒,綠苗便只能埋在一抷黃土之中,換得后人的嘆息,那樣的上海灘,終究只是一枕黃粱,南柯一夢。
當然,事情也不盡是如此的。中國的商人,幾千年來都在重農抑商的環境下苦苦掙扎,無論王朝更替,帝王們英明與否,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卻空前地統一,秦皇漢武們,無不“重稅租以困辱之”,甚至是“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區別不過是歷朝歷代手段有高下,執行力有高低。農業是立國之本,商業永屬末流,這倒不是帝王們缺乏智慧,實在是時代所限,帝王們想的只是“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既然如此,小農的社會里,農人舍本逐末,富商大賈周流天下,“無有居心”,在帝王看來真是動了國本的。于是自商鞅變法開始的兩千多年,抑商重農便成為了中國歷史一條讓人百感交集的線。不過,讓人驚訝的是,商人們“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其生命力之頑強,卻是出乎了帝王們的意料。而到清末民初,歐風美雨,國難當頭,終有無數的像先生這樣的愛國商人,造橋修路,開礦設廠,周流天下,“實業救國”,天津衛,上海灘,重慶山,莫不是這些人在維持著天朝上國最后的尊嚴。雖也是追逐利益,但卻不忘天下,待事業有成,他們大多心系桑梓,興修水利,辦學施教,澤被鄉里,而今天仍然巍巍屹立在鎮鰲山下的思劉堂,便是這段崢嶸歲月無言的見證。這些人中,有的早年便留學歐美,有的從學徒開始白手起家,極端的例子甚至如晚清的狀元張謇,甩下一身功名,投入這浩浩蕩蕩的救國洪流之中。“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鳴谷應;他的目光有限,舉目四顧也不能窮盡海闊天空。”這話說的是張謇們,但也不盡然,他們畢竟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在那場轟轟烈烈救亡圖存的大潮中,他們掀起的浪花或許稱不上驚天動地,卻必是氣壯山河,他們的事業即使算不上開天辟地,但也一定是敢為人先,即使未拋頭顱,灑熱血,卻也的的確確是為國為民,奔走天下。
而我以為,這便是一個商人本應有的氣概。上海灘上,千帆竟發,百舸爭流,若只計較財富一時的得失利虧,蠅營狗茍,只是希望圖個封妻蔭子,左右逢源,那么無論一時如何地叱咤風云,卻終究與街頭巷尾四處吆喝的販夫走卒無異,成不了太大氣候。而先生一生無論做人經商,卻從沒有繞開過心系中華的信念,初有所成時所建的渝州的校舍,抗日硝煙中歷經萬險西遷的車隊,建國后回歸上海行色匆匆的汽笛,這一切莫不是一段艱辛的愛國史,這一路時局動蕩,兵戎刀光,這一路沖波逆折,黃鶴不飛,若信念只是一己私利,那么無論如何也熬不過硝煙煎熬,鐵蹄踐踏。先生憑的是滿腔愛國熱血,一路披荊斬棘,澤被天下,哪怕地崩山摧,也從不西望咨嗟。
而這,也便是眼前這思劉堂屹立幾十年所表達的最原本的意義。商人行走天下,一番作為,靠的是心系天下的一腔熱血,更何況是讀書人。《大學》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名校與否,不在其校舍的富麗堂皇,而在氣質和氛圍,精神和底蘊。那些年逾古稀的老校友來母校尋情尋景,更是來做一次人生的朝圣,他們一生的奮斗未必都是從此處開始,卻一定是在此揚帆的,這里未嘗是他們學識的終點,卻必是人生信念的起航。八十多年,思劉堂不再只是一間校舍,思劉,也不僅僅只是紀念先生捐資建校的慷慨,更是緬懷一種偉大人格。在此,天下不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從西域至三江,由南海而盡漠河,更是幾千年來中國所有“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中一幅宏偉的藍圖,文人也好,商賈也罷,戰火紛飛,人為的阻隔,都阻擋不了這浩浩蕩蕩的洪流,一路且歌且行,奔涌不息。梁啟超先生“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的鏗鏘吶喊鼓舞了幾代青年,而今吾儕年少,光陰荏苒,只愿有朝一日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不負先生對舟中學子殷切期望,以告慰先生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