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上帝。
索菲亞談起她做工的那家人家的時候真能讓人笑破肚皮。他們臉皮真厚,居然還要我們相信黑奴制失敗是因為我們的緣故,索菲亞說。好像我們沒有頭腦,不會對付黑奴制。我們老是撅斷鋤頭把,讓騾子在麥田里亂跑。他們造的東西能用上一天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奇跡了。他們落后,她說,笨手笨腳的,而且沒什么好運氣。
某某市長給米莉小姐買了一輛汽車,因為她說黑人都有汽車了,她早就該有一輛。他給她買了汽車,可是不肯教她開。他天天從城里回家,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汽車。他說,米莉小姐,你的車子好玩嗎。她怒氣沖天地從沙發里跳起來,沖進廁所,摔上房門。
她沒有朋友。
有一天她對我說,那輛汽車在院子里停了有兩個月了,索菲亞,你會開車嗎?我猜她想起了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是在白斯特·布勞耐克斯的汽車旁邊。
會的,太太,我說。我當時正忙著干苦力,做牛做馬,在擦樓梯底層的柱子。他們的做法實在奇怪。柱子上面不許有手指印。
你能教我嗎?她說。
索菲亞的孩子,她的大兒子,插嘴了。他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老是挺嚴肅的。還很愛生氣。
他說,媽,別說做牛做馬。
索菲亞說,為什么不能說?他們讓我住在閣樓上一間小儲藏室里,那房間不比奧德莎的門廊大,冬天跟她的門廊一樣冷。我沒日沒夜地聽他們使喚。他們不許我見我的孩子。他們不讓我見男人。哼,過了五年他們才讓我每年見你們一次。我是奴隸,她說,否則你說我是什么?
俘虜,他說。
索菲亞瞧了他一眼,好像挺高興有這么個兒子。她接著講她的故事。
我就對她說,我能教你,太太,只要這輛車跟我學會開的那輛是一樣的。
你知道,我和米莉小姐很快就在街上開來開去了。先是我開車,她在邊上看,后來她學著開,我在邊上看著她。開過來又開過去。沒過多久,我煮完早飯,端上桌子,洗好盤盞,掃好地——沒等我到路口把信箱里的信和報取出來——就去教米莉小姐開車了。
呃,過了一陣子,她多少學會了一點。后來她真的會了。有一天我們開車回家的時候,她對我說,我要開車把你送回家。就這么開著車去。
回家?我說。
對,她說,回家。你有一陣子沒回家,沒見著孩子了,是嗎?
我說,是的,太太,五年了。
她說,真不象話,你馬上去把東西收拾一下。噢,圣誕節了。你去收拾東西。你可以在家呆一天。
只呆一天的話,我身上的這套衣服就行了,我用不著收拾東西了。
好極了,她說,好極了。上車吧。
哈,索菲亞說,我老坐在她旁邊上教她開車,所以我很自然地鉆進車子坐在駕駛座邊上。
她站在車外,清了一下嗓子。
后來她開口了,索菲亞,她哈哈一笑,這兒是南方。
對,太太,我說。
她又清了下嗓子,又笑了兩聲。瞧你坐在哪兒了,她說。
坐在我的老位子上,我說。
問題就在這兒,她說。你什么時候看見過自人跟黑人并排坐在一輛汽車里?除非是一個在教另一個開車或擦洗車子的時候。
我下車,打開后座車門,鉆了進去。她坐在前面。我們順著大路開起來。風把米莉小姐的頭發吹了起來,飄出窗外。
我們來到馬歇爾縣的大路,朝奧德莎家開的時候,她說,這兒的鄉下挺漂亮的。
是啊,太太,我說。
我們開進院子,孩子們圍了過來。沒人告訴他們我要回家來,所以他們不知道我是誰。除了兩個大孩子。他們撲過來,使勁摟著我。小的幾個也過來摟我。我想他們大概沒發現我坐在汽車后座。我下了車奧德莎和杰克才出來,他們沒看見我坐在哪兒。
我們都站藿又親又抱的。后來。她從車窗里伸出腦袋說,索菲亞,你只能呆一天。我五點鐘來接你。孩子們都拽我進屋,我只回頭說了聲,好的,太太。我像是聽見她把車子開走了。
可是過了十五分鐘,瑪莉恩說,自人太太還在外邊。
也許她等著把你帶回家去,杰克說。
也許她病了,奧德莎說,你不是老說他們愛生病嗎?
我出去走到汽車跟前,索菲亞說,你猜是怎么回事?她只會朝前開,杰克和奧德莎院子里樹太多了,她開不了車。
我湊在車窗口告訴她踩哪幾擋。可她有點慌亂,因為孩子們和杰克、奧德莎都站在門廊里看著她。
我走到另一邊,把腦袋伸進窗戶里去給她講。她現在亂踩排擋。鼻子尖都紅了,她生氣又無可奈何。
我鉆進車子坐到后座,把身子探過前座,還在告訴她怎樣踩排擋??梢稽c用也沒有。后來汽車干脆不響了。發動機熄火了。
別著急,我說,奧德莎的丈夫杰克可以開車送你回家。他的運貨汽車就在那兒。
噢,她說,我可不跟陌生的黑男人坐一輛運貨汽車。
那我叫奧德莎也坐進來。這樣的話,我可以跟孩子們呆一會兒,我心想。可她說,不行,我也不認識她。
結果我跟杰克兩個人開著運貨汽車把她送回家。杰克又開車帶我到城里找個機修工。五點鐘的時候,我開著米莉小姐的汽車回她家。
我跟孩子在一起只呆了十五分鐘。
可她好幾個月都一直在說我太忘恩負義。
白人折磨起人來可真有辦法,索菲亞說。
……
親愛的耐蒂,
我不再給上帝寫信了,我給你寫信。
上帝怎么啦?莎格問。
他是誰?我說。
她挺嚴肅地看看我。
你是個大壞蛋,我說,你當然不為上帝擔憂。
她說,等一下,等一等。我確實不像我們認識的一些人老在沒完沒了地談上帝,但這不等于說我不信教。
上帝為我干了哪些事?我說。
她叫了一聲:西麗!好像她很吃驚。他給了你生命、健康的身體,還有一個到死也愛你的好女人。
是啊,我說,他還給我一個被私刑處死的爸爸,一個瘋媽媽,一個卑鄙的混蛋后爹,還有一個我這輩子也許永遠見不著的妹妹。反正,我說,我一直向他祈禱、給他寫信的那個上帝是個男人。他干的事和所有我認識的男人一樣。他無聊、健忘、卑鄙。
她說,西麗小姐,你最好住嘴別說了。上帝也許會聽見的。
讓他聽見好了,我說,我告訴你,要是他肯聽聽可憐的黑女人的話,天下早就不是現在這種樣子了。
她東拉西扯,一心想打斷我的話頭,不讓我褻瀆上帝??晌疫€是說個痛快,好好褻瀆了一通。
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在乎別人對我有什么看法,我說,但我心里對上帝還是很在乎的,老擔心他會怎么想。我總算發現,上帝根本不想。他就是坐在那兒,我猜,以耳聾為光榮。不過拋開上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知道上帝不在那兒,可你總覺得拋開他挺別扭的。
我是個罪人,莎格說,因為我投生來到了人間。我不否認我是罪人。不過你一旦發現我們的命運就是這么回事,你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罪人的日子更快樂,我說。
你知道為什么嗎?她問。
因為你用不著老擔心,怕上帝怪罪你。我說。
不對,你說得不對,她說。我們挺怕上帝的,老在提心吊膽。但只要我們發現上帝愛我們,我們就盡力而為,以我們的本性去討他喜歡。
你是說,上帝愛你,而你從來不為他干事?我指的是,從來不去教堂,不參加圣詩班唱歌,不給牧師做吃的。這樣的事情都不做?
要是上帝愛我的話,西麗,我不用做這種事,除非我想做。我猜還有很多別的上帝喜歡的事我都能做。
什么樣的事?我問。
喏,她說。我可以躺著欣賞東西,快快活活的。過高高興興的日子,好好樂一樂。
哼,這話真像褻瀆神明。
她說,西麗,說老實話,你在教堂里看見過上帝嗎?我從來沒看見過。我只看到一群希望上帝顯靈的人。我在教堂里感受到的上帝都是我自己帶去的。我認為別人也是這樣。他們到教堂來和大家分享上帝,而不是尋找上帝。
有些人沒有上帝可分享,我說。我挺著大肚子的時候,我苦苦掙扎對付某某先生的孩子的時候,有些人不理我,她們沒有可以和大家共有的上帝。
對,她說。
她又說,西麗,告訴我你的上帝是什么模樣。
不行,不行,我說。我太不好意思了。從來沒有人間過我這個問題,我真嚇了一跳。而且,我仔細一琢磨,我心里的上帝好像有些不大對頭。不過我就只有這個上帝。我決定為他說上幾句,看看莎格有什么話要說。
好吧,我說。他個子高大,模樣挺老,胡子花白,滿頭白發。他穿白顏色的長袍,光著腳走路。
眼睛是藍色的吧?她問。
有點藍灰色。眼神比較冷靜。但眼睛挺大。眉毛是白的,我說。
她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問。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笑的。你覺得他應該是什么模樣,像某某先生?
那好看不了多少。她說。后來她告訴我。我說的這個白老頭跟她從前做禱告時看見的上帝一模一樣。西麗,她說。如果你想在教堂里找到上帝的話,這個白老頭一定會出現在你面前的,因為他就住在那兒。
怎么回事?我問。
因為他就是白入的白《圣經》里的上帝。
莎格!我說?!妒ソ洝肥巧系蹖懙?,跟白人沒關系。
那他怎么長得跟他們一樣?她問。只比他們個子大一些。頭發多一些。《圣經》怎么會跟白人傲的別的東西一樣,總是說他們干了一件覓一件的事情,而黑人干的只有一件事:受詛咒?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耐蒂說過,《圣經》里有個地方說,耶穌的頭發就像羔羊身上的毛,我說。
好吧,莎格說,如果他想到我們所說的教堂里來的話,他最好把他的腦袋換個樣。黑鬼最不希望他們的上帝有扭結絞纏的頭發。
這倒是真的。
你讀《圣經》的時候,沒法不覺得上帝是白人。她說完嘆了口氣。我發現我把上帝看成是白人,而且是個男人,我就對他不感興趣了。你氣得要命,因為他好像不來聽你的禱告。哼!市長聽不聽黑人講的話?去問問索菲亞吧,她說。
我用不著聞索菲亞。我知道白人從來不想聽黑人在說些什么。就是這么回事。如果他們聽的話,他們只聽一會兒,好告訴你你該怎么做。
我跟你說吧,莎格說,說說我相信的事情。上帝在你心里,也在大家的心里。你跟上帝一起來到人間,但是只有在心里尋找它的人才能找到它。有時候,即使你不在尋找,或者不知道你在尋找什么,它照樣出現在你眼前。我想,對大多數人來說。找它是件麻煩事,可悲,主啊,感情就像蹩腳貨色。
它?我問。
對。它。上帝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而是宦。
它長得什么樣?我問。
什么都不像,她說。它不是電影。它不是你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不是跟別的東西,包括你自己在內的一切東西分得開的東西。我相信上帝就是一切,莎格說?,F在的一切。從前的一切,將來的一切。你這么想的時候,你因為有這種想法而感到快樂的時候,你就找到它了。
我跟你說,莎格真是個美人。她皺皺眉頭,望著院子外邊,向后一靠,靠在椅子上,看上去真像朵大玫瑰花。
她說,我擺脫這個白老頭的第一步是我枉樹木中發現了生命力;后來我在空氣中發現了生命力;后來在鳥身上;再后來是在別人身上。有一天我安安靜靜地坐著,覺得自己像個沒娘的孩子,它突然來了,我覺得我是萬物的一部分,不是跟萬物毫無關系的、割裂的東西。我知道如果我砍一棵樹的話。我的胳臂也會流血。我又哭又笑,繞著屋子亂跑。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種時候。你是不會錯過的。簡直有點像你知道的那回事。她笑瞇瞇地說著摸摸我的大腿。
莎格!我說。
哦,她說。上帝喜歡這種感情的。這是上帝干的最好的好事。你要是知道上帝會喜歡的話,像從中得到的樂趣就要大得多。你可以精神放松,聽其自然,并且以盡情享受你喜歡的一切來贊美上帝。
上帝不會覺得這樣做太下流了?我聞。
不會的,我說。這也是上帝創造的嘛。聽我說,上帝喜歡你所愛的一切——還加上一大堆你不喜歡的東西。但是上帝最喜歡別人贊美他。
你是說。上帝挺好虛榮的?我問。
不是,她說,不是好虛榮,只是喜歡有好東西大家一起享受。我認為,你要是走過一塊地。沒注意到地里的紫顏色,上帝就會很生氣。
它生氣的時候干什么?我問。
噢,它再造點別的東西。大家以為上帝一心想的是要大家討它喜歡。不過天下最大的傻瓜都看得出來,它老在想辦法討我們喜歡。
是嗎?我說。
是的,她說。它老出其不意,在我們最想不到的時候讓我們小小地吃驚一番。
你的意思是,它就像《圣經》說的那樣,喜歡大家愛它。
對啊,西麗,她說,天下萬物都喜歡為人所愛。我們唱歌、跳舞、做鬼臉、送鮮花,都是為了能叫人喜歡。你注意過沒有,連樹木除了不會走路以外,都像我們一樣千方百計吸引人的注意力?
得了,我們談了這么半天的上帝,可我還是不知所措。我在使勁把那個白老頭從我頭腦里趕出去。我一直忙著想他,結果從來沒真正注意過上帝創造的一切。連一片玉米葉子(它怎么做出來的?)、連紫顏色(它從哪兒來的?)都沒注意過。我沒仔細看過小野花。什么都沒注意到。
現在我睜開眼睛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大傻瓜。某某先生就在我的院子里那些矮灌木叢邊上,他的邪惡好像有些收斂,但還沒徹底消除。還是像莎格說的,你眼睛里沒有了男人,你才能看到一切。
男人腐蝕一切,莎格說。他坐在你的糧食箱上。待在你的腦子里,收音機里。他要讓你以為他無所不在。你相信他無所不在的話,你就會以為他就是上帝??伤皇恰H绻阍谧稣d告,而男人堂而皇之地一屁股坐下來接受你的禱告的話,你就叫他滾蛋,莎格說。你就用魔法召來仡朵、風、水、大石頭。
可是這很難辦到。他在邪座位上坐了很久,他不肯動彈了。他用閃電、洪水和地震來威脅我。我們搏斗。我很少禱告。我每次想象出一塊石頭,就扔了出去。
阿們!
(選自《紫顏色》,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本刊編輯未對原文做任何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