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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孤兒

2009-04-29 00:00:00聶曉陽
北京文學 2009年6期

父親愛錢如命,卻對上高中的兒子無比冷漠,父子不和,兒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母親到廟里為兒子禱告。此時,大地震發生了,一家人的命運如何?他們的情感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上初三以來,明小山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生活被一種煩躁的感覺籠罩著。

在教室里聽課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瞪著黑板,各科老師的聲音輪番在耳邊轟響,但他什么也聽不進去。能聽進去又能怎么樣呢?到縣城上高中?那又要給家里增加多少經濟負擔啊。再說,讀完高中上了大學又能怎么樣?城里的好工作早被城里人和早先進城的山里人占滿了。鄰居家的一個大學生姐姐畢業后在家里閑了半年,終于熬不過,開了一個雜貨鋪。開雜貨鋪還用上大學嗎?

盡管當時還小,但那個姐姐剛考上大學時的得意和興奮,還深深留在明小山的記憶里。這種記憶現在深深地烘烤著他,讓他一想到上學就坐立不安,想發泄,想罵人。但是,他一直還算個好學生。所以,盡管內心煩躁,但他還得貌似安靜地坐在教室里,眼睛恰到好處地瞪著黑板。

明小山原來還有不少伙伴,放學后大家一起瘋,那時候多快樂啊。可是上了初三之后,各種各樣的補課不說,很多家長還規定了回家的時間,一回家就被看管起來復習功課。漸漸地,他習慣了沒有伙伴的生活。放學后總是自己一個人飛快地離開教室,出了校門,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家。他的母親長期生病,走路軟綿綿的,說話有氣無力,仿佛風一吹就能倒,但卻總也閑不住,忙來忙去,也就是做飯、收拾屋子這點事。別人家的母親都能打個工、擺個攤什么的,母親沒有任何收入,所以說話就更加細聲細氣,也不像別的母親那樣,動不動就訓斥自己的孩子。

明小山很愿意看到母親,卻不愿意看到父親。父親一看見他,眼睛就盯著書包看,明小山就知道要去復習功課了。平時吃完飯,他稍微在桌邊懶散一會兒,就立刻會感到父親帶刺的眼光,于是他就只好到里屋裝作看書的樣子。盡管也看不進去,但是只要他一拿起書,父親的眼光就會變得比較柔和。但父親很少和他說話。實際上父親的話越來越少。父親已經越來越習慣于用一個動作或者一個眼神來表達他的意思。

明小山的父親明連海經營著一家洗車鋪。這幾年,這個羌族聚居區小鎮的路沒怎么變,但車卻一下子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旅游車輛不說,就連本地的小車也多了。政府里的人,車已經換了好幾茬了。那些不知道哪里有門路的人也紛紛買了或新或舊、各式各樣的鐵皮家伙。它們招搖過市,見前面有行人就怪吼一聲,碰到熟人要么嘎地一聲就地停下,要么裝作沒看見加速而過。要是雨天上下學,身上沒有被濺泥就簡直是奇跡。

這個洗車鋪最初帶給明小山很多快樂。他很喜歡那些一邊喘著粗氣嗡嗡作響一邊又靈巧地滑入洗車槽的汽車。他喜歡想象著那些坐在汽車里的人的身份和背景,想象著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想著想著,他就做起了白日夢,夢見自己坐在一輛嶄新的汽車里,在一條濱海的筆直的馬路上飛馳。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尖銳的汽車喇叭會打斷他的想象,原來是他擋了路,洗好了的車已經要離開了。

明小山很愿意幫著父親擦洗汽車,但父親每次都用那種帶刺的眼光看著他,這讓他很不舒服。父子兩個心里都憋著氣的時候,母親就會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借故讓明小山去買個小物件把他支走,然后自己幫丈夫打個下手。在明小山看來,母親之所以凡事都小心翼翼的,其實根本不是什么慢性病,而是對蠻橫冷漠的父親的一種盲目順從。他甚至想,母親年輕時怎么會看上父親,自己將來一定不能重復父親的——冷漠。

明連海已經42歲了。當年他快30歲的時候,他也不知道當媒人把他介紹給小他7歲的小山媽時,對方到底看上他什么。

那時候,他到處折騰,販東西、攬工程甚至辦沙石場,但最后一樣也沒掙著錢。那些在村子里老實本分的人就開始看不起他,那些“成了事”賺了錢的人也看不起他。可他在心底也看不起這兩種人。他知道,他這輩子無法安安分分地伺候莊稼,可是他也不愿意像那些“成了事”的人一樣,明著去賄賂,去偷稅,甚至去欺騙。他開始有些懷疑,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正正派派地行事,就做不成事,就掙不了錢嗎?

當他在媒人家里第一次看到小山媽的時候,他立即喜歡上這個姑娘。姑娘面皮透著白凈,眼神透著溫柔,身材透著魔鬼一樣的動感。但是他一眼就喜歡上了以后,內心深處立即升騰出來的,卻是絕望。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長,除了絕望,他難道還能有希望嗎?

可是希望真的就來了。一年后,她成了他的新娘。在簡單得有些寒酸的婚禮上,他的新娘穿著他特意陪她挑選的紫襯衫,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也有了紫色的光彩。他被一伙妒火中燒的年輕人拼命地灌酒,他也拼命地喝。他覺得娶了這樣一個姑娘,喝死也值了。

婚后他依然折騰,房子也翻新過,在村子不算是最破的之一,但他依然沒有發家。結婚前他在心里給新娘有過很多許諾,可是最后能實現的只有送給妻子的幾件紫色襯衫。這幾年鎮上和村里流行的衣服顏色和式樣越來越多,而妻子幾乎只喜歡紫衫。只要是隆重的場合,妻子都會穿。

就在他們幾乎重復著過去的日子的時候,很多人又發了。村里原來游方的江湖郎中在鎮上開了家醫院,發了。村里原來打架最兇的二蛋在城里合伙開了個歌廳,也發了。他們發了后都在城里買了房,也在村里蓋了小樓。雖然沒人住,屋里也沒有家具,但房子外面都貼了漂亮的瓷磚,每年過年前,還都要回來讓人洗刷一新。這些人家的房子每洗刷一次,他的話就少一分。

前幾年,國家西部大開發,鎮上落戶了一家大企業,國家把他們村子里本來就不多的地征了。這個機會讓他們終于住到了鎮上。他一直對把地征給國家很向往。把地給了國家,自己全家就是國家的人,國家就要安排工作,要發工資。更重要的是,成了國家的人,就像那些在機關工作的干部一樣,一旦有了病,醫藥費就可以報銷,那時候,妻子的病……

可現實很快打碎了他的夢。那家大企業征了地,也安排了幾個工作崗位給村民,可是沒有輪到他。征地的錢本來就不多,發到手里更是和預期的差距太大。有幾戶人家一直到現在都還在鬧事,可是又能怎么樣呢?明連海沉默了幾天之后,并沒有跟著鬧。發到手里的征地費雖然不多,但剛好夠他在鎮上租個小院,開了這家洗車鋪。

一個周末,明小山在里屋百無聊賴,忽然看見窗外一輛綠色的QQ車緩緩停下來。從車門里出來的是新來的教初二英語的小鄭老師。小鄭老師兩年前剛從師專畢業,也不知道是哪個領導的親戚,剛來不久就得到一個到上海進修的機會。她本來就很會穿衣服,從上海回來后穿著更是特別,帶著別人學也學不來的洋氣。明小山喜歡這種洋氣。小鄭老師還炒股,明小山一點也不懂,每次聽到小鄭老師和別人聊股票,他就覺得自己太土。他甚至想,當初都怪父親,偏給自己名字里起了個土氣的“山”字,要是把父親名字里的“海”字給他,他的氣質里會不會也就有了這種讓人羨慕的“洋氣”呢?

小鄭老師竟然也到父親的洗車鋪洗車。這讓明小山有些莫名的激動。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讓小鄭老師注意自己的機會。在潛意識里,明小山甚至覺得,只要能和小鄭老師更接近,就能和自己喜歡的那種生活更接近。于是,他輕輕溜到父親身邊,悄悄地告訴父親來洗車的是自己學校的老師,希望父親不要收取10塊錢的洗車費。明小山覺得,自己的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一旦父親說了不要錢,他就立即出現,和小鄭老師說再見。他甚至已經能夠看到小鄭老師帶著甜甜的笑望著他的樣子,說不定小鄭老師還會走過來摸摸他的腦袋,說些感謝的話呢。

可是父親只是看了他一眼,依舊洗著車,重復著以往的步驟。愣了一會兒,明小山又能感覺到父親那帶刺的眼光了。他只好怏怏地回到里屋,門一關,淚水便止不住地滑下來。同時,一股怒氣和怨氣油然而生。但是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抹了一把眼睛,他趕緊看窗外。車已經洗完擦亮了。小鄭老師遞過10塊錢,父親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放進口袋,然后又垂下眼皮向另外一輛剛剛進來的車走去。

這一刻,明小山覺得自己對父親的不滿和厭倦已經發展為恨。他使勁把一張演算紙撕爛揉碎,又狠狠地把碎紙片捏成團。

在冷漠之外,明小山發現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又變成了吝嗇鬼和守財奴。早就該換的球鞋父親視而不見。天氣越來越熱,明小山幾次暗示父親多給點錢,好像別人那樣在放學路上吃個冰激凌,但是父親除了中午簡單的飯錢,一分錢都沒有增加過。

一天中午,明小山回家取東西,正好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轎車來洗車。明小山看到汽車前擋風玻璃下塞了一張縣政府的出入證。洗完后司機把剛抽到一半的煙狠狠地扔到遠處,向父親索要發票。父親略微抬起頭說本來價格就低,沒有發票。那個司機一聽,斜著身子一屁股坐進車里,一邊發動汽車,一邊氣哼哼地說沒有發票我怎么報銷,不能報銷我就不能掏錢。說完就要向院外跑。父親眼睛立即就張大了,三步兩步挺身攔在車頭前。帕薩特一聲刺耳的急剎車,在幾乎就要撞到父親的時候勉強停下來。司機臉嚇得煞白,說話都結巴了: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見過舍不得錢的,沒見過這么舍不得錢的。

另外一天中午,明小山也是回家取東西,又碰到了類似的場面。一輛寶馬車洗完后,司機直接上了車,一邊發動一邊問多少錢。父親指了指寫著“洗車10元”的牌子。那個穿著锃亮皮鞋戴著墨鏡的司機叫起來:這么隨便洗洗也10塊錢?太貴了,5塊錢不用找了。扔了5塊錢就向前沖。父親又是不顧生死地攔在車頭前,尖厲的急剎車聲再次響起,嚇得明小山腿都有些軟了。

還有一次,鎮上派出所的一個聯防隊員來找父親,嘀嘀咕咕好半天,原來是省里的領導要來檢查工作,鎮上怕那幾個長年上訪的人再鬧事,讓正好在進出鎮路口洗車的父親幫著注意那幾個人的動向,一有動靜就電話報告。“今年前頭出了好幾件事,政府心情不好,你眼睛放亮些。”那個聯防隊員說。臨走,他塞給父親幾張鈔票。明小山緊張地看著父親。他估計父親不會收這個錢。但是父親沒有說話,把錢接過去了。后來,那幾個鬧事的人在領導就要經過小鎮的時候,就在離洗車鋪不遠的路口攔了領導的轎車。不知道看見沒看見,父親的手連電話碰都沒有碰。也就是說,無論是失誤還是故意,父親拿了派出所的錢,卻沒有替公家的人當眼線。那個聯防隊員來大喊大叫,父親也不說話,錢還死活不退。為這事,母親很是擔心,恐怕派出所報復,但父親依然故我,沉默不言。

明小山長久以來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能坐一次火車,去一趟遠方有海有很高的高樓的地方。有一次他覺得這個夢想差不多就要實現了,那是鎮上征地的時候,他覺得會分到很多錢,然后父母會帶著自己出去旅游一次。父母這輩子從來沒有正兒八經旅游過。可是很快他就知道,夢想依然是夢想。

現在,明小山又一次覺得夢想快要實現了。再過兩個月,自己就初三畢業了。念完了初三,拿到了畢業證,就可以像很多人一樣去外地打工了。這樣,自己就可以選擇一個海邊的城市,一個比這里要繁榮發達10倍的地方。然后,通過自己的努力,他就可以出人頭地,再也不必像父親一樣一臉風霜,好像頂著全世界的苦難似的。也不必像母親一樣,在這個碗大的睜眼看山抬頭看天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苦熬著,好像欠著全世界的錢似的。

明小山估計自己的宏偉藍圖一定會讓冷漠而愛錢的父親松一口氣。可是,當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父親卻突然臉色陰沉,用手重重地拍著桌子,呵斥他把心收回來。隨后,父親不容置疑地告訴他,他能做的就是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考大學。如果考不上大學,再考。還考不上,也要考過三次才可以放棄。

這番話讓明小山幾乎蒙了。外出打工,他覺得自己能夠看到自己的前途。而繼續上學,他覺得前途太渺茫,太不可把握。但是,現在把握他命運的是眼前這個叫做明連海的人,是這個他應該叫父親卻這幾年來當面叫得越來越少的男人。他站起來,覺得身體有些抖動。不是因為害怕或者失望,而是因為憤怒。他想,這個男人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冷漠,自私,他憑什么要橫在前面擋住自己夢想的路?

他不想和父親爭辯,他只想倔強地表明自己的決定。忽然,他的眼前一黑,緊接著感到一股熱熱的液體從鼻孔里流出來,腥腥的、咸咸的。那是父親擦慣了汽車的手掄到他的臉上。他沒有哭,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插上門。父親在外面還吼了一陣子,重復著要明小山必須上高中的話。母親低聲勸著父親,又來推明小山的房門。發現房門被鎖,母親只是反復地在門外說:你爸這是為你好,你千萬別生你爸爸的氣。

明小山漸漸平靜下來。他發現自己并不是生父親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他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情,本來不必征求父親的意見,為什么還要和他鬧成這樣呢?這樣想的時候,一個決定已經悄悄在他心底萌生了。對,我自己的事情。我今晚就出走,不混出個人樣來,我絕不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發現明小山的門虛掩著。她推門喊他吃飯,發現里面已經沒有了人。然后,她發現床上放著一張紙,一支筆壓在紙的上面。她心里一緊,氣就有些喘不過來。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拿起紙一看,便立即叫喊起來:孩子他爸,你快過來……

這個時候,15歲的明小山已經搭乘一輛過路的卡車來到離家50公里的一個城市。他在長途汽車站候車廳睡了幾個小時,天還沒有亮,又沿著馬路信步走了好幾公里。他有些餓了,翻了翻口袋,里面只有前一天吃中午飯剩下的兩塊錢。他咽了口唾沫,繼續往前溜達。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升起來,天邊的魚肚白變成了赤紅的朝霞,映照著平時很難看到的奇怪的云。他決定找個地方先打點零工掙路費,然后再到某個有海有高樓的地方。

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

2008年5月12日,明連海本來打算一大早去縣城,辦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兒子的出走破壞了他的心情。這讓他內心充滿了惱怒、懊悔和擔憂。昨天本來可以不必打兒子一巴掌,本來可以和兒子好好談談。兒子漸漸長大了,可自己什么時候真正了解過他,又什么時候讓他了解過自己呢?

妻子斷斷續續在抽泣。看得出來妻子是想大哭一場,可是又強忍著。想到這里明連海鼻子一酸。妻子總是為別人考慮得過多,總是把一切委屈和苦難都裝在自己肚子里。怎么辦呢?明連海很快就作出了決定。他安慰妻子說不必過分擔心。兒子只是一時想不開,他這么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自然會回來。同時,他也不敢大意,趕緊到鎮上的派出所報了案。然后,他搭車去了縣城,直接去辦了事。本來還想到以前經常去的大排檔吃碗飯,正好返回鎮里的汽車來了,就直接上車往回趕了。

當大地開始劇烈搖晃的時候,明連海還以為是汽車在顛簸。他睜了睜睡得有些迷糊的眼睛,車里似乎又恢復了平靜。于是他又閉上眼睛,準備繼續睡一會兒。這時候更加劇烈的顛簸開始了,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跌坐到了地上,汽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撞在路邊的山石上。他奮力地扶著坐椅站起來,聽到車外刷啦啦似乎下暴雨的聲音,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山石往下滾落的聲音。

當他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一車人已經大呼大叫起來。他看到有一個年輕人從已經破碎的車窗跳下去,想繞到前面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一塊斗大的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年輕人一聲慘叫,立即倒在路上。在更遠的前方,一塊卡車大小的石頭橫在馬路中央。在車后面,一輛顯然正在行駛的警車被從中間砸為兩截,里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直到這時,仍然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一車人依然亂哄哄的,但誰也不敢下車,更不敢在路上亂走。明連海清醒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自己已經滾落到地的提包。捏了捏里面的東西還在,他竟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在這個好像突然發了瘋的世界上,沒有人知道這提包里裝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明連海心里太清楚了。這里面裝的是他的希望,也是妻子的希望。

一年前,有一位從北京自駕旅游的人來洗車。他看到明連海妻子走路、說話的樣子,在明連海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明連海的眼睛立刻睜大了,他的頭也立刻抬了起來。那個人說的是明連海妻子的病癥名稱。自從幾年前省城的大夫告訴他這個奇怪的名稱之后,這幾個字一直埋藏在他內心最隱秘的地方。只有夜深人靜,看著妻子和兒子已經熟睡,他才睜大眼睛,腦海里反復閃過這幾個字。醫生告訴他,這種病現在根本沒法治愈,只能調理。醫生還告訴他,這種病最怕勞累,如果調養得好,最多可以活5年。如果調養不好,那隨時都有惡化的可能。也就是說,在最好的情況下,妻子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也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他在醫院的角落里抽了一下午的煙。然后他把妻子的各種化驗和診斷單據一張張撕碎,然后一團團扔進垃圾桶。回家的時候,他裝作很輕松的樣子對妻子說,最后的診斷結果出來了,就是普通的慢性病,不用再去醫院看了,在家里注意休息就行了。為了安慰妻子,他還特意引用專家的話說,這種病在四川這個山區雖然很少見,但是在外地很常見,主要是飲食習慣引起的,沒什么大不了。妻子不喜暴辣的東西,的確跟一般的四川人不一樣,所以妻子也就相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種很罕見的絕癥。如果按照概率計算,得這種病的可能性比彩票中大獎還小。

知道了妻子的病情后,明連海決定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折騰了。他要每一天都守著妻子。幾年來,雖然他很少說話,眼睛也似乎總是專注在擦車上,但是妻子的一舉一動實際上都在他的視線中。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妻子走過來的時候,他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也許潛意識里是為了多留住妻子的一些記憶。也許潛意識里是怕妻子的病隨時突然發作,撇下自己一個人。這樣的日子是漫長的,也是短暫的。是殘酷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也是幸福的——如果那天真的到來了,在這個沒有了妻子的世界上,現在這樣時時能看到妻子的日子不也還算是一種幸福嗎?

他的這些心思,妻子并不知道,兒子也不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在平淡的日子里,這是他內心最大也最沉重的秘密。現在,這個秘密從一個陌生的人嘴里說出來,他的震驚立刻把他的意識全部淹沒了。但幾年的隱忍已經讓他學會了平靜。他很快恢復了理智,立刻示意那人坐進車里,然后他也進去,關緊了門窗。那個人同情地看著他,眼圈微紅地說,他的母親和姐姐都是這個病。母親已經病故了,姐姐仍然活著。他告訴他,有一個秘方很有效,一定要試一下。這個秘方回頭他會用短信發到他的手機上。

明連海一周以后收到了這個短信。連續兩天,在擦車的時候,他都在腦子里反復默記短信里的偏方。最后他一閉上眼睛,這個偏方就在眼前晃動。這時他把短信刪除了。結婚前他倒騰過幾天藥材,也了解一些基本的知識。其中有兩味藥很關鍵,也很難弄。一味是一種植物的根,一味是一種蟲子的硬甲,這兩樣東西都只有在更深的深山才有。在過去一年里,他多次借故外出,就是到深山里尋找藥農,囑咐他們幫助采挖。不久前,他終于得到了這兩味藥。現在,他只要到縣城的大藥鋪,買齊其他的草藥,尤其是蟲草、人參這兩種鎮里買不到的貴重藥材,讓藥鋪的人把這些藥和那兩味藥按方子配在一起,就可以找個名義讓妻子開始服用了。

為了買齊所有的藥,他付出了這幾年全部的積蓄,也陸續以各種理由借了不少債。但是,這些和妻子的希望相比,都是值得的。在從縣城返回鎮里的路上,在短暫的打盹中,他甚至還做了一個夢,一個幾年來最甜的夢。他夢到妻子穿著從來也沒有穿過的紫色的長裙,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蹦啊跳啊,他就在旁邊癡癡地看,內心充滿甜蜜。就在這時,他的夢被晃醒了。再睜開眼,他看到了即使在噩夢中也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場景。

地震了!汶川就是震中!

手機早已打不通了。但在混亂中,有人終于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消息:據中國地震臺網測定,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四川汶川發生里氏7.8級地震,傷亡不詳。這是他們第一次從來自北京的廣播里聽到自己家鄉的名字。這個消息幾乎頃刻間便被所有被困的人知道了。知道了消息的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涌下車,尋找朝前也就是回家的路。他們剛才之所以不敢下車,是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現在知道了是地震,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一想到自己的家,滑坡、滾石等所有的危險便都不存在了。

前方的路已經完全沒有了。明連海這才注意到,其實這個地方距離自己在鎮上租住的家只有兩里來路了。有人開始往山上爬。他們想繞道步行進鎮。明連海把提包掛在脖子上,也開始找了地方往上爬。他不敢在別人的腳下走,怕別人踩松的石頭滾下來砸著自己。事后他才知道,就在他剛剛走過的公路上,共發生了塌方40多處,有60多輛汽車被埋或被砸,還有一處大橋十幾米長的橋面整體跌落十幾米深的深溝。

別看都是山里人,很多人已經不習慣爬山了。但明連海仍然很在行,很快他就爬在了前頭。一年來他跟著藥農沒少爬山。有的地方藥農不敢去,明連海都敢自己去試試。有一次,他獨自闖進一個山谷,翻過一個山脊,忽然看到半山坡上有一片幾十米見方的緩坡,碧綠的草地上開滿了紫色的鮮花。他立即想到了妻子,想到自己如果在這里蓋一個茅屋,妻子也會當作宮殿一般喜歡。想到宮殿,他立刻又想到了妻子曾經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那是在自家的地被工廠征用了以后,妻子一邊一遍遍數著分到手的征地款,一邊對他說:祖祖輩輩都是死了以后葬在自家的地里,現在地沒有了,將來離開人世后連塊安息的地方都沒有了。對于公家提倡的火葬,妻子一時還難以接受,他自己也覺得人死后躺在土里才踏實,化成一股煙算怎么回事。但是火葬越來越成為趨勢,別說沒有了地,就是有些依然有地的村子也開始平墳砸碑了。但是當時他覺得死亡這件事還太遠,所以沒有特別在意。但當他看到那塊緩坡的時候,他的精神一振。他知道即使將來妻子不在了,他最后能夠送給妻子的東西是什么了。

當然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對妻子說起過。他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只是在回來的路上,他特意留意了沿途的路線,有的地方還做了記號。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還要到那里去。但他隱隱約約地覺得,當他再次去那里的時候,一定是他最不愿意的時刻。現在,不知怎的,在翻山繞道往家趕的路上,那個開滿了紫色鮮花的緩坡又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拼命想把這片緩坡從腦海中趕出去,因為他知道這代表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兩個小時后,當他懷著忐忑的心情看到自己租住的小院的時候,他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院墻和廚房早已倒了,殘破的瓦礫成了廢墟,像被人搓亂了的一堆麻將牌。幾間正房的屋頂塌了,但房子竟然還都站立著,本來放在中間屋子的電視機趴倒在地上,像喝醉了酒的醉漢。他想,妻子應該沒有事,即使受傷了,命至少還在。

可是他找遍了每個角落,直到白天變成了傍晚,傍晚又變成了漆黑的黑夜,他也沒有看到妻子。他已經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心越揪越緊,但希望也同時在他心中聚集。他開始確信地震的時候,妻子并不在家。不在家就意味著沒有被埋在廢墟里。不在廢墟里就意味著生的希望。天開始下雨,無邊的黑暗里除了閃電,連一絲光亮也看不到。已經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這么漆黑的黑夜了。他找了塊塑料布,就在廢墟旁搭了一個簡單的棚子,然后躲在里面,一會兒淚流滿面,一會兒又心急如焚。他很困,可是他覺得妻子還下落不明,自己就這么睡去是不對的。想到妻子,他的困意立刻消失了。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知名的山鳥怪異的鳴叫中,等待天亮。

此時的明連海還顧不上想,在天府之國廣大的地域上,還有多少人和他一樣苦熬著這個又濕又冷、又餓又怕的夜晚。對他來說,至少在這個夜晚,他還懷著希望,懷著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能夠看到親人的希望。雨,你就盡情地下吧。讓所有的痛苦都來吧,只要希望還在。

凌晨時分,一隊武警冒雨進入小鎮。一個戰士在手電余光下看到了蜷縮在塑料布下面的明連海。他跑過來丟下一包餅干和一瓶水就準備繼續前進。明連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求他幫忙尋找妻子的下落,但急亂中他卻不知道如何描述妻子的樣子。他這才發現當年動人的姑娘今天已經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主婦。小戰士一邊撥開他的手,一邊解釋說:鎮中學埋了不少學生,要馬上趕過去救援。

鎮中學?他立刻想到了自己不知在哪里的兒子。他覺得自己的心又開始疼起來。

5月13日的清晨,太陽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升起。夜里就開始下的雨仍然在下。明連海從自家的瓦礫堆抽出一把傘,但怎么也撐不開。他索性把搭棚子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在這個到處都是死亡的世界上,他此刻只為一個目標而活著,那就是找到并救出妻子。

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對妻子的了解太少了。平時自己總以各種借口出門,但他從來沒有問過他不在的時候妻子會干什么,會去哪里。這幾年來,自己承受了太多,可是他很少想弱不禁風的妻子承受了什么。想到妻子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樣子,他的心里又是一緊,眼睛又是一酸。光陪著妻子有什么用呢?幾年來為了不把內心的焦慮傳染給妻子,他盡量避免和妻子多說話。此刻,如果妻子還在,他愿意把幾年的話都說給她聽。

他只能順著路,朝前走。鎮里除了廢墟就是各色各樣的臨時帳篷,帳篷里很多孩子嗓子啞了,但仍在哭。他看到鎮政府前已經搭起了幾頂貼著紅十字標記的帳篷,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正在給傷員包扎。在鎮中學,幾百人圍著救援人員,等待從廢墟里找到自己的孩子。每抬出一個人,就有很多人沖上去,有時候人群會發出歡呼和掌聲,那說明孩子還活著。可是更多的時候,每當有人被抬出來,人群中就會響起尖利的哭聲。那是心碎的母親對遠去天堂的孩子最后的呼喚。

在隨后兩天的時間里,明連海幾乎不吃不喝,他走遍了鎮上所有的廢墟,看著一個個傷殘或死去的人被從各種廢墟里抬出來,但是他沒有看到他的妻子,別人也沒有看到他的妻子。地震的時候妻子到底在哪里呢?他知道,妻子一定還在附近。因為地震到現在雖然已經3天了,但縣城的路還是不通,他所在的鎮差不多還是孤島。他只能沿著出鎮的路朝外走,眼睛習慣地四處搜索。如果放在平時,別人一定會覺得他在尋找丟失的項鏈。兩天來,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精確的掃描儀,而眼前這裂開大縫、一片狼藉的公路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樣的值得掃描的秘密呢?

公路已經不能叫做“路”了。每隔一段就有塌方,到處都是裂縫,有的裂縫甚至可以放進整只腳。從天而降的亂石在公路上砸出很多坑。路面甚至也扭曲了。人在本來平直的路面上走,卻仿佛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走不多遠,就能看見一兩輛被砸變形的汽車,有的汽車完好無損,也扔在路上沒人管。已經三天了,明連海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慘景,但是他仍然感到無法接受,無法相信。他覺得自己仍在一個沒有醒的噩夢里。但是,噩夢怎樣才能醒來,他不知道。

這時他聽到一聲呻吟。如果不仔細聽,這聲音也許就聽不到。但是明連海聽到了。三天來他的聽力和視力變得比平時更加敏銳了。實際上除了聽覺和視覺,明連海覺得自己身體其他的功能已經麻木了。他側耳聽了一下,又聽到第二聲呻吟。呻吟是從一堆塌方形成的亂石堆里發出的。在亂石堆前方幾米的地方,有一輛汽車,汽車的后窗玻璃被石頭砸破了一個大洞。但車里并沒有人,司機一側的車門敞開著。看到這輛車,明連海一下子想到了為了討要洗車費他差點被撞飛的那輛寶馬車。就是那輛車。那輛車的車牌號很牛,明連海想忘都忘不了。

他順著亂石堆繞了一圈,發現一個人的臉在隨亂石滾落下來的一叢樹杈后若隱若現。他撥開樹叢,立刻嚇了一跳,一個滿臉血污、身上的灰土有兩寸厚的人出現在他面前。這個人的眼睛有些熟悉。他想起來了,這就是那個扔給他5塊錢后想跑的司機。那個時候這雙眼神是輕蔑的,而現在,這雙眼神充滿了恐懼和乞求。順著他的身子往下看,他的雙腿被緊緊地壓在一塊幾百斤重的石塊下。他想,肯定是這個人在開車中被落石擊中,石頭繼續滑落,他想爬出汽車逃避,但是不巧爬錯了方向,反而被后來的塌方所困。

在短暫的驚訝過后,明連海立刻試圖幫助這個人脫困。樹杈很快被清理了,但是那塊石頭他無論如何也推不動。他只好返回頭向鎮里跑。剛跑了幾步,他忽然停下來,回頭沖那個人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往鎮里跑。這個時候他覺得讓那個人感到希望也許很重要。他不想讓那個人以為他為了個人的小恩小怨而見死不救。

很快大批的救援人員來了。里面也有不少記者。人終于被抬出來的時候,有一個記者說:別擋了我的鏡頭。人群中有人怒視記者。記者也察覺出了不妥,他對那個怒視他的人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個時候明連海又朝前走了。沒有人記得是誰把大家帶到這個拯救生命的地方來的。更沒有人知道他還要尋找什么。再往前,明連海記得路邊有一個開山開出來的空地,上面建了一座廟,廟里還有幾個泥塑的菩薩。菩薩!明連海平時不怎么信佛,但是妻子卻是信的,家里長年都供著佛像。這個時候應該去拜拜菩薩。明連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忽然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廟也已經倒了。一尊泥像帶著慈祥而詭秘的微笑仰躺在廢墟上,泥像的肚子卻已經破裂了。

明連海的目光停留在倒塌的泥像身上。仿佛整個人都被定住了似的。忽然,他的眼睛像受到什么刺激一樣張大了。隨即他的頭皮一陣發麻,腦子里什么也沒有了。很快他就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這是自己在哭嗎?聲音怎么這么奇怪呢?他發瘋般地沖到廢墟上,開始用雙手扒拉瓦礫。

他看到了什么呢?在倒塌的泥像身下,他看到隱隱約約有一件紫色的東西,像是一件衣服。這種紫色在這個小鎮上并不多見。而他的妻子,最喜歡的顏色正是這種紫色。

2008年5月12日上午,當明連海出門后,他的妻子終于痛快地哭了一場。隨后,她簡單吃了中午飯,洗了臉,梳理了頭發,也出了門。她身上穿的,正是平時只有重要場合才穿的紫色襯衫。她出門的目的,是要為離家出走的兒子祈禱。

地震的時候,明小山正在都江市的一個小攤上吃餛飩。從昨晚開始就粒米未進,他餓極了,兩塊錢一碗的餛飩根本不夠吃,他只好再要了一碗湯。就在這個時候,劇烈的晃動開始了。人群驚慌失措地逃散,他也跟著人群跑到街邊。“地震了”、“地震了”的喊聲此起彼伏,但是他還是有些不相信。怎么能地震呢?今年可是2008年,是中國人第一次辦奧運的年份,說什么老天爺也要給面子啊。可是隨著整個城市的人涌滿了街道,隨著黑煙從倒塌的房屋廢墟上冒起,隨著警笛聲、救護車的鳴叫聲響徹天空,他終于相信是地震了,也終于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害怕。

他開始后悔從家里跑出來。也開始擔心父母的安全。家里租住的房子結不結實?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他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想打聽一點消息,但是誰也沒有個準信兒。忽然他想到賣餛飩的攤販。那個女老板娘對自己挺好的,她一定知道自己只有兩塊錢,只能買一碗餛飩,肯定沒吃飽,所以當他提出能不能再要一碗湯的時候,她還特意往湯里加了幾個餛飩。想到餛飩,他立刻想起自己還沒有付餛飩錢。他把手伸進口袋,那兩塊錢還在。可是,這兩塊錢已經不屬于自己了。想到不屬于自己的兩塊錢還捏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一陣羞愧,連耳朵根子都紅了。

他決定立即原路找到那個餛飩攤。還好,起初的慌亂過后,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攤子前清理滾落下來的碎屑。餛飩攤的招牌已經倒了,鍋里的湯一大半已經濺灑到地上,地上到處都是碗碟的碎片。明小山拿出錢,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老板娘說:對不起,我剛才還沒有交錢,就跑了。這句話讓老板娘愣住了。還是那個老板走過來,按住明小山交錢的手說,小伙子,這錢我們不收了。但是明小山仿佛拿的不是錢,而是火。他飛快地把錢放在老板娘手里,然后轉身跑掉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立刻回到自己家里。在長途汽車站,所有的汽車已經停運。他聽人們議論說地震的震中在汶川,那正是自己的家鄉。他決定就是走路也要走到家里。可是才走了幾步,他的右腳忽然一輕,緊接著是一陣鉆心的疼痛,他發現自己竟然光腳踩在了一塊堅硬的石子上。原來右腳的鞋脫幫了,整個鞋底子掉了下來。這雙球鞋早就該換了,可是自己沒好意思和父親說。他舉目四望,垃圾桶里正好有一雙別人不要的鞋。要在平時,明小山是不好意思從垃圾桶里撿鞋穿的。可是現在他要徒步走回50公里外的家。他顧不上那么多了。

他原以為10個小時就能走到家,但是天黑的時候他還在不知名的山坡上跋涉。有一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把他送出城。在路上他還碰到了一批自發趕往災區的志愿者。他們都開著車,車上裝著鍋和米,他們要到災區去熬粥給災民喝。他坐上了志愿者的車,但是車往前開了一段就再也沒法前進了。坍塌的山體已經徹底把路封死了。一位志愿者叔叔勸他和他們一起返回都江市,明天再想辦法。但是明小山執意要翻山繞道。他想,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在的地方,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自己的家是地震的震中。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只有在家里心里才是踏實的。

他背著志愿者們送給他的干糧和礦泉水,但是他自己舍不得喝。他不知道父母在家里能不能吃上東西喝上水。夜還不算深,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偶爾經過的山坡上的幾棟房子黑洞洞的,沒有一絲亮光,也沒有一絲人氣。后來,天開始下雨。山上開始時不時傳來碎石滑落的聲音,刷刷的,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他從來沒有在這么黑的夜在這么荒涼的地方走路。他找到一個山洞,想暫時避避雨,但他終于睡著了。睡著了,世界也終于清靜了。沒有雨,沒有滾落的石頭,也沒有恐懼。困極了的他連夢都沒有做。

第二天他在半山繼續爬,走著走著一不小心滑了一跤,腳下的石頭松動了,向下滾落,他急忙抓住一根突出的樹根,才沒有跟著石頭一起滾落,但是裝食品和礦泉水的袋子卻滑向山下。他不敢下去撿,只好繼續往前爬。第二天的晚上沒有下雨,他就在一塊巨石下過了一夜。早上起來他有些不舒服。他擔心自己會發燒,心一急不一會兒就渾身出汗,漸漸地難受的感覺卻自己消失了。他知道這個時候已經離家不遠了。“堅持!堅持!”他不斷地在心中對自己說。

直到第三天的上午,他才來到一個山村,這里已經能夠看到自己的小鎮了。山村只有十來戶人家,大部分人家的房屋都倒了,但村里幾乎找不到人。在村口的坡地上,他看到了七八座新墳。一位老奶奶坐在自家的廢墟前,一動不動。明小山有些好奇。為什么大家都走了,這位老奶奶還留在這里?他需要什么幫助嗎?他想張口問老奶奶,可是忽然頭一暈,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忘記了自己已經又累又餓地熬了幾乎三天。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胸口冰涼,原來是老奶奶給他喂水,灑出來的水已經把胸口濕透了。他坐起來,老奶奶遞給他一塊面包,他咬了一口,又香又甜,感覺好像來到了天堂。隨后他才知道,老奶奶是孤寡老人,半年前又得了癌癥。地震后,村里的人要背她下山,她死活不肯。她知道自己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生怕一走就再也回不來。村里的人給他留了食物,昨天天上又忽然掉下來一箱面包和礦泉水。

明小山走的時候,老奶奶叫住他,硬是塞給他滿懷的面包和礦泉水,直到他再也拿不下為止。老奶奶說:天上下來的東西多,我一個老婆子能吃多少,你一定要拿著。明小山想說聲謝謝,可是他一抬頭看見老奶奶身后的廢墟,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進入鎮子前,他首先看到了倒塌的小廟。他知道母親有時候會來這里拜佛,為此他還嘲笑過母親迷信。他想,如果母親看到了就連泥菩薩也自身難保會怎么想?就在這時,他看見泥菩薩身下似乎有一個人,在拼命地挖著什么。他仔細看了看,那個人正是他父親。

明小山已經回想不起來他是怎樣走上坍塌的小廟的廢墟,想不起來他是否叫過父親,也想不起來父親是不是回頭看過自己。他只記得當廢墟里忽然出現了一只手的時候,父親忽然不動了。這是一只毫無血色而僵硬的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是母親的手。明小山曾特意留意過那枚戒指。自從他記事的時候,母親就總是戴著它。開始明小山以為是黃金的,后來才知道是鍍金的。父母婚后,父親一直想送一枚真正的金戒指,但母親說真的假的是個意思就行,一兩千塊錢的東西戴在手上可惜了。但是又怕人笑話,所以就和父親一起買了個鍍金的。

父親呆坐了半天,然后放聲大哭。明小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哭。過去他一直認為父親很冷漠,認為父親是不會哭的。哭畢,他走過來拉起已經泣不成聲的明小山,讓明小山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平靜地把蓋在上面的瓦礫一塊一塊搬走,母親的遺體就露了出來。在廢墟里母親的身體顯得那么嬌小,面容已經蠟黃。明小山不知道母親在最后的時刻,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想到自己負氣出走,走前和母親連一句話都沒有說,明小山的淚水又潸然而下。

然而父親卻再也沒有哭。他俯下身,把妻子背在自己背上,然后就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明小山默默地跟在后面。父親把母親的遺體放在家里廢墟旁的空地上,從已經倒塌的廚房扒拉出被砸出一個豁口的砂鍋,用磚架起來,然后又找來柴火,從一個用塑料紙包好的提包里拿出一包藥,放進鍋里開始熬。明小山驚異地看著父親做這一切,不知道父親究竟要干什么。

藥熬好了。父親把母親的遺體抱起來,用手指攏了攏母親的頭發,又用毛巾為母親擦了擦臉,讓明小山把藥碗端過來,艱難地掰開母親的嘴,用湯勺往母親嘴里喂。湯藥一入嘴就流出來,但父親堅持一勺一勺把藥喂完。父親在喂藥的時候,嘴里斷斷續續一邊抽泣一邊說話,好像妻子還能聽到自己說話似的。他說:新娥,你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知道也好。這種病本來就活不了,你先走了也好。現在你已經到了那邊,那邊這個病該能治了吧?這個方子我攢了一年,這個藥你一定要喝。你喝了,就是到了那邊,我心里也好受些……

明小山的眼睛越睜越大。聽了父親的話,他驚呆了。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這種癡呆的似夢非夢的感覺一直籠罩著他。傍晚,鎮上的人背著噴霧器來家做父親的工作,希望母親的遺體能盡快交給防疫隊處理。在自己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不與人爭的父親抄起一根木棍把人趕走了。隨后,父親用那人留下來的消毒水噴灑了全身,噴灑了明小山的全身,也噴灑了母親的遺體。最后,他讓明小山幫忙,把母親的遺體捆在自己背上,交給明小山一把手電筒,兩個人在夜色中悄悄出了鎮。

父親要去的是那片曾經開滿紫色鮮花的深山里的緩坡。那里亙古以來幾乎沒有去過什么人,現在也不屬于某個村某個人,而是屬于國家,屬于國家的一個大熊貓自然保護區。在路上的時候,明連海甚至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要感謝大熊貓。因為有了這些國寶,才有了他這個柔弱可憐的妻子最后的一席安息之地。

次日清晨,久違的陽光升起來,空氣清新,空谷里回蕩著鳥兒的鳴叫。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但是,那片曾經開滿紫色鮮花的緩坡多了一座新墳。明連海在墳邊睡著了。明小山跪在墳前,額頭緊緊地貼著墳前的土地。良久,他抬起頭,注視著熟睡中的父親。他輕輕爬過去,挨著父親躺下。母親沒有了,父親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現在,過去的誤解都隨著母親的離去消失了。他躺在父親身邊,但他感到父親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心里。天上,白云朵朵。他對著藍天輕輕說:媽媽,你放心,我再也不讓父親生氣了。

埋葬了母親,在回家的路上,明小山的腳崴了,但他咬牙堅持著自己走。后來,父子倆走著走著,父親把手伸向兒子,兒子把手伸向父親,父子的手終于握在了一起。就在這個時候,一群人從另外一個路口跑過來,邊跑邊喊:快撤退啊,上邊堰塞湖快決堤了……在奔跑的人群中,父子倆被沖散了。明連海拼命地尋找兒子,但在驚慌逃散的人群中他連兒子的影子也看不到。最后,他逆人流,抄小路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明小山其實并沒有丟。他在逃跑中跌倒了。一輛撤退的采訪車停下來,把他拉上車,送到了在綿陽的一個安置點。在那里,上萬人住在一個體育場里,很多小孩很快就成了朋友,彼此還玩起了牌。有災民排著隊拿著紙杯領粥,領到半杯,自己舍不得喝,端回來給三歲的孩子喝。但孩子正好厭煩了吃又冷又硬的干糧,哭著要吃熱米飯,喝冰鎮的可樂。粥端回來的時候,孩子以為又是干糧,推了一把,粥灑了。

在這個安置點,孤獨的明小山看到最多的,是各種各樣的尋人啟事。明小山找到一支筆,在布告欄的空白處寫下“找爸爸”幾個字,隨即他涂去了“爸爸”字樣,改成了“汶川青石鎮明連海”。

這個時候,明連海正在自己家的廢墟里,專心致志地翻找著什么。幾個外地來協助值勤的警察過來盤問:是自己家嗎?為什么還不撤離?父親不說話。另外一個警察呵斥道:是不是來發地震財的?這時父親從廢墟里的一個柜子的夾層摸出一個東西,裝進外衣里側的口袋里。一名警察上前要抓住明連海,忽然大地又猛烈地搖晃起來,汶川地震后最大的一次余震發生了。

那個要抓住明連海的警察摔倒了。明連海晃了幾晃,還能在廢墟上站立著。忽然他猛地沖向那個倒在地上的警察,想奮力把他推開。就在他撲到警察身上的時候,他家那堵在先前地震中沒有倒塌的正房的墻砸下來,灰土升騰而起,他和警察都被埋在里面。

就在明小山在第五十五個留言板上寫下“找汶川青石鎮明連海”的時候,一位安置點的志愿者領著兩名警察來找他。警察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余震中為了救一位值勤的民警,被倒塌的墻砸死了。警察還說,你的父親是個英雄。他犧牲了,但那個民警只受了輕傷。

警察轉交了父親的遺物。就是那件被藏在外衣內側口袋里的東西。東西用一塊紅色的布包裹著。打開包裹,明小山看到一個小小的日記本。是父親的日記嗎?父親從來不寫日記。是存款密碼?父親似乎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他打開日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的,都是欠條——父親生前欠別人的賬單:

欠張林山200元。欠王三虎70元……這本欠賬日記,就是父親在母親重病期間漫長日子里艱辛的生活記錄。父親生前在廢墟里拼命翻找的,就是這樣一本欠賬單。

淚水悄無聲息地長流下來。一邊來的兩個警察也眼含淚水,同時右手高舉,向這本賬單致以他們的最高敬禮。

半個月之后,明小山在廣東好心人的幫助下,隨同整個學校的同學遷往廣東順德異地復課。在東去廣東的列車上,明小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眼睛始終注視著窗外。前方,是那個離海很近高樓很多的地方。那里沒有廢墟,沒有余震,但是也沒有母親,沒有父親。

“我是一個孤兒了。”這句話在他心中反復流動。但是他沒有哭。他的手里,緊緊攥著父親留下來的欠賬本。他低下頭,輕輕地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頁,那上面寫著一句話:

爸爸,這是你留給我的最好的遺產。

作者簡介:

聶曉陽,男,1972年11月生,陜西長安人,新華社記者。曾常駐耶路撒冷、巴格達。近年出版的紀實作品有《關于自然與人的筆記》《北極首航》《在耶路撒冷的日子里》 《為歷史流淚》等。本篇是其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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