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人偶象征著什么?誰能說得清。但它卻調動著人的想象力,讓人心中不安。《人偶》仿佛一個謎,它扯出人性的諸多內涵。人偶是死的,卻能擺布著活人圍著它轉。一篇《人偶》寓意深長。《喝酒》則把人帶到了酒世界,這是個獨特的世界,每個人都不陌生。然而,每個人喝酒卻都有著獨特的背景和心情,顯示著不同的心靈密碼,隱藏著不一樣的秘密。
1
鐵觀音濃濃的清香,剛剛在辦公室彌漫開來時,冰冰走了進來。見她一臉的黑云密布,我暗道,千萬別是來告狀的。
“你看那個阿諾,還是個男人嗎?”說著,她從身后拿出一個絲絹人偶。這人偶我認識,是阿諾以前從上海探親回來,帶給冰冰的禮物。那時候,他們兩人正有點意思。這禮物自然非同一般,有點定情信物的味道。
“怎么了?”我不自覺地伸手接過人偶。這人偶極精致極精巧極細膩,似用南京的云錦包制的,握在手里溫溫軟軟,令人柔情頓生。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人偶,我和冰冰都說,這嫵媚的東方女子,該是奔月成仙的嫦娥。瞧那梳子一般的睫毛,溫婉嬌羞的眼神,烏黑發亮蟠絲扣做成的發鬢,忍不住讓人有想去抱抱她的沖動,比美國這里盛行的芭比娃娃要內斂得多。要不是因為這是定情之物,我一定會讓阿諾也送我一個。
“你沒看見呀?”冰冰指著嫦娥脖子。我這才發現,本來垂在胸前的長長辮子,竟然成了一個繩套,圈住了嫦娥的脖子。冰冰的手拿住辮梢,嫦娥就上了吊,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你干嘛?”我嚇得直往后縮,后背重重地撞在椅背。
冰冰大叫:“我一早來,她就這樣掛在我辦公室的墻上。你說這個阿諾,他至于這么恨我嗎?”
她的聲音噎下去,眼淚嗆了出來。
“阿諾?”
我太吃驚了。阿諾干嘛要這么做?他剛從上海結婚回來,不過新娘子不是冰冰。當初他不肯和冰冰好,嫌她有個拖油瓶的女兒。再說,這次他回國雖是結婚,卻不幸父親去世,新婚妻子還在上海,一時也來不了,他現在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山,哪兒還有心思折騰別人?更何況,這個別人不是別人,拋去同事這層關系,這個別人還多少和他有過一段情緣呢。
“不會是阿諾,你有什么證據嗎?你知道,這人偶在他的心里,是女媧呀。”我一時不知說啥好,干巴巴地替阿諾否認著。
“你就包庇他。我就知道你會包庇他。”
我心頭一涼,一沉,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變了,自從和阿諾沒能花好月圓,她就遷怒于我這個紅娘。以前,她每天早上都是光鮮鮮地來上班,打扮得一絲不茍,柳眉櫻唇,云鬢眼影,和她手中那位嫦娥人偶真不相上下。她和我是同胞,一樣的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可因為她來自臺北,我來自北京,她就說我包庇來自上海的阿諾。想當年,為了保她,我和幾個下屬大戰了多少回合。她呢,除了在我面前哀求,就是抹淚。我是誰呀?你媽?欠你的呀?
可我也不得不理解她。如果這事兒真是阿諾做的,的確太歹毒。當年阿諾送這個長相酷似冰冰的美嬌人給她,自然是有些意思。可現在沒了意思,難不成就真的詛咒她上吊嗎?再怎么說,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想到這兒,我嘆了口氣,柔聲地說:“冰冰,你來是和我說這事兒?”
她理直氣壯地說,“對,我就不信,天下沒有公正。”
是,天下該有公正,該是邪不勝正的。這么想著,我說:“那好,你先回去吧。這事兒等我查查。”
她氣呼呼地轉身離去,我又叫住了她,把那個人偶留下來。
她已經走到了門口,聽我一叫,也不回頭,用力一甩手,人偶咚的一聲,撞到玻璃天花板上,直直落下來,在地毯上掙扎了幾下。
我走過去,把嫦娥輕輕地拿起來,捧在手里,一股淡幽幽的檀香襲來,掠過一絲暖意。我盯著那一縷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怎么也不敢相信,那繩索,竟然是她自己的辮子,心下接著嘆了口氣,這女人這副模樣,不正是我現在的寫照嗎?
阿諾是我雇來的,當時急缺一個管數據庫的,他的筆試最好,就要了他。可是沒多久才發現,他的英語口語很差,差到連我的英文名字“珍妮”他一叫出來,就變成了“窘你”。好在數據庫,他倒是管了起來。記得他上班第一天,我請他吃午飯,餐桌上,我知道他已經五十有二了,看他精神煥發的樣子,羨慕起來,說,是嗎?真看不出,那你孩子都上大學了吧。
他的臉一下子蓋滿桃色,上海男人那種靦腆真讓我嘆為觀止,他的頭微微地顫著,聲音也微微地顫著,窘你,我,我還沒有結過婚。說完就低下頭去,好像犯了什么錯似的。
這下真是窘到了我,我嘴張了半天,“啊”字也沒能跳出口來。心想,這人怎么回事兒呀?看上去挺不錯的,要個子,一米八;要長相,挺像那時正火爆的電視劇《牽手》里那個出墻的男主角;要學歷,復旦化學系的碩士;要工資,已成功抵達六位數了。這樣的人居然還沒進城?簡直天理不容啊!
他大概也知道窘到了我,趕緊拉出陳年流水簿子匯報了起來。
我來自舊金山,本來就是找我女朋友來的,她在硅谷那邊。以前在紐約上學時,大家關系不錯,我常幫她,畢業時,依依不舍地來我宿舍,她說她想和我……就這么,我們就好了。去年一年十二個月,我飛來舊金山十四趟。實在是覺得不行了,才決定過來。可是……你說人也奇怪,不在一起的時候想在一起,在一起的時候,就……就散了……她,她現在找了一個洋人……
我那天中午沒喝酒,可腦子就是一陣陣發熱,還沒等他把故事尾聲道出,我就咳了一聲,捶著油乎乎的飯桌說,像你這樣的條件,不用愁。咱們這兒現成的就有一個,臺灣來的,年紀比你小一輪,人也不錯。
就這么,我竟然就做了一次月老,當了一次紅娘。可沒想到,冰冰和阿諾后來沒成佳偶,卻變成了一對老死不相往來的怨偶,冰冰對阿諾那股沖天的怨氣,沒能擋住阿諾之后終結良緣的喜氣,卻全轉成了我的晦氣。我不就像眼前這人偶嗎?要不是當初我多事兒,怎么會有今天的晦氣呢?當年我做月老牽線的紅繩子,如今已經成了纏在我脖子上的繩套了,不是嗎?
2
阿諾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如喪考妣,眼睛一直不敢看我辦公桌上的人偶。可我知道他看見了,一進門,他就看見了,像被針扎了一下,便心下狐疑,看來真有可能是他干的?
“是。”我剛一開問,他就承認了。“窘你,昨天,是我動了這個人偶。”
“你,你,你為什么?”我簡直像面對一個外星人怪物。眼前這個形象高大的上海男人,平日里少言寡語,份內的工作干得也不含糊,幾個數據庫被他管得刀槍不入,滴水不透。惟獨一點,怕事兒,不是他份內的事兒,絕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一點兒團隊合作精神。要不是和冰冰的那段關系,恐怕連冰冰他也未必出手相助。可既然和冰冰斷了,為什么要這樣詛咒。
他低著頭不說話,身子像秋風中成熟的麥穗搖曳一般顫抖。他又激動了。 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切,這就激動了?這么陰損的事兒,你阿諾也做出來?
“你說呀,你不是說這是女媧嗎?你怎么能讓她用辮子上吊呢?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阿諾突然把頭一揚,鄭重地:“窘你,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媽媽是滬劇演員。”我聽著,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唱過一出《補天》的劇,扮演女主角女媧……”
他伸手拿起我桌上的人偶,用手撫摸著,輕輕地,那副柔情的樣子,讓我沒法兒看下去了,就把臉調開。窗外的天空,不知啥時掉下雨來,窗前那棵如意發財樹,青翠欲滴,朝氣蓬勃。
“我媽媽的扮相,就是,就是這個樣子……”
我扭過頭時,見兩粒水晶,消失在女媧的臉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看傾人城,再看傾人國。你相不相信,我媽媽,也是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可她卻不能像嫦娥那樣仙化而去,更沒有像女媧那樣被萬世景仰。她很早就死了,死于自殺,就是這樣,上吊的。”
我哽咽著,我窒息了,辦公室死一樣闃寂。當他的聲音再次傳來的時候,好像特別遙遠:“文革時,她不堪屈辱,自殺了,那時候我才十三歲……”
我木訥地肅然著,聽過多少相似的故事,如今第一次,好像真正發生在眼前一樣。他低著頭,一只手緩緩地撫弄著女媧,口中不停地款款低語。那女媧,在他的掌中,安詳慈愛,像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而又溫婉沉靜,像凝視著她的父親。
“我對不起我媽,我媽走的時候,兩件心事,一件是我的婚事,另一件就是我爸。沒想到……我都五十四歲了,還結個什么婚呢,害得我爸——假如我不結婚,假如我……我爸也就不會……”
我不忍看眼前這一幕悲愴了,輕輕嘆了口氣,眼前的阿諾和女媧模糊成一團閃爍著的光環。
阿諾爸爸去世的事情,他提過幾次了,八十八歲的老人,吃了婚宴上的龍蝦,跟著就進了醫院。如果那晚阿諾不去為了床位的等級,和醫院喋喋不休地爭吵兩小時的話,主治醫生或許會早些為老人就診,老人也不會就那么一命嗚呼。那天正是阿諾五十四歲生日,也是他結婚大喜的日子,竟然也成了他父親的忌日。阿諾自認是罪魁,見人就祥林嫂般地控訴自己的罪行,信誓旦旦要為父守孝,三年不近娛樂。
電腦里,叮的一聲提示,十五分鐘后,喬丹約好了要來見我。我不得不催促阿諾回去干活。
目送他出門時,才發現他雙手還捧著女媧,趕緊叫他把女媧留下。他猶豫著,依依不舍,終于還是轉身,永別似的把人偶遞了過來,我接在手里,脫口而問:“可你為什么把女媧的辮子套在她脖子上呢?”
好像沒明白我在問他,哦了兩聲,他才說:“我昨天挺激動,經過冰冰辦公室,一下子像看見了我媽,就從墻上摘了下來,放在桌上,給我媽磕了幾個頭。”
我把那根烏溜溜的黑辮子套在女媧的頸部,拎起辮梢,女媧就吊了起來,迷茫地在空中轉了個圈,“今早冰冰來,這女媧就是這樣掛在墻上的。”
“我?我,沒有呀。”他一臉恐怖:“怎么會呢?我怎么會這樣?我怎么會對我媽——”他急得團團轉,卻又不知說啥似的,好一會兒,才道:“是不是冰冰又來告我的狀?這女人一點都不知道感恩。既然她不想留著,正好我收回了,也好天天向我媽贖罪。”
3
喬丹進門的時候,我還在盯著女媧發呆。到底怎么回事兒?阿諾剛才那副悔恨交加的模樣,根本不像撒謊。當初他雖拒絕和冰冰親密關系,但也盡力幫了冰冰,要不然會計出身的冰冰也不會從初級程序員順利地晉升到中級程序員。
難道是冰冰挑事兒?似乎也沒這個必要。冰冰也算苦命人,從臺北來到舊金山不久,發現老公和師姐的私情,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在一家餐館里打工后沒多久,竟發現自己身懷六甲,幾番思量,還是留下了孩子。可誰曾想,就因為這個孩子,斷送了她后來多次可能的良緣,包括和阿諾的。
“咳,在做什么呢?”喬丹一踏進辦公室,就把門在身后關上了。我也就猜到,他是為啥來的了。可還是問:“找我啥事兒?”
“我和你說多少回了,我要求你紀律處分阿諾。”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椅上,老板一樣,蹺著二郎腿。還好,今天的話,他說得算客氣了,上次來,他還多了一句:如果你再不采取行動,我就要去市政府的平權委員會要求立案審查。
“哦”,我漫不經心地應著。美國人就是狗拿耗子,愛做國際警察,心里這么想著,可嘴上還是打著哈哈說,那事兒,我還沒調查清楚。
“可是,今天他又遲到了。”
“是嗎?”我口氣有些遲鈍。阿諾通常比我晚半個小時上班,今天早上,我開車路上堵,來得晚了點,他該上班的時候,冰冰在我辦公室,所以沒機會檢查。
“你不能只處理我,不處理你的人。”喬丹又說出了這句讓我心肝肺都發顫的話。如果真像喬丹說的,阿諾今天應該是連續第四天遲到了。按照條例,可以從口頭批評升級到書面處分了。這阿諾,怎么就不能不吃饅頭,也“蒸”口氣給喬丹看看呢?
我苦笑,算是對喬丹的回答。人家說夫妻是冤家,父母子女是冤家,老板和員工又豈不是一對冤家。這喬丹,活脫脫一副近之不恭遠則怨的小樣兒。想當初,阿諾剛來的時候,我讓他在喬丹手下做,為了讓他有一些人事管理的閱歷,可不到三個月,兩人竟拍著桌子指著鼻子互相大罵起來。喬丹揚言要開除阿諾,情急之下,我才把阿諾抽調到我手下。從此,不僅兩人鼻子不對鼻子,眼睛不對眼睛,我也被私下里指控包庇阿諾。怎么辦?忍氣吞聲,也只有忍氣吞聲了。誰讓我和阿諾有著一樣的膚色發色,甚至講起英語時,也都伴著同樣中國人特有的腔調呢?
“你這樣很不公平,讓我覺得,你就像個媽媽,我們都是你的孩子。”我頭皮上,立即像有成群的螞蟻在蠕動,“而我就是那個活干得最多,最想取悅于你,卻最不被你待見的那一個。”
他嘴角抽搐著,面頰抽搐著,我讀出了“痛苦”兩個字,想把目光移開,卻又不太能夠,那樣更會激怒眼前這個敏感的男人。難怪中國規定只生一個孩子,原來還有這等好處,起碼不用擔心做父母的偏心眼。當我的目光和心思一樣迷茫地游弋,無法著陸時,無意間撞在了桌上的女媧的臉上。此刻的她,看上去格外地寬容慈祥,雍容典雅,更善解人意。我忽然就像找到了一個傾訴的對象,開始默默地對她述說起來。
女媧祖先,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吧。不同種族之間的人,真的就這么難以寬容嗎?男人和女人之間,為什么自古就有戰爭?怨怨相報何時了?誰能做到得饒人處且饒人呢?我總在想,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寧可吃點虧,也不能占便宜。身為少數族裔,又是女流之輩,我弱勢慣了,我沒有太多的期望,更沒有太大的夢想,我只想平安地擁有一份工作,生存下去。但眼前這男人的死纏爛打,已經讓我失去了工作的樂趣。女媧祖先,請你告訴我,當年你用五色石子補天,這五色石,是不是就是地球上的五大洲?如果是,那這大地之上的天,難道不是這五色人種共撐的嗎?為什么一定要分出你我他她?難道我們不都是你的子孫嗎?你怎么可以這樣無視子孫間的戰爭?請告訴我,我
該怎么做?
4
我低著頭,縮著脖子,身體不自覺地用力向前傾斜,否則風就要把我吹倒了。這里是舊金山的風口子,五條急流的馬路在這里交匯,無論天氣預報如何風和日麗,風情萬種,這里都是一樣的寒風料峭,時而還夾雜著沙礫,呼天搶地,想保持站立的姿勢都難。
四周是林立的高樓,平日里,在呼呼的風聲中穿行,常常讓我陡生一種無名的恐懼,雖然只是短暫的恐懼。不過,一過了這個風口,我會立刻像根忘憂草,沐浴在乳白色的陽光里,享受起舊金山黃金海岸的溫馨。
可今天我卻不能,上吊的女媧一直在眼前晃悠,揮之不去。我承認,我迷失了,迷失在人群里,迷失在祖輩開創的天地之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果我能理解喬丹指控我和阿諾是自己人,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也能理解冰冰指控我包庇阿諾,因為我們都來自中國大陸。可我真搞不明白連阿諾也常常抱怨我,嫌我對同胞太苛刻,總要求自己人多做事,少惹事,甚至忍氣吞聲。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主兒?雖然真逼急了,也偶爾狗急跳墻一下。想起他曾經一蹦三高的樣子,倒讓我哭笑不得。本來那磕磕絆絆的英語,竟然一下子就嘀里呱啦利索起來,夾著唾沫星子,放炮仗一樣,天女散花,轟轟隆隆;只是無論他多么震天動地,慷慨激昂,一大半的炮仗多是白放白響,就他那英語連我也只能聽懂一半,更不用說老美了。結果,往往一件不算復雜的事情,也能被他攪得糊里糊涂,一團亂麻。尤其碰上喬丹這種敏感型的西方大炮,兩人立刻干柴烈火、明火執仗,要不是常常有人在場,說不定人命都出了。
綠燈亮了,隨著人流,我挪步向前,頂風而行。不知來自何方的颶風恣意襲擊著我,我本能地聳緊肩膀,把脖子更深地埋藏起來。直到一陣香氣撲面而來,我才全身一爽,腳步不聽使喚地被香氣纏繞著,邁進了星巴克咖啡館。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著我的名字,循聲而去,是麥克。想曹操,曹操現。
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我疾步湊了過去,匆匆打聲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我又有麻煩了。他沖我詭秘地一笑,我只得搖搖頭,轉身走到玻璃窗邊的一張銀色小圓桌前坐下來,等他。
養成喝咖啡的習慣,說來也和麥克有關。當年為了幫我對付手下的幾個刺頭,我們常常在這里聚首。他這個有一半華裔一半猶太裔血統的人事部主任,在我的工作生涯里,算得上個貴人。我們倆合作最輝煌的戰績就是把曾經飛揚跋扈、氣焰囂張的喬丹打得節節敗退,直到被勒令停職,他才低頭告饒,信誓旦旦要痛改前非,我們也就對他不計前嫌了。那真叫個過癮呀!有陣子,只要麥克一來我辦公室,喬丹就會神不守舍好幾天,其實他比我清楚,麥克才是他真正的克星,我其實太中國大陸了,并不真正了解美國的法律和條令,更不用說如何來利用這些法律條令管理下屬。不過,阿諾近日常常遲到,讓喬丹蠢蠢欲動了起來,頻頻開始發飆。我這才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似的,難不成在我同胞阿諾身上,他看到了雪恥或復仇的一線曙光?
麥克仍然心不在焉地排著隊,等著買咖啡,我心里不知啥時候已經踏實了下來。同樣是人,和他就那么默契。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這么賣力地幫我,他沒給個我預想中的答案。我想他會答,誰讓我老爸是福建人。那樣,我就會說,可你媽是猶太人……我還曾想,他會說,我指望你幫我找個中國女人做媳婦呢,我就會大笑地叫道,哈,太好了,我要收一筆不錯的傭金。平日里,他喜歡拿我的國家開玩笑,他也喜歡拿女人開玩笑,好像我來自中國,身為女人,就該是他的笑料。不過,他的笑料總是被我的夾槍帶棒加倍奉還,他還樂在其中,沒被我打得人仰馬翻,倒練就了百毒不侵的神功似的。那次,他對我那問題的回答,讓我至今不得其解,他說,因為你有美國風格。
香草咖啡放在我的面前,麥克說:“我有預感,今天會見到你。”
“為什么?你有事兒要告訴我呀?還是知道我有事兒找你?”
他笑笑,并不回答我,反唇相譏著:“看看,在我的教育下,越來越美國風格了。中國人都像你這樣,就有希望了。”
此刻的我,哪有心情與他計較什么美國風格,嘆了口氣說,這次的麻煩,比以前都麻煩。以前起碼是階級仇,民族恨,現在是內憂外患。
他邊聽邊點頭,最后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呀,還能有啥事兒難得倒你這半邊天呀。”我好斗的神經一下子就被他挑了起來,一口咖啡還抿在嘴里,就把頭一揚:“是呀!這半邊天總是風和日麗,可那半邊天沒事兒就打架斗毆。”
他搖著頭,把咖啡杯端到唇前,嗅著。這是他的習慣,他說過,咖啡的味道,在于嗅,不在于品。就像人的味道,在于愛慕,不在于占有。我曾經為此打擊過他說:原來如此,難怪你女友遍天下,卻至今不敢進城。
麥克不肯進城,和他父母有關。他長得像母親,如果不是他姓“林”,無人能從他臉上看出非白人血統來。他母親當年是一個碼頭商販的掌上明珠,一見鐘情嫁給了當年還是個小漁夫的他父親,卻并沒有得到所夢想的幸福。麥克是跟著母親長大的,他記得母親一輩子的叨嘮和叮嚀,種族是無法逾越的。
我曾經開玩笑說,下次我回北京,帶一個姑娘做禮物送給你。他說那不行,聽著你們散發著文革口音的英語,我會食不下咽。我就說:那正好可以減肥嘛。他就會搖頭撇嘴,做出一副又可憐又無奈狀,你不能對胖子有歧視,太不平等了,這是在我們美國,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就會大笑說,這哪里是歧視,這是對你進行無產階級再教育。他則一副怒目圓睜的樣子,憤憤地:你把我當成階級敵人了?我就點點頭說:你是帝國主義反動派嘛。這么久而久之,麥克已經成了半個中國通,我在中國經歷過的那一茬子的事兒,他都能耳熟能詳,還時常拿出些經典來對我進行反攻倒算。
電話來的時候,他全身一顫,忙不迭地要放下手里的咖啡,因為過急,咖啡也跟著激動得濺了出來。他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抬眼看看我,一臉怪異的羞澀。我心里點燈似的,一亮,哈,看來又有新的女朋友了,而且非同尋常,竟然這么猴急猴急的。此刻的我,心里充滿了好奇,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說吧。”他收了電話,我的命令就到達了。
他抿嘴笑著搖搖頭。我也跟著笑,拿他調侃已成了工作中少之又少的快樂了,我當然不會錯過,絕對不能錯過。
“你猜猜。”他伸出兩個指頭:“給你兩次機會。猜錯了,下次午飯你買單。”
猜就猜,猜謎我最在行。“白果。”我迫不及待地說。
和他在一起工作了幾年,我們之間有了特定的術語,白果即白人。他搖頭說:“我就知道你會錯。”接著他警告道:“還剩最后一次機會。”
我舒了口氣,“那肯定是香蕉了。”根本不用想,麥克我還不知道嗎?有潔癖,再說,他媽媽有箴言,種族是不能逾越的。不是白人,那就只能是亞裔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再猜不對,你就得送我一份結婚大禮。”
呵呵,看來這下我虧大了。可再往下,沒啥好猜的了,不就四種嘛,兩種猜過了,也就是說,我只能在黑色和棕色之間做選擇了。我忽然想起來麥克喜好瑜珈,對印度佛教文化深信不疑,應該是棕色。
“你太讓我失望了。”麥克搖著頭還嫌不夠,手掌像芭蕉扇似的,夸張地左右搖擺。我一百個懷疑地盯著他,這家伙以前還沒開過這么大的玩笑,搞過這種令我刮目相看的惡作劇呢。
“這次你可要做落水狗了。”以前都是我叫他落水狗,今天怎么就讓他這么輕而易舉地顛覆復辟了呢。他把手機舉到我的面前,屏幕上,一個比咖啡豆還咖啡的女人頭像,可親可愛地笑著。我甚至不得不承認,這張照片照得極好,女人的面龐光澤鮮艷,飽滿豐盈,深沉寬厚,讓我心中一顫的是,這咖啡女人,竟像極了阿諾送給冰冰的女媧人偶,只是臉上涂了一層濃濃的咖啡油。
麥克看上去很開心,和我斗嘴的戰斗史里,最后竟然以我的啞口無言宣告終結。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女人,已經沒了調侃的趣味。可是,心里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像咖啡的濃香一樣,一波波飄散開來:怎么找了一個黑人?忘記你媽的忠告了嗎?居然都發展到要結婚的地步了?我知道美國婚姻自由,種族平等,可是,可是……
“像咖啡豆吧?”麥克笑問,笑得燦爛,“你知道我愛咖啡的。”
我不知道有沒有對他點頭,心里說,難道你喜歡咖啡,就要找個咖啡一樣的女人嗎?
“她學人類學的。”麥克開始述說他的女人,叫瑪麗安,和香蕉白果們的祖先一個名字。你知道人類最古老的祖先全部來自非洲,全球每個人身上都流動幾滴黑人之血。達爾文就曾斷言,地球上最早的人類出現于非洲,DNA試驗已經都證實了。
“我看你是被咖啡洗腦了。”留在我唇齒的咖啡,澀澀的,苦苦的,難怪發出的聲音也有點尖刻,甚至有那么一些后來我才玩味出來的敵意。
見我起身著急走,他趕忙叫住我問,你不是還有麻煩要說嗎?此刻的我已經很不耐煩了,心道時間都讓你沒完沒了埋沒在咖啡女人身上了,就搪塞著說要趕緊去開個會。他伸出一根指頭,不依不饒地一定要告訴我一句話:“我現在想,以前咱們和喬丹斗來斗去,其實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大家應該是人民內部矛盾。”他說完,不管我多驚愕,還哈哈大笑起來。
5
地鐵上,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早上是開車去上的班。看看表,六點半鐘了,回去開車還來得及。下了地鐵,坐在去舊金山方向的車廂時,想給家里打個電話,才發現黑莓手機竟然不在,大概放在了辦公室里了。我沮喪地想,這真是一個黑色工作日,還得回辦公室一趟。
走近辦公室時,燈是亮的。奇怪,整個下午都在外面開會,燈怎么還亮著?忽然見到桌邊的光頭側影,嚇了一跳,定定神,又見他手里拿著女媧,一怔,想叫他,可念頭一閃,這么晚了,喬丹不回家,跑我辦公室來干嘛?
他并沒有發現我,我便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看著他。女媧躺在他的手掌里,好像自得自在。他另一只手拿著女媧烏黑的辮子,繞著,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難道昨天上吊的女媧,是他干的?
辮子已經繞住了女媧的脖子,像一條圍巾,嬌媚!辮子又纏繞了一圈,女媧的胸前的圍巾變成了披肩,高雅!我驚異于喬丹的擺弄中,對他打扮出的女媧形象,有些喜歡。
“喬丹。”
我的出現,讓他顯得手足無措,手中的女媧竟掉在了桌上。
“我,我,”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結巴起來,“沒什么,沒有,什么都沒有。”
“你知道這個人偶是誰嗎?”
“噢,知道,當然知道。是冰冰。”他回答完,像松了口氣。
我笑著搖頭:“不,不是冰冰。是一個叫女媧的女人。”
“女媧?”他重復著,顯得極有興趣。我就開始講女媧的故事,一個用五彩石補天的女人的故事。我最后說:“她是我們的祖先。就像你們白人的祖先瑪麗安一樣,我今天才知道,她竟然是個黑人。”
他將信將疑地:“哦,阿諾為什么要把一個祖先送給冰冰?搶走了我的冰冰。”
早年喬丹對冰冰有意,冰冰不肯,可惜那時我還沒來這里工作,不小心做了紅娘,才知道喬丹心中對我此舉不爽,可也沒機會解釋,被他這一問,我趕緊說,阿諾媽媽曾經是個演員,扮演的角色就是女媧。說著,我拿起桌上的女媧,“而且,扮相就像這個樣子。”
我的話好像嚇到了他,他后退了一步,“真的嗎?我,我真的不知道。”
“為了這個人偶,今天冰冰和阿諾都很不高興嘛!冰冰發現,女媧被上吊了,冰冰以為是阿諾干的,以為阿諾要詛咒她。”
喬丹點著頭,難得的安靜,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又好像是預料之中的。
“冰冰不會再要這個人偶了,她不知道阿諾的媽媽曾經扮演過女媧,所以,她不知道這個人偶對阿諾有多重要。這人偶,在阿諾的心里,不只是冰冰,更是他媽媽。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去說服她。”
“也許,也許我可以幫助你。”
“你——?”
“是啊,是啊,我。明天我去跟冰冰說,不是阿諾干的。”他用力地點頭,或許是我疑惑的表情的驅使,他竟然說:“你知道,我愛冰冰。這是一次機會,給我這次機會吧。”
我,啞口無言,搖著手中的女媧,一股淡淡的檀香,攝入心魄。
尾聲
冰冰走進辦公室時,我正在品著鐵觀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上了這種茶,那濃濃的清香,讓我把每日繁忙的雜務看得淡一些, 輕一些。
一見她,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不知如何開口解釋人偶之事,也不知喬丹是否……
“你看看。”她從身后拿出一具人偶,一個豐滿的西洋女人,手里抱著一個胖胖的洋娃娃。這不是我在佛羅倫薩藝術館里見過的圣母嗎?我一下子釋然了,故意沖她大叫:“哇,誰又送你定情之物了?”
她笑而不答,我也不再追問。門外探進一光頭:“是我。”
我推打著冰冰,和她一起笑了。
“還有,今天阿諾沒再遲到。”喬丹說著,臉上開出了白白的花。
那日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急急地走著,腦海里滿滿的,都是人偶。女媧被阿諾收回了,他可以每天叩拜母親了。但愿喬丹的圣母瑪麗亞人偶,能在冰冰的心里常駐。
一陣重撞,我差點被擊倒,抬頭環視,才發現,我正站在五路匯聚的市場街風口上。那重重一撞,來自于一位龐大的黑女人,她斜目怒視著我,嘴里罵罵咧咧,只有一句我聽清楚了,“我殺了你。”我猜大概因為剛剛心不在焉,擋了她的道兒。我心下叫了聲,麥克的咖啡女人,人民內部矛盾。隨即啞然失笑,也不計較,徑自轉過頭,走出了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