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似乎有點費解,聽我慢慢講就是了。
藍毛是一只鸚鵡。如果你對此感到失望我能理解。我原來對待鸚鵡的態度不僅沒興趣,簡直討厭。也不為什么,就覺得它們看上去是那么聒噪、輕佻、沒文化一一你不能不承認,有些禽類看起來就是極有文化極有修養的樣子。當然,鸚鵡也有一種公認的優勢:美。是的,什么金剛鸚鵡之類確實美艷脫俗讓人看到驚為天鳥,所以它們要么快絕種了,要么貴得讓人聳肩咂舌。而我要講的藍毛。沒有選擇地生為鸚鵡中公認姿色最平庸價格最低廉的虎皮鸚鵡。其實身為虎皮并不悲慘,美不美本是人類霸道的評判。但當初我所遇見的藍毛,殘疾老邁、遭人遺棄、奄奄一息。悲慘二字就寫在它羽毛稀疏的額頭。
那就要回到一年前的某個周末,微雨,我去木樨園買成衣制作課需要的布料。當我正抱著三米絨布踏著泥漿往回走的時候,也不知怎么了,莫名往路右邊看。視線穿越烤紅薯的小車和炸毛雞蛋的攤子,落在一只正在臺階上蹦跳的鸚鵡身上。我站住了,驚奇于自己怎么會看到遠處小小的它,更驚奇于它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市場里雖有賣羽毛飾品。但似乎不見有人殘忍到現場拔鸚鵡毛加工的。我緩過神來,躡手躡腳走到近處俯身觀察。是只藍色的虎皮沒錯,僅比麻雀能讓人稍多些驚喜。可它少一只腳,這太罕見了。我以為自己遇見了珍稀變異品種,但仔細一看,它那條獨腳之纖弱伶仃明顯難以用來支撐身體。它的翅膀雖然健康,卻沒了飛翔的力氣。看著這只鸚鵡在我面前難堪地兩步一晃三步一摔,我頓生悲憫,滿腦子都是它被主人掰斷腳后扔進垃圾桶的慘烈畫面。與它互相打量兩三個圓臺之后,我迅速脫下牛仔服把它罩進去,一路捧回我在地壇公園附近租下的房子。
我把這只老鸚鵡拿出來放在客廳飯桌上的時候,它已鬧騰得筋疲力盡。可從它憤怒和驚恐的眼神里我明白。它想當然地認為我是個渾蛋,和以前虐待和遺棄過它的人一樣。我憂傷地忍了。去超市給它買來小米(因為以前家中養過的白玉鳥愛吃小米,我希望它們食譜相近)。撒在桌上等著它吃。
等待它克服不信任屈尊進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從無聲期待到出聲鼓勵再到昏昏欲睡,直到絕望離去后它才停止裝死,用獨腳艱難地蹦進小米堆里,以禽類的方式狼吞虎咽起來。我在門后一動不動地偷瞄著它,心中竊喜。回想之前在木樨園與它的奇遇,很有點浪漫凄美的意味。它應當感激我進而愛戀我,我應從憐憫它進而守護它。那便會成為一個美好的傳說。我被自己感動得有些踉蹌,被這只眼光毒辣的鸚鵡發現。它立刻跳出小米堆拱進角落,氣咻咻地盯著我。我尷尬地搓著手走出來,傻笑兩下,索性坐在沙發上一直盯著它看,一邊考慮給它起什么名字。我想了許多英文名和中文名,有的美麗而拗口,有的好像傻氣十足,都不符合它樸素滄桑的氣質。末了。我決定就叫它藍毛,名字樸實簡單點兒,按農村老人們的話講。命壯好養活。真希望如此。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我已忘記了家里有藍毛這回事。出屋時猛然聽見它叫。被嚇了一大眺。我尋聲望去。見它金鳥獨立在窗臺上。精神和胸脯都很飽滿,宛若一只袖珍公雞。我興奮地走上前去,它敏捷地起飛,去房頂的暖氣管子上接著獨立。盡管仍站不穩,雄霸的氣勢已然冉冉升起。我很驚訝一撮小米和一晚上無人打擾的休息竟會令它恢復到如此程度。實在讓人喜忱參半。喜是為它健康,自不必說。憂是因為我自知從此更無法接近它,想握在手里培養感情之類自私的想法不可再生。尤其是,當它發現我是大而不能飛的蠢物,更加得意起來。整日站在暖氣管子上,盡量掩蓋殘疾。極力炫耀翅膀,高興時會發出鸚鵡特有的刺耳叫聲,顯然以自己的破鑼嗓子為榮。剩下的時間。它打盹、梳毛,思考問題。只有我每天往桌上倒小米的時候。藍毛才正眼看我,但仍不會有任何諂媚的表現,只有等我離開。它才俯沖下來進餐。
我是多么希望它趕緊愛我依賴我。但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作為主人的自尊心不斷受著傷害。我生氣,甚至很殘忍地餓過它兩天,希望用食物勾引它放下身段與我交好。可是我小看了藍毛的尊嚴,它用它鐵一般的意志羞辱了齷齪的人類大沙文主義。
我被打敗了,賭氣買來一斤小米全部倒在桌子上,又把原來給它喝水的小碟換成盆。吃吧,吃個夠!我叉腰指著單腿站在暖氣管子上的藍毛說。藍毛歪著腦袋輕蔑地看看我,然后扭頭望向窗外。
我就這樣跟藍毛單方面冷戰起來——在它看來這無疑是最好的待遇。一開始我還刻意對它視而不見,后來功課日益忙碌,我便真的沒時間去陪伴或撩撥它。我不知道每天它自己在家時都做些什么,但從布滿客廳各個角落的糞便和桌上經常出現的蟑螂尸體我至少可以判斷,它每天要進行大量的體能訓練。不敢想象它若身無殘疾,是否連上房揭瓦的勾當也會干。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畫畫,突然聽見撲棱棱的聲響從頭頂呼嘯而過。我吃驚不小,以為屋里飛進蝙蝠或巨蛾,唯獨忘記外面還住著個室友叫藍毛。傻傻的藍毛第一次飛進里屋,不知是出于驚恐還是激動于室內的溫馨,反正就那么“砰”的一下,撞到墻上,跌落下來。我忍不住笑,卻又十分心疼,嗖一下躥過去把它撿起來握在手里,查看我一直好奇的另一只腳的殘余。不料藍毛已很快從眩暈中蘇醒,用唯一的那只灰藍色的大腳爪使勁踹了我一腳,然后便嘴腳并用瘋狂地掙扎。我被啄蒙了,只好放開手看它又撞墻三次。等它終于找到房門飛出去,我也不慌不忙地跟了出去。只見桌上一粒米都沒有了,水倒是還有大半盆,可里面沉滿了黃的黑的綠的小糞團。我當時一下被感動和內疚擊倒。不論它到底為什么進屋,我要理解為它是去尋我。它認識我,知道我對它好,能給它吃的。這簡單但重要的認知足以令我心花怒放。同時,我也意識到一個問題。該為放肆而孤獨的它找個籠子及伴侶了。
周末我便與好友去官園動物市場,見識到了各種活潑可愛的禽鳥,也打聽到了虎皮鸚鵡的價格為全場最低:十元。心中不免替身殘志堅的藍毛感到不平。在賣鳥人的講解下我還終于搞清了藍毛的性別及年齡——鼻端蠟膜呈淺藍色為公,星肉灰色為母。若呈深藍色如我家藍毛,便是風燭殘年的老頭了。
在強烈的補償心理作用下,我杵在賣虎皮鸚鵡的鳥籠前精挑細選了十分鐘,終于挑出一只苗條而鮮艷、風騷而多語的母鸚鵡。我相信它是它們世界中當之無愧的美女,更相信久已不近女色的藍毛會對它一見傾心。那么,就叫它小藍毛吧。
事實證明人類的一相情愿是多么可笑且可恥。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藍毛抓進籠子,它則把全部精力用在思考并實踐怎么出去,對于身邊楚楚動人的小藍毛無動于衷。小藍毛對藍毛更是憎惡至極一一用不著理由,連我都發自內心地承認:真真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與小藍毛相比,藍毛的體態是那么臃腫,顏色是那么暗淡,神態是那么老態龍鐘。因為不能飛,它一蹦一跳的舉止更顯得笨拙無比。小藍毛一定恨死我葬送了她的青春。但因為發泄不到我頭上,便整日變著法兒折磨藍毛。比如霸占食盆不讓藍毛吃飯,把它從抓桿上擠掉取樂,或動輒毫無理由地用她尖利的喙痛啄藍毛等等。我憤怒地目睹著這一切,卻不敢貿然去做懲罰者,以免復制出第二個藍毛。籠子里有它們的生存法則,我也只能齜牙咧嘴地站在外面用它們不懂的語言喊:“藍毛,揍這個潑婦!”
可藍毛從不揍她。它啄我的時候相當兇猛,與小藍毛在一起卻異常弱勢。我寧愿把這理解為一只歷盡滄桑的老鸚鵡在默默付出最后的愛情,也不愿認為它真的行將就木。可無論怎樣,小藍毛從不曾見好就收,吃飽喝足之后唯一的愛好便是欺辱它殘疾的前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決定再為藍毛挑選幾個善良憨厚的伙伴住進來撫慰它一再受傷的心靈。
我便再去官園,挑中一對黃綠相間的云斑鸚鵡。黃是鮮亮的檸檬黃,綠為正宗的鸚哥綠,眼珠子黑亮無比,顏色模樣都極為討喜。而且價錢還比虎皮貴五塊哩。我想這對俊男靚女足以殺殺我家小潑婦的蠻氣。我鄭重地為它們命名為,公黃毛與母黃毛。
但顯然小藍毛的審美觀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兩只新成員剛入籠,它便以女王的姿態用攻擊代替歡迎。公黃毛也還罷了,出于紳士風度懶得答理小藍毛。可母黃毛卻是個驕橫霸道受不得氣的主兒,跟小藍毛廝打得不亦樂乎。公黃毛在一旁冷眼旁觀,藍毛則避到角落里撿籠底的米吃。我在籠子外面搖旗吶喊了幾聲,便離開放籠子的陽臺。任它們去用鸚鵡的方式解決問題。
雖然籠內不夠太平,但小藍毛有了對手,我總算可以替藍毛松口氣。看著小輩們吵吵鬧鬧,這也算是受盡苦難之后享受天倫吧。盡管這天倫是人造的,時間長了誰敢說不能親如一家?就算是愛情,也未必得不到。我的藍毛老實持重又有性格。小藍毛早晚會被它吸引……當然了,這些都是我作為專制的封建家長,僅靠每天看它們一兩眼得出的自我安慰。
終于迎來一個輕松無事的周末,我專門騰出來一個下午搬著凳子進陽臺,一邊曬太陽一邊陪伴我的藍毛黃毛。它們向來不歡迎我,除非缺食少水。但在我耐心地保持一個姿勢基本不動五分鐘之后,它們開始原形畢露。我至此才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小藍毛與母黃毛不知從何時開始停戰,協同公黃毛一起欺負藍毛!在并不算太逼仄的籠子里,殘疾的藍毛被四處排擠,挨餓受凍。只有那幾只鸚鵡吃飽喝足并且惡作劇玩夠,藍毛得以收拾點兒殘羹剩飯,然后窩在角落里茍且偷生。
雖然我明白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殘酷,可當初買那三個家伙給它們好吃好喝就是為了陪伴孤苦的藍毛,他們竟敢知恩不報讓藍毛更加孤苦,主人豈有不怒之理?說時遲那時快,我拍案而起照著籠子就撲過去。盡量使自己的表情猙獰如老虎(后來想想這些人工養育的鸚鵡肯定從沒見過老虎)。包括藍毛在內的所有鸚鵡都被嚇得靈魂出竅,亂撲騰一通后扎在一堆瑟瑟發抖。
“現在知道團結啦?晚啦!”我把臉趴在籠子上冷笑。把小藍毛公黃毛和母黃毛挨個罵了個遍。還嫌不解氣。我又拿來根筷子伸進籠子把它們仨各打一下才罷休。
事情過去兩天后我再次觀察籠內形勢。情況沒有任何好轉反倒愈演愈烈。我無語了。索性把籠子打開,任它們統統飛出去撒歡。幾天后的晚上,我發覺天氣驟冷,藏在窗簾縫里偷窺它們。只見小藍毛和兩只黃毛全部回到籠子里擠作一團睡覺。藍毛則獨自趴在籠頂。為了御寒它把渾身羽毛張開。身體比平常大了一倍。像一只幼稚的藍色雞崽。我第一次真正發覺它外貌上的可愛,禁不住把整張臉貼在玻璃上盯著它看。這時,有趣的一幕被我逮到:藍毛做噩夢了。它縮進羽毛的大瞄袋突然伸出來,驚恐地睜開眼睛,渾身抽搐。然后由于重心不穩,一頭栽到地上。我第一反應是笑,因為那情景實在滑稽。可看著它被摔蒙然后慢慢爬行的模樣,我突然感到傷感。它也許夢見被以前的主人虐待,被現在的主人指配不幸的婚姻,被年輕健康的同類欺凌。然后便從疼痛中醒了,像蟑螂一樣在黑暗中爬行尋找籠子的方向。可即使找到籠子,也不被允許入內棲息。夢里夢外都是如此悲慘搓抑的生活。我若是它恐怕早已撞墻自戕。
我深深為藍毛悲傷,甚至有過把剩下三只壞鸚鵡紅燒吃掉的沖動。好在兩只黃毛終于墜入愛河,整日耳鬢廝磨交嘴互喂。心理嚴重失衡的小藍毛充當起變態的第三者,沒日沒夜地攻擊母黃毛勾引公黃毛。不再具備任何性吸引力的老藍毛終于得到了暫時的安寧,每天埋頭吃喝、睡大覺,望著窗外思考問題。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寒假到來。我當然不能帶毛毛們回家,可也不愿意把它們寄養在別處。只好把它們驅趕到暖和的客廳,在地上放了足夠吃半年的小米。三洗臉盆清水。它們都站在暖氣管子上歪著腦袋看我,我也歪著腦袋看它們。別的我不擔心,就希望再回來的時候藍毛還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