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那些事兒等

青春那些事兒

本刊編輯部

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文壇先后出現(xiàn)了以韓寒、郭敬明、張悅?cè)?、春樹、李傻傻等為代表的?0后”作家。他們一現(xiàn)身，便成為一種強有力的存在，并且引發(fā)了一場不可忽略的文學事實：以他們?yōu)橹黧w構(gòu)筑的“80后”文學如颶風般迅猛抵達世人面前，成為文壇不可回避的焦點。此后，青春文學經(jīng)歷了韓流的洗禮，可愛淘《那小子真帥》《狼的誘惑》曾一度風靡大江南北，模仿和制作韓式作品成為當時的主流。小妮子、郭妮、明曉溪等青春言情作家一度占據(jù)青春文學的主流位置，現(xiàn)在她們那種略帶日韓漫畫式的對話風格和描寫手法仍然是青春文學的一大流派：同時我們也看出，蔡駿的懸疑小說以及玄幻魔幻等網(wǎng)絡青春小說的崛起，預示著青春文學逐漸呈現(xiàn)市場細分的特質(zhì)。

近年來的青春文學可謂聲勢浩大，蔚為壯觀。2008年，《美文》下半月從第九期開始開辟“新作家觀察”欄目，旨在推介有一定創(chuàng)作實力和創(chuàng)作業(yè)績的青少年作家，展示他們的精神品質(zhì)和文學風貌。迄今為止，已經(jīng)刊登過王小天、小飯、顏歌、周嘉寧、米米七月、張佳瑋等十多位作家的作品，同時“觀察者說”以我刊的獨家視覺，對每位作者及作品進行了評點。毋庸置疑，“青春文學”在繁盛的背后還存在很多的不足，已經(jīng)成名的“80后”代表作家，比如我們前面提到的幾位，無疑為后來者，也為正在成長的“90后”提供了一個有效的范本，文學不分年齡，也沒有統(tǒng)一的評判標準。如今貼滿了“青春”“市場化”“模仿”“抄襲”這些標簽的“8 0后”寫作，我們也斷然不能否定“80后”文壇不可能出現(xiàn)偉大的作家作品，不能否認文學天才的存在。張愛玲得意早，才有資格叫一聲“出名要趁早”，而紀德說：“別人比成功，我愿比永久。”遲來的成功可能是大成。所以，青春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依然路途遙遠。

青春是一場盛宴，這場盛宴聚攏了太多的形容詞，但是依然不夠抒發(fā)生命本身的律動和感動，歲月消逝愛依舊，所以，我們會一直在路上。

2009年的最后一期，我們請到部分“新作家觀察”的作者，算是一場“年終盤點”吧，回味一年來最動人心弦的故事，體味文學路上的辛酸苦辣。在這里既是一場團聚又是某種意義的告別，祝愿各位青春作家能在來年取得更好的成績，也祝愿親愛的讀者們心想事成?！幷甙?/p>

我的青春，你的文學——80后作家話“成長”已逝的母親和凝固的道德

顏 歌

我想把這篇文章寫給父親看，前兩天，他打電話給我，說看到了我的博客，很擔心我。我想跟你說：“爸爸，我真的會好的?！薄}記

母親去世已經(jīng)快四年了，我依然有一個毛病，就是常常會在想到她的時候一個人在房間里放聲痛哭，因為母親是秋天去世的，所以這個毛病每到十月就愈演愈烈。無論是父親還是我的朋友，他們都對我說：“你應該放下來了?！钡俏覅s放不下來，我用詩意的語言將之描繪為“我無法把母親放在落滿塵土的大地上”，這一意向和母親去世前最后一刻我把她放到病床上映射了起來，終于成為我內(nèi)心的一個依據(jù)。

我不能放下我的母親，因為其他人已經(jīng)忘記了她，我就是這樣跟我自己說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開頭會讓我一想到就痛哭不已，這個開頭是：“如果媽媽還活著……”

“如果媽媽還活著，我就不會這樣；如果媽媽還活著，我就有一個家；如果媽媽還活著……”——這個句型終于成為一個我一想到就會崩潰的句型。很久以前，我就已經(jīng)想到，其實如果媽媽還活著，事情可能也不會有什么改變，我只是把兒童成長為成年人的壓力轉(zhuǎn)移到了這件事情上，并且將它審美化了。

今天晚上我和朋友聊了一個小時，聊到了道德。他說“小說是道德懸置的領(lǐng)域”。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而且不用朋友說，我也知道，我是一個道德感過于強烈的人。作為一個來自小鎮(zhèn)，教師家庭出生的人，我強烈的道德感已經(jīng)到了一個不得不解決的時候。道德是男權(quán)話語設置的，道德是公用的某一個判斷人生幸福的標準，道德是人民群眾的好朋友。但是，道德是藝術(shù)的敵人，純藝術(shù)是邪惡的——請注意，邪惡一詞并不帶任何的道德判斷。

如果我是一個具有天賦的藝術(shù)家，并且我像藝術(shù)家一樣思考，那么道德就成為我的絆腳石，它成為我無法突破的一個瓶頸，成為作為寫作者的我和作為生活著的我相互對接的一個障礙。

這幾天我的煩惱來自于一個很簡單問題，就是我習慣的作為小說家的特有的視角，讓我變得某種程度的冷漠了。我為此感到非常焦慮——實際上，這種焦慮完全是瞎扯淡，它就是道德跟我開的一個大玩笑。我是一個生來敏感的人。我的敏感和我的冷漠都是我作為小說家的天賦之一，如此而已。因此，我何以一邊天才地冷漠著一邊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擔心我的內(nèi)心會變得冷漠起來——事實是，我的內(nèi)心不會變得冷漠，冷漠是我具有的一種藝術(shù)品質(zhì)，而敏感同樣是一種品質(zhì)，至于善良，我經(jīng)常說，善良就是平庸的表示，善良就是虛偽的表達，如此而已。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是不需要用善良來修辭和表達的。

我的道德審判來自我自己的教育背景，也諷刺地來自于我作為小說家的另一個品質(zhì)：敘事。敘事包含著判斷和虛構(gòu)，我早就說過，我善于虛構(gòu)自己的生活，信以為真，并且表演——本質(zhì)上，我在一些時候，一些事情上的表現(xiàn)是因為我矯情又媚俗的表演欲——在這里，“情”和“俗”都是一個東西，這就是道德。因此，我的道德也同時來自于我的敘述，來自于我對敘事對象的一種假設，一種大眾的道德的假設——因此真相是，作為一個天生的藝術(shù)家，或者以藝術(shù)為職業(yè)的人，我的內(nèi)心是沒有道德的，但是我在敘事中假裝出有的樣子，并且把我自己給忽悠進去了。

很深的夜里，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我一想到母親就會哭的句型“如果媽媽還在……”我之所以為了母親不在而哭泣，是因為我認為我現(xiàn)在的某些狀態(tài)，或者說是大多數(shù)狀態(tài)是母親所不認同的。在她的體系中是“壞”的，我忽然想到，我日復一日的對母親的難以忘卻，歇斯底里的哭泣，那些痛苦，并不全是來自對母親的懷念，我甚至可以說大部分都不是，這個問題出在和我剛剛說的事情同一個地方。就是道德。

母親作為一個死去的親人成了我心中權(quán)威道德判斷的代言——她就是按照一套嚴格的道德體系來教育我長大的，因此她在我心中就是道德的化身——但是父親可能不是，因為還活著的父親隨著我對他的了解和更多的平時接觸，完成了去權(quán)威的過程而母親沒有，母親在我的青春期死去的，母親成為永遠的道德，因此在我想起母親痛哭的時候，也是我為了我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批判痛苦的時候，這兩者實際上是相伴相生甚至合二為一的。

在她死去的那一瞬間，她成了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劍，一把來自媚俗的無時無刻不在鞭打我的肉身的劍，她成為完美的道德的一個化身。因此我想到母親，在想到母親的時候痛徹心扉，難以自己地痛哭，我的悲傷與其說是關(guān)于她，不如說是關(guān)于我自己，我認為我讓她失望了。我讓道德失望了，這個時候，我那夜深人靜時躬身自省的劇目總是會達到一個高潮。

在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忽然想到關(guān)于母親的一個回憶，那好像是在高中的有一天，母親在我床邊跟我聊表姐最近談戀愛的事情，像每一個母親一樣，她很嚴肅地說：“如果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千萬要自重，不能跟人家發(fā)生關(guān)系?！薄o接著的這個細節(jié)是我在失去母親的日子里經(jīng)常對朋友講到的，并且作為她非常可愛的一個證據(jù)，我的母親像個小女孩一樣抿著嘴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說：“不過如果你實在喜歡他，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也是可以的?！?/p>

在這個深夜，我又想到了這個故事，我忽然笑了，這個故事不斷的重復被我講起，終于具有它本身的意義，它不是一個笑話，或者一個我的母親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的證據(jù)，而成為一種隱喻，一個道德本身對其的反諷和否定。

我相信如果我有時間和母親多相處一些時候——不是作為女兒和母親，或者說是兩個好朋友那樣，而是作為女人和女人一樣，我的這些問題就不會等到現(xiàn)在才被解決，因為我的母親并不是道德，我已經(jīng)無從揣測她的人生了，但是她絕不是一個我現(xiàn)在所假設，并且日日在夜里譴責我自己的一個人，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自由，無判斷，純藝術(shù)的。

以前有一個老教授對我說：“你教師家庭出生的背景最終會成為你的障礙?！边€有楊黎每次喝醉了酒就要跟我說：“顏歌，你這個人就是假字害你一輩子!”——我明白他們的話，我一直知道道德感強烈是我的一個問題，但是今天我終于了解這個問題是如何滲入了我的生活，如何增加我的痛苦——如果說道德是一個潛入我內(nèi)心的魔鬼。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到底是住在哪一個地方。

我想到這些就笑了，我今天給朋友說我最近沉迷于敘事學，每天都看《虛構(gòu)的權(quán)威》，好像只有敘事學能讓我平靜，因為敘事學是科學的、機械的、強加的，沒有道德判斷，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具體的，不抽象的。

蘭瑟在虛構(gòu)的權(quán)威里。把敘事聲音和女權(quán)或者弱勢群體想要發(fā)出的聲音二者偷換了概念。巧妙地接駁在了一起，我想說，這虛構(gòu)的權(quán)威不但是男權(quán)，是某種女性作家被籠罩的話語敘事體系，它更是道德，道德是社會契約，是教化的一部分，是被敘述出來的一種價值體系，它和我作為個人的精神如何達到極致，達到完滿，達到盡頭，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不知道在今天以后我還會不會一天天地晚上一想到母親就痛哭，還會不會覺得我永遠不會放下她來了，我對她的懷念是對母親的懷念，對童年的懷念，對純真的懷念，對現(xiàn)在的一些情況在母親交給我的道德體系中是“不好”的一種深深的焦慮——但是這些都是假的，都是我自己虛構(gòu)并且敘述出來的，在我一次次跟別人講到我的母親，她的死亡，我對她的想念時候，它最終成為一種表揚，我不得不承認，它成了我和自己戲耍的一個表演，如果我不承認它，我就會痛哭，如果我承認了它，我承認一切關(guān)于美好，幸福都是虛構(gòu)，關(guān)于它的追求更是扯淡，我就只會莞爾一笑。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月十八號了，記得在零四年的這一天，我住在四川大學江安校區(qū)的校醫(yī)院里輸液，六個人的病房只有我一個人，我每天都在寫日記，一直不停地寫日記——這本來是我人生中迄今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我想到這個就會痛哭，但是就是這樣的日子讓我成為現(xiàn)在的我，成了這樣我自己，那些過去的，“好的”“熱情的”“聽話的”“純真的”，并沒有我所敘述出來的那樣值得我懷念，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是驕傲的，我的驕傲就是我在發(fā)現(xiàn)本真的我，我在和這樣的我相處，我在過我在過的生活，我在通向最終死亡的路途上是坦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