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大的悲傷最好將它忘記,太疼的傷口只希望它早日痊愈。回憶,有如重新撕開傷口——我,就這樣想起了吹簫鳥。
那年,我大學畢業,分到了苦松寨教書。苦松山是一座奇峻的高山,可惜山上的樹木已經很少了。據寨中的老年人講,他們小時候砍柴只須在寨子背后,那時房前屋后都是又高又大的苦松樹,所以寨子才叫苦松寨。可如今,砍柴得走半天的路了。我第一次上山拾柴火,是和肖玉老師一起去的。她是本寨人,已在這里教了十多年書。但她不回家吃住,仍帶著她的一個獨姑娘和我們兩個外地人開伙。她說,你們從外地來到我們山寨,太孤單了,我們在一起,熱鬧些。那天,我們挎上“背架”朝后山走,開始,我覺得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有趣,可爬到山腰,就氣喘吁吁,累得受不了。她說:“歇歇吧。”于是我們就坐在一塊石板上。周圍都是些腐朽的老樹樁,中間還夾雜著一些杯口粗的小樹樁。她指著那些小樹樁,嘆了口氣說:“前幾年我帶學生來種的,才長這么粗,就被砍了……”放眼四望,山頭多是光禿禿的,不少山坡都被開成了山地,東一塊,西一塊,就像老和尚的百納衣。
好容易來到樹林,頓時覺得一片清新。肖老師一再囑咐我,只能撿枯枝,不要砍活樹。可樹林中到處是被砍倒的大樹。有的活樹上,則被開玩笑似地砍了幾斧頭,被砍的傷口,已被流出的樹脂糊住。肖老師說,那是寨子里有的人為取“明子”故意砍的,過一久再把這些被樹脂浸透了的木柴砍回去,一棵棵的大樹就這樣被毀了,真可惜啊!
休息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陣簫聲。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總是吹那么幾個音:“梭梭——咪咪——來來——哆——!”活像有個頑童躲藏在那兒學吹簫。我驚奇地叫道:“肖老師,你聽,有人在吹簫呢。”她搖了搖頭:“不,那是‘吹簫鳥’,老人們又叫它‘雨水雀’,它一叫,今年的雨水就多了……”鳥兒也會吹簫?這太奇異了。我便循著聲音尋去,翻過一個深箐,又到了一個茂密的松林,鳥聲突然消失了。我正靠在一株掛滿樹胡須的松樹下小歇,突然簫聲又在我頭頂上響起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翠羽毛的小鳥正在唱歌哩。我聽了好久好久,直到鳥兒飛遠了,才回到肖老師身邊。
不過,那年的雨水也真多。從打那次上山后,就接連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雨。連寨子后的山泉,也變濁變大了。月末的那個星期天,我們接到鄉教辦的通知去開會。剛住下,暴雨又如瓢潑似地下個不停,攪得我們一宿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鄉政府突然通知停止開會。正當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教辦主任把我和肖老師叫到了辦公室。他一開口就說:“肖老師,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昨晚,苦松寨被巨大的泥石流埋沒了。現在已有近千人趕去搶險。我們也馬上出發,你最好留下,由小楊陪你。”肖老師一聽,呆了,淚水從她清瘦的臉上汩汩流下。她搖了搖頭:“不,讓我回去看看……”
一下車,我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夜之間,美麗的苦松寨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大堆大堆的泥漿和沙石。最大的石頭竟有汽車大。房屋全埋在泥石中,高的房子只露出幾根歪斜的屋架。泥漿中,到處是破家具、零散的衣物、糧食……還有死牛、死羊、死豬的尸體,一夜之間,竟被泡得發脹……真是慘不忍睹啊。據幸存者們訴說:他們正在睡夢中,突然全村的狗都咬起來了,隨即地底下響起了嗚嗚聲。開始以為是地震,正疑惑之間,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從后山傳來,隨后,泥石流就沖下來了!頃刻之間,墻壁被推倒,房屋被巨石砸毀。一時間,石頭的滾動聲、房屋的倒塌聲、水流聲、風雨聲、人們的驚叫聲、牛馬的嘶鳴聲攪成一片!但很快,一切聲響又停息了,黑夜中,天地一片死寂,靜得可怕。肖老師的姑娘和家人都沒有了,我望著她那淚花花的臉,想安慰她幾句,可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后來,我和肖老師調到了鄰近的一個小學,苦松寨剩下的三個學生也隨我們一起去了。從此,肖老師很少說話,只是每到星期天,她都要帶著那三個學生回苦松寨去栽樹、澆水,種了好多好多的樹……
今年夏天,我終于抽時間回到那個曾經教過書的地方,特意看望了年邁的肖老師。臨走的時候,肖老師送給我一個小籠子,接過一看,竟是一只吹簫鳥。我感謝肖老師的一片深情,但不知怎的,卻怕聽那吹簫鳥的叫聲了。
于是,我在半路上,放飛了那只吹簫鳥……
(人與自然主持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