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女兒苗苗剛吃完晚飯,妻子亞琳就打來了第一個電話。她已經得到了很多內幕消息,大概又弄得她坐立不安。“他們真的都送了禮。俞紅的兒子得了三好生,還沒公布老師就透露給俞紅。你知道俞紅下了多大功夫……”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我們不那么做。”
越是臨近期末,她越是不能安心。大概從我有些生硬的話音,她聽出了我對那種事的憎惡,于是她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好啦,我又不指望你去送什么禮,我只是說說別人的事而已……”
“那就好。”
2
又過了四天,亞琳打來了第二個電話。我甚至忘了她已經出去了多少天。她干的那份工作經常得出公差。不過她保養得還不錯,臉上看不出她經常要受到長途旅行的折磨。我起先沒有吭聲,苗苗幫了我大忙。一個上午,她邊做作業邊替我接著樓下的電話。通常她對著話筒嘟嚕一句:“哦,我爸正在寫作,不能打攪,你下午再打過來吧。”對方就會嘎一聲把電話掛掉。
一連兩個月,我借著梅花盛開后的暖和天氣,剛寫完書的前五章。當然有時,我無比煩惱,準確地說,前一天還讓我振奮的靈感不見了蹤影。就算寫作狀態不對頭,我還是努力在電腦跟前坐上幾小時。那時候,屋里顯得格外寧靜,我望著窗外不禁有些目瞪口呆。窗外那些水泥樓房的縫隙里,一些花草居然在縫里生了根。苗苗大概早忘了她的那盆蘭花,它擱在窗外已經好幾個月了,盆里的蘭花大有被野草取代之勢……
苗苗提高嗓音又喊了一次:“老爸,老媽要你接電話!”我只得撂下正在寫的書稿!
3
亞琳對我的寫作了若指掌。十年來她包攬了一切家務,幫我抵御了一切干擾。不過有時,她也忍無可忍。就算我不說,她也能看出苗頭。“怎么啦?今天又沒寫出一個字?”“是的。”我一臉的沮喪騙不了她。“不錯不錯。我老公又要享幾天清福了,我天天干家務,可是沒有一天假的……”她的抱怨傷害不了我,我心里有譜兒。我和亞琳是十年前結的婚,彼此一向談吐直率,從不用虛假閃光的話掩飾什么,都不在乎誠實里面含有的芒刺。記得我們第一次睡在一起后,曾試圖弄清心里的真實想法。我們花了不少時間,想破了腦袋,還是說不清我喜歡她什么,她喜歡我什么。我們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挺復雜:我們睡在一起居然可以沒有愛的成分。明確認識到這一點倒不是壞事。那時,她大概二十五歲,剛從幾場混亂的情事中脫身出來,她說:“我并不愛你,硬要說愛你,我渾身會起雞皮疙瘩。”我呢,大概是這樣一個人,別人倘若不愛我,我也愛不起來別人。那天,我們光著身子,坐在床上說了很多誠實的話。那是我們進行的最了不起的一次談話。接下來,我們并非異想天開,覺得再要找到這么一個誠實的人幾乎不可能。就這樣,我們毫不猶豫地結了婚……
4
“老爸——,你怎么那么磨蹭呀?”
女兒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書稿里。我一到樓下就要入鄉隨俗,樓下可是她的地盤。她有一個讀書的壞習慣,讀完的書從不放回原處,就那么扔在腳下、樓梯上,擱在馬桶蓋上或打開攤在桌椅上。有時一天下來,地板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書,家人每走一步都得找地方下腳。亞琳總是不甘心她這樣亂,經常板著臉訓她。我呢,覺得只要孩子想看書就再好不過,她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當然,我和亞琳都被苗苗的聰明深深迷住了,都很滿意生了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兒。她的聰明免除了我和亞琳的許多勞役。住在南區的人一般都小心看護著孩子的前途。一入夜或放假,校外的各種強化班里都擠滿了孩子。南區的人寧愿花時間、精力、金錢,也要實現他們心中的最大夢想:讓孩子考上名牌大學。為了克服孩子的厭學或不聰明,有些家長簡直白白耗著時間和精力。由于孩子糊涂或冥頑,他們大受其苦。不少家長經常得陪孩子做功課到深夜,碰上惡劣透頂的天氣,還得來回接送孩子上夜校或假期的強化班。實際上,苗苗從來不要我們操心,也根本不需要上強化班,我和亞琳只好做她學習上的旁觀者,不時和她一起品嘗一下成功的滋味。她一直很成功,不是全優生就是免試生。她從各科競賽中得來的獎狀源源不斷,她房間墻上快沒有空地來安頓那些獎狀了……
5
苗苗咧著嘴,把耳朵緊貼在話筒上,聽她的媽媽在遠方說話。可能遠方太遠了,她不停地催促媽媽:“再大點聲……再大點聲!”可是我一進入她的視野,她臉上焦急的表情就變成了壞笑。她畢恭畢敬地把話筒遞給我,說:“媽媽有話要跟你說”,我便猜到準沒好事。起先,亞琳在話筒里的聲音很沮喪,“唉……書店管財務的伙計生病了,我大概周二才能趕回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所以顯得無動于衷,“周二回就周二回唄。”我聽見她在話筒里屏了好一會兒氣,才猶猶豫豫說出要害的話:“周一上午苗苗學校開家長會,只好你去了。”直到這時,我才聽出了她聲音里的歉意。這下輪到我屏著氣不說話了。說來奇怪,在屏氣的短短幾秒,我的思緒穿過了許多往事。我想起了與她最初的約定。在我眼里,這種口頭約定就是家庭里的法律,不容破壞。我早已養成了每天上午寫作的習慣,前面說過,哪怕寫不出一個字,也要裝模作樣坐上幾小時。坐,不見得能解除寫作中的焦慮,但能把寫作習慣保持住,有了好習慣,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我要維持寫作習慣的念頭,出現得比婚姻還早,幾乎成了結婚的前提,她必須保證我的每個上午不受干擾。口頭約定的那一刻,我與她都斂住笑,嚴肅地用小指拉了拉勾,以示決不反悔。一晃十年過去,她真的一直遵守著我們的約定。所以,面對她的第一次違約,我對著話筒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你,你最好周末能趕回來。”
“不可能。人家病了,我必須等著把帳單拿回來。”
這一次她的話音里沒有了歉意,略顯生硬的語氣像一根細小的魚刺,一不經意卡住了我的喉嚨。當然,我顯得十分不甘心,就又說:“你最好周末能趕回來,如果實在趕不回來,那……那只好我去。”
“就這么說定嘍。”
“這種事以后不能再有了,你知道寫作習慣對我有多重要。”
“我也沒辦法。”
既然沒法在電話里解決這個問題,我就沒好氣地嘎一聲把電話掛了。
6
我急切地需要調整心情。家里的先鋒音響從來就沒用過,一直作為客廳里的貴重擺設,擺在那里迎賓送客。早就聽說過音樂的偉大,它能平伏內心的怒火。可惜十年來我的婚姻生活毫無波瀾,始終沒有恰當的心情試一試。現在,那顆一直妥善擱在創作上的心,第一次被怒氣和沮喪淹沒。我決定試一試巴赫的音樂。不知什么時候起,CD架已被亞琳請進了儲藏室,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永遠成了保姆打掃衛生的死角。女兒很驚訝我的舉動。我汗流浹背,把沉重的CD架又搬回了客廳,與那套音響并肩放在一起。女兒緊跟在我身后,說話的語氣像宣讀法律條文:“老爸,老媽早就說過,CD架容易落灰,不能放在客廳!”我沒有搭理她,只顧著把一張CD塞進音響里。
巴赫的音樂一漫起,我內心的那塊陰云就開始移動了,我覺得它移向了過去,而讓我的現在變得敞亮。一般來說,我工作時需要格外安靜,可是現在,安靜并不適合我。音樂慫恿我的手指在玻璃茶幾上敲打起來,令守候在客廳的女兒,顯得有些不耐煩。“老爸,你是怎么啦?我在做作業呢。家長會的事你還沒跟我說呢。”“還需要說什么?”“你周一上午到底去不去呀?”她一提這件事我的情緒就格外的糟。
“去去去!別再提這件事,我快瘋了,知不知道?”
7
周一清晨,我看見了美麗如畫的紅日。說來奇怪,十幾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清晨的紅日。我喜歡睡懶覺,覺得睡足了才有精神開始一天的寫作。要不是家長會把我從夢里拽出來,我對這樣的清晨當然無從感受。我和女兒一走到戶外,身子一鉆進清晨的風里,我的心情就格外舒暢。在清晨,靈魂被清新浸透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傻。是啊,十幾年了,我居然錯過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早晨。原以為只要用睡夢戰勝疲憊,就能在夢外得到一大筆精神遺產。沒想到,清晨的空氣、梧桐、巷路,甚至顯得空蕩的街道,樣樣都喚起我的期待,這樣的期待不就是我在寫作中苦苦尋覓的嗎?
8
終于慢慢接近了女兒的學校。
遠遠望去,很多學生都趾高氣揚邁著步子。他們和一般學校的學生就是有些兩樣。市里的學校都分等分級,早就聽亞琳說過,這里的學生心里都很有數,他們上的是市里最好的小學。這個小學足以讓南區的家長們雄心勃勃,不少家長早下了決心,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學。不瞞你說,我妻子亞琳也在此列。
女兒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特意選了過節才穿的衣服。棕底白花的吊帶衫下面,是一件蓮蓬狀的超短裙,長統襪又是白色的,腳蹬一雙磨砂棕色長統靴,加上頭后的馬尾辮甩來甩去,煞是顯眼。我有些驚訝,自己掉進了女孩們的衣服構成的萬花筒,不少高年級女孩腳蹬一雙高跟鞋,讓我意識到,成人時尚早已進入了小學生的心靈。
9
班主任要求所有人——家長和學生——都進教室,校方為家長們準備了一堂教學觀摩課。教室不是很大,即便學生的桌椅幾乎已挨著講臺,還是沒法騰出半個教室讓家長全部坐下來。有的家長為了體面,干脆到后面站著,不去坐擁擠的長條凳。整個一堂觀摩課,苗苗一直沒有舉手發言。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說而已,那樣的問題根本難不倒她。我注意到她的同學很在意能不能發言。那種愿望使他們坐立不安,無論班主任提的問題有多簡單,他們都會激動地把手舉得高高的。我第一次發現,苗苗與周圍的環境是那么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她十分像我。我也不屑于說出人人都知道的常識,更不愿因說出常識而去接受什么獎賞。觀摩課就像一場演出,班主任早對效果十拿九穩,我們——那些坐著或站著的家長——最后一齊噼里啪啦鼓了掌,直到班主任面帶微笑地說,“請各位家長到教室外面等一刻鐘,一刻鐘后再返回教室。”
10
操場上有三棵百年法國梧桐很吸引人,幾乎在操場的正中央。我想:它們會使一場嚴肅的足球賽變得滑稽、搞笑。看來校方很珍惜三棵梧桐,沒有為了建設所謂的達標操場,把它們一砍了之。我就在梧桐樹下吸著一支煙,有些不安地望著教室。班主任怎么能讓家長們等這么長時間,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她好象還有很多話要跟學生說。我看不清苗苗的表情,只感覺她聽得十分認真。后來,身著白色T恤的班主任,又從包里拿出幾張紙,發給了六七個同學,冗長的班會才算結束。我看見拿到紙的同學都挺高興,嘴里還嘰里咕嚕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苗苗無精打采地出來了,她一臉的不高興。走到我跟前,她先用紙巾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就淚如泉涌。
“苗苗,你怎么啦?發生什么事啦?”
問歸問,她就是死活不答。而且,我越問越讓她煩,當我意識到此刻并不適合交流,就讓她獨自蹲在梧桐樹下等我。她把雙手捂在臉上,這樣就沒人知道她在哭。而我去干什么呢?當然是繼續參加那該死的家長會。亞琳以前從不敢錯過哪怕一次家長會,據說不參會的家長會招來班主任的反感,接下來班主任還會把怨氣撒在孩子身上。
我聚眉凝神,站在教室后墻跟前,沒打一個呵欠,因為我想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班主任是怎么惹著苗苗啦?
班主任禮貌地說完開場白,就用眼睛搜尋著幾個家長的臉,接著慢聲慢氣念開了三好生的名單。名單里沒有苗苗。我一下意識到這就是苗苗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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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愿意干請客送禮的事,這就很容易讓人覺得我趾高氣揚。記得亞琳很是氣惱,她一直相信三好生背后有不光彩的內幕。她的那幫南區好友早就見慣了詭計多端、善于欺詐。據說他們把小學的事早琢磨透了,覺得我們從不給班主任送禮很愚蠢。亞琳一開始并不同意我的做法,為了給苗苗的前途打下基礎,她準備了禮物打算賄賂班主任。當她準備出門送禮的那一刻臨近,輪到我發脾氣了。我突然從樓上沖下來,攔在門前:“不許去!”
“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你知道我惡心這種事!”
“你就不愿意為女兒做點犧牲?”
“如果女兒知道三好生是她母親賄賂來的,你覺得她會感到榮耀嗎?”
“她不會知道的。”
“我會告訴她的!”
“你你你……”
她說不過我,很快搬來了救兵。救兵叫俞美,她進門時渾身有一股興奮勁兒,看得出來她充當南區的家庭救兵已有一些時日。她很得體地讓我和亞琳坐在餐桌對面,從包里掏出了一個小本子,準備記些要點。
“你一直盼望女兒得三好生,是不是?”她邊問邊把頭發朝后攏一攏,仿佛是在整理剛進入她腦子里的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生怕中了她什么計。“我們常這么干,你知道嗎?”我搖著腦袋,把臉沉了下來:“這么說,你們都為能得到贗品沾沾自喜嘍。”
“這有什么,本來真假就很難辨別嘛。”
“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明眼人到處都有。”
我的話大概讓她有些失望,她狠勁捏了下筆桿,又說:“你知道我們把你的這種態度叫什么嗎?叫做不食人間煙火。你難道看不出來,要是你事事這么求真,搞不好還會下地獄呢?”
“我寧可下地獄。”
“可不要因為你的想法,連累了孩子呀。”
“讓她學會堂堂正正做人,比什么都好!”
“話是這么說,孩子的前途畢竟比什么都重要呀。”
“我不擔心她的前途。”
那天,我很怕自己心腸一軟就妥協了。最后她倆總算沒有搞定我。一連幾個晚上,亞琳睡覺時都把背朝著我。她的沉默在我聽來,并不亞于窗外的雷鳴。到了我們和好的那一天,她不再反對我的想法,只是略帶倦意地笑著說:“女兒的前途就交給你把關嘍……”我除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能再說什么呢?
十二 我從教室出來,像拉著一輛裝滿貨的板車,步履沉重。苗苗當然不知內里。明明可以半分鐘走完的路,我磨磨蹭蹭走了五分鐘。我有點不好意思見苗苗。苗苗的臉已經被淚水弄得臟乎乎的。一見我,她的淚水又傾瀉而下。她心中的那個疑團,就像臉上的淚珠閃閃發亮:“老爸,你說說看是為什么?我的成績是全班第二名,為什么前六名里面,只有我不是三好生?真是不公平!”
“是不公平!”這時,我感覺是天上開了一道口子,有傾盆的大雨在往下倒著。我對她的態度很少有過這么細膩溫存。我摟著她稚嫩的肩膀,和她并排坐在梧桐樹下。慢慢地,我的心里也裂開了一道口子,聚積了很久的傷感都一齊涌了出來。是的,我開始陪著女兒流眼淚,和她一起沉浸在那團寒氣逼人的黑暗中……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黃梵,原名黃帆,1963年生,湖北黃岡人。出版長篇小說《第十一誡》、《等待青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