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惠靜,是我從教十年來所見過對文字極為癡迷的學生。文筆細膩驚人。但是起初留給我的印象,卻是強悍的。她人高體壯,一條高高的馬尾辮一直不離不棄地跟著她。
她聲音高亢宏亮,早讀的時候, 深吸一口氣,張嘴發力:“還不開始早讀!”這聲音,就像雷一樣劃過教室的上空,同學們頓時鴉雀無聲,緊張的氣氛開始蔓延。有時,面帶微笑,溫柔一拍,也會驚出同學一身冷汗,人贈外號“鐵砂掌掌門”。
作為語文老師,我暗自慶幸有這樣的語文課代表。
真正發現虞惠靜的文字水平,是在初一下學期。班級寫“連載”(小說),大多同學按要求每星期寫一千來字。可她一個學期下來,竟然交給我三本小說(《草本精華》《時間的長河》《黑色鉛字的誘惑》),每本十來萬字。后來班級舉辦了 “小說展覽”,虞惠靜的小說借閱率高踞榜首。
初二時,《溫州都市報》“超級新茁”欄目在溫州二中開設站點,虞惠靜參加了,寫了一篇《中國教育,我想對你說》,文字干凈漂亮,對中國教育弊端的批駁更是一針見血,結果一舉奪得了溫州二中站的冠軍。年度決賽,她以幽默詼諧的《baby的夢想》,掃落眾多高手,贏得了《溫州都市報》“2007年度超級新苗”總冠軍。然后一發而不可收。
我曾經說過,在抒情泛濫的年代,敘述顯得清新,思考彌足珍貴。思考力猶如文章的脊梁,思考是虞惠靜文章的靈魂。她說, “作文是思考下的蛋”。要學會懷疑你曾經學到的,批判你曾經習慣的,合棄生活強硬灌輸給你的,艱難的取臺,是最令人迷惑也是最痛苦的。寫作的魅力正在于此。
與懵懵懂懂的同齡人相比,她總能跳出其中,認清自我。“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只井底之蛙,整日整夜地守著井口切割下的一小片天空,那么清澈那么明亮的一大片藍,卻不屬于我。即使我跳出去尋找,也會有人看著我,要我走上他為我選擇的路。而這條路的盡頭,卻不知道有沒有我要的天空?”只有審視過自己的生活狀態,才會有這樣強烈的無奈。
她用思考慰藉著自己的心靈。她說:“人年輕的時候,會有一些很可愛的想法。比如,一個人的人生是可以靠另一個人來拯救的。所以就放縱自己,希望可以遇見那個來救贖自己的人。結果,在白白浪費了多年的大好光陰之后,才發現,一切根本都是謊言。這世上原本就是沒有救贖可言的。”于是有了十來萬字的小說《時間的長河》,她說這是考試失利后用以安慰自己的作品。但是在我看來,她用一部小說思考自己,否定過去,然后獲得動力繼續前進。
思考注定是痛苦而艱難的。
她,曾經為思考不夠成熟而痛苦,到了初三,她為沒有膽量表現自己的思考而痛苦。有段時間,她的文字失去了思想的光芒,就像她的人一樣,消瘦,干枯,耷拉。考場作文,她有意放棄自己的思考,迎合著改卷老師,她嘗試著從樟蘭變成杉樹(文后附有關于樟蘭、杉樹的思考),可惜沒有成功。每當她拿著試卷潸然淚下,她的內心是痛苦的。一年前她寫下“中國人能接受樟蘭樹的美麗嗎”,曾經的質問此時成為一塊心病。因為她害怕她的思考,會觸犯規則。她徘徊于自我和規則之間,艱難地尋找著一個方向,一個平衡點。帕斯卡爾說過,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卻是那么的脆弱。幸好她并沒有悲觀,她說: “每一個人都必須獨自承受屬于他的那份痛苦——無論是思考帶來的,抑或是生活施加的,我甘愿承受。”
我想,現實生活會讓她的思考更加成熟。
虞惠靜是幸運的,她不用參加中考,保送上了重點高中。起碼現在,她又可以自由思考了。
附:虞惠靜作品
中國教育,我想對你說
教育的失敗,往往不是不讓學生受教育,而是只允許學生受一種教育。可悲的是中國教育不僅只有一種,甚至還日漸演變成一種模式。——題記
上小學時學到萬有引力,帶著極厚鏡片的老師說: “你們看看牛頓在樹下乘涼,蘋果掉到牛頓頭上砸出個萬有引力,蘋果砸在你們頭上能砸出什么東西?你們要多向他學習,多思考多發現。”同桌一臉的不耐煩,學習學習,一天到晚學習,我們學習得了嗎,不用上課了?不用上補習班了?誰有時間去樹下乘涼,還低頭癡癡地想蘋果為什么掉下來,連吃個蘋果的工夫都沒有!有那工夫,夠我寫好幾張練習卷了……
那時正是秋天,窗外微涼的風吹起半黃的葉片。同桌的話不知為什么,也淺淺地帶著不知名的悲傷。我關上窗戶,埋頭記筆記。
同桌把臉貼在窗戶上,手指翻覆著一片落葉,眼睛癡癡地望著窗外。
“迪貝爾在墻上用泥巴作畫,得到院長的贊揚。我也在墻上畫過畫,可爺爺從房間里沖出來,揪著我的手就罵: ‘拿開你的狗爪子!’”
“維尼卡8歲的時候還喜歡在山野的泥漿里打滾,喜歡趴在草地上聞鮮草的味道,他的媽媽更是開心地稱他為‘森林里的小天使’。我卻只是弄臟了衣服就要挨罵。同樣是孩子,怎么差別就這么大呢?”
同桌噘著嘴喋喋不休,我輕輕地笑,想無論是迪貝爾還是維尼卡,必定都是滿足的笑容。而我八歲的時候,已經學會穿著干凈的衣服,恭恭敬敬地說“謝謝”“你好”“再見”。只是偶爾抬頭的時候,看不到天。
莫埃亞翟可說,這個世界是個牢籠,唯有跳出去,才是出路。
可是跳出去,是這么容易的嗎?我笑笑,低頭背課文。
總是要回來的,沒有人能真正離開。
我聽說過一種樹,叫做樟蘭,只生長在德國。它是一種極其不聽話的樹,常常是東長西長,不受任何人或事物的控制。奇怪的是,這種樹竟然是德國的行道樹。
中國的行道樹就不同了,很多道路兩旁是筆直的杉樹,杉樹是最聰明的樹,它能按照你的希望去長。
最近有傳聞說,北京要移栽一批樟蘭樹。
我只是笑。中國人會欣賞樟蘭樹的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