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雜憶——六十年來美國生活的回顧》,是99歲高齡的著名歷史學家、圖書館學泰斗錢存訓(TsienTsuen-hsuin)教授的學術回憶錄。該書先由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后于2008年由黃山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
錢先生1909年12月1日生于江蘇泰州書香之家。早年畢業于金陵大學,后獲得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曾任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北平圖書館南京及上海辦事處主任、芝加哥大學東亞圖書館館長、東亞語言文學系教授等。現為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榮譽教授、東亞圖書館榮譽館長、臺北中央圖書館顧問、中國國家圖書館顧問等。
錢先生的世紀人生傳奇,幾乎都與書息息相關。冒著生命危險、將三萬冊善本圖書秘密運抵美國,保護國家典籍的業績,是錢先生最為人們傳揚的故事: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前夕,北平圖書館將六萬多冊善本書運到上海租界暫存。后因上海形勢吃緊,北圖館長袁同禮、中國駐美大使胡適與美國國會圖書館協商,精選其中最為珍貴的宋元明清時代善本書籍2720種、三萬余冊(含宋元版約200種、明版近1000種、抄本500余種,包括舉世聞名的《永樂大典》在內),裝成102個箱子準備運美。為了避開已經侵占上海的日軍的耳目,時在北圖上海辦事處任職的錢先生歷經艱險,經在上海海關任職的友人協助,幾經周折,終于將這些善本圖書秘密運出,在珍珠港事變前夕分批由美國商船安全運抵美國,由國會圖書館妥存。據說,當年運送最后一批善本圖書的美國商船被日本海軍擊沉,但圖書卻沒有缺少。隨后由北圖派赴國會圖書館工作的目錄學家王重民為這些圖書編目并撰寫提要,制成縮微膠卷1070卷。1965年,這批善本書運往臺北,暫由臺北中央圖書館保存。這也是抗戰期間值得大書特書的中美書緣。
說到中美書緣,始自1869年:據錢先生《中美書緣——紀念中美文化交換百周年》考證,為回應美國政府三次主動向清政府提出交換種子和書籍的請求以及1868年美國贈送種子、書籍之誼,1869年,清政府總理衙門將《皇清經解》、《五禮通考》、《欽定三禮》、《醫宗金鑒》、《本草綱目》、《農政全書》、《針灸大成》、《性理大全》等書籍十種(約1000冊、130函)贈送美國。這些書籍1876年后全部抵美,乃國會圖書館東方部最早收藏的中文書籍。同時,中國還向美國贈送花卉、五谷、豆類、蔬菜種子106種。上述交換的“書籍及谷種等,數量雖極有限,但已播下中美兩國間文化交流之種子,意義實深。不僅美國農事借重中國農產園藝之經驗者甚多,而今日美國人士能通讀中國書籍者,至少亦當千百倍于百年之前……今后兩國間如何吸收彼此之文化精髓,豐富彼此之精神與物質生活,實值得吾人深長思之”(《中美書緣》第7-8頁)。
錢先生的漫漫人生,無論是著書立說還是誨人不倦,也都與書有關。錢先生在芝加哥大學完成的碩士論文《近代譯書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中美書緣》第35 64頁),首次以計量目錄學的方法,對近代中國的圖書翻譯史做了開拓性的研究。博士論文《印刷發明前的中國圖書和銘文的起源和發展》經過修改,由哈佛大學楊聯陞教授推薦,以《書于竹帛》(Written on Bamboo and Silk: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Booksand Inscriptions)為名,1962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該書指出: “遠在公元七八世紀,中國人便首先應用雕版印刷,而活字版的發明,亦遠在歐洲谷登堡(Johann Gutenberg,約1397—1468年)之前400年”。錢先生還從比較研究的角度提出如下發人深省的結論:“在古代世界曾經通行的各種古文字,都已先后天亡,獨中國文字……今天仍然繼續使用”,它“超越了時間上的變化和空間上的限制,團結了中華民族,更造成了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文化整體”。本書初版僅印300冊,未料數月即告售罄。此后一版再版,被譯成中、日、韓等文字,被國際學術界公認為中國圖書史研究領域的經典之作。劍橋大學教授李約瑟認為,該書與卡特(T.F.Carter)的名著《中國印刷術的發明及其西傳》“完全可以媲美而并駕齊驅”, “是一部非常值得推薦的書”。對此,一向謙遜的錢先生回憶說:“實際上,此書寫作的原意是補充卡特的名著,對印刷發明前的中國圖書和銘文加以系統的介紹,作為西方學者研究書籍通史的參考,不意卻為西方漢學家所重視,認為對中國文化史、考古學和古文字學研究的一部入門專著” (《留美雜憶》第53頁)。
繼《書于竹帛》之后,錢先生應李約瑟先生之邀,獨立承擔《中國科學技術史》有關“紙和印刷”這一部分的寫作任務。錢先生一如既往,以嚴謹的態度、翔實的資料,融會貫通,精益求精,前后歷時15年之久,參考文獻近兩千種,終于寫就30萬言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五卷第一分冊《紙和印刷》。該書就紙張和印刷何以在中國而非在西方發明,以及兩者的社會功能和影響做了比較:“在西方,印刷術的使用,激發歐洲各民族的理智思潮、促進民族語言及文字的發展和建立民族獨立的國家;而在中國,印刷術的作用正好相反,它不僅有助于中國文字的持續性和普遍性,更成為保存中國文化的一種重要工具。因此,印刷術和科舉制度相輔相成,乃是中國傳統社會相對穩定的因素之一,也是維護中國民族文化統一的堅固基礎。” (參見《留美雜憶》第85頁)李約瑟在序中寫道:“我認為造紙和印刷術的發展,對整個人類文明歷史的重要性是無與倫比的,從錢書中,讀者將可縱觀中國造紙和印刷術的整個歷史,了解到歐洲對此一無所知之時,它們已在中國出現了許多世紀。”該書于1985年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印行,1987年重印第三版,成為該書系中最為暢銷的一種。1990年、1995年,該書分別在北京、臺北以《中國科技史:紙和印刷》和《中國之科學與文明:造紙及印刷》為名出版中譯本,受到學界的高度贊賞。
對于錢先生的著作及其卓越的學術成就,許倬云教授在為《留美雜憶》所作的序言中做了如下言簡意賅的學術評價:
錢先生研究中國書史,其成就舉世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竹帛、紙張、印刷、出版、流傳,一切有關中國文字書籍的題目,錢先生都有深入的探討。他研究的許多大小專題,有的是拓荒的開創,有的是綜合前人的意見及自己的衡量作出結論,為中國書史寫下了一部又一部足以傳世的經典之作。中國文化中的截體,辦即文字與書籍,其發展過程,因為錢先生數十年研究的積累,‘有了詳盡而清晰的記錄。錢先生又將其在文字系統、書寫方式及印刷技術諸方面的獨到觀點,放置在中外文化交流與比較的框架內,而強調中國的貢獻。為人類文化的宏觀面,提出可為定論的評價。凡此成就,不僅是一般學術研究,而是為中國文化立言的不朽事業。
錢先生30年前即已從芝加哥大學退休,但老人退而未休,筆耕不綴。據錢門弟子和熟悉錢先生的人說,先生身體很好,90多歲時還自己開車,晚上要工作到12點鐘左右。據程煥文《拜見學界泰斗錢存訓先生》說:他在2008年11月3日問錢先生每天工作多長時間,老人回答說:“大約8個小時,從早晨8點開始工作到中午,下午還要工作幾個小時,晚上11點以后才會休息,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盡管已年近百歲,但錢先生仍然每天堅持讀寫,而且一直用電腦寫作。錢先生還是學術公益的熱心人:2006年旅美華裔學者馬大任發起“贈書中國計劃”,錢先生一人即捐獻圖書163箱之多。同年,又將其收藏的部分圖書捐贈母校南京大學。退休后,先生還陸續向圖書館和慈善機構捐贈了數十萬美元,可見其兼善天下的仁者風范。
作為晚輩,我本人雖然一直仰慕錢先生的道德文章,但至今未能有幸拜見先生。不過,說來特別幸運的是:十年前,我曾有幸獲得過錢先生饋贈的兩種大著,即《中美書緣》(臺北文華圖書館管理資訊有限公司1998年版)和《書干竹帛》(臺北漢美圖書有限公司1996年版)。老人題簽的這兩冊贈書,一直在我最寶貴的珍藏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