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要為朝廷請一位國師
1398年的七月初,在漢中府學擔任教授的方孝儒,忽然接到來自京城吏部的特快專遞,要他迅速進京擔任新職。
這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開創大明王朝的朱元璋在當了三十年皇帝后,于閏五月的初十在南京西宮去世,享年七十一歲。八天以后,他的長孫朱允炆即位。是為明朝第二位皇帝明惠帝。
朱允炆是太子朱標的兒子。朱標是法定的皇位繼承人,但他壽命不永,于洪武二十五年去世。朱標死后,朱元璋的精神受到重創。他一生中最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結發妻子馬皇后,另一個就是長子朱標。沒想到這兩個人都先他而去。朱標一死,究竟誰來當皇位繼承人。朱元璋一番斟酌,決定不在眾多的兒子中選拔,而是選定朱標的第二個兒子朱允炆。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1377),他六歲時,哥哥虞懷王卒。朱標去世時,他已經十六歲了。而朱元璋已經是六十五歲的老人。朱允炆一直在他身邊長大,他很喜歡這位孫兒。他決定傳皇位給朱允炆,因此很快立朱允炆為皇太孫。他這么做,并非出于祖孫之情,而是想為朱家后代訂下“嫡長繼大統”的規矩。
朱元璋辭世的第二天,便發布了他的《遺詔》: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以期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夙昔憂慮,??植唤K,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輔弼,以福吾民。喪祭儀物,勿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二,哭臨三日,皆釋服。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這是朱元璋向他的臣民們頒布的最后一道圣旨。他除了以卑微的心態向天下百姓作了一次簡單的皇帝的自述報告,重要的關節在于要天下歸心,擁戴他一手挑選的接班人朱允炆。
二十一歲的朱允炆,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得到了大明王朝的權杖。
他上任的第一個月,就任命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齊泰是朱元璋欣賞的兵部官員,對朝廷軍事問題了如指掌。黃子澄是朱允炆的老師。將這兩個人提拔起來,一為武官之首,一為文官之首。由此可見,朱允炆想迅速改弦更張,培植自己的勢力。
這兩個人剛一到任,在第二個月,朱允炆又讓吏部火速召方孝儒進京。吏部移文剛一發出,朝中大臣都知道,朱允炆要為朝廷請來一位國師了。
宋濂對高足的稱贊
在漢中府學教授任上已待了六年的方孝儒,面對秦嶺巴山之間的遠離朝闕的局促之地,心中常生嗟嘆。就在洪武三十一年的立春日,他在府學齋房中寫了《立春偶題二首》:
萬事悠悠白發生,強顏閱盡靜中聲。
效忠無計歸無路,深愧淵明與孔明。
百念蹉跎總未成,世途深恐誤平生。
中宵擁被依床坐,默數鄰雞報五更。
詩中透露的消息,是那種報國無門的書生憂患。妙就妙在“深愧淵明與孔明”這一句,若能學陶淵明歸隱亦可自標高潔。不幸的是,自己還在為五斗米折腰;若能學孔明輔佐圣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自己卻在當一個無足輕重的教書匠。隱既不可,達亦不能,處兩難之中,方孝儒竟有了那種“活人讓尿憋死”的感覺。
如此說來,讀者想必有興趣了解方孝儒的來歷。不妨在這里啰嗦幾句。
方孝儒出生在浙江寧海。在他出生的1358年,朱元璋已經攻克了婺州并聘請宋濂為府學教授。劉伯溫正蝸居在青田家中,一面靜觀天下局勢,一面寫著他的《郁離子》。那是一個戰亂的年代,方孝儒可謂生不逢時,但他自幼就顯露出做學問的天才,每日讀書盈寸。六歲時,他寫過一首《題山水隱者》的詩:
棟宇參差逼翠微,路通猶恐世人知。
等閑訓得東風面,臥看白云初起時。
詩氣尚弱,但對參差棟宇的追慕勝過對山水的迷戀,這種情緒幾乎是與生俱來,貫穿了方孝儒的一生。
方孝儒十一歲時經歷了改朝換代。其時,他的生母已經亡故。如果“苦難是一筆財富”這句話當真,那么方孝儒應該是他的同代人中獨占鰲頭的超級富翁了。他從小失去母愛,但性格并不孤僻。洪武初年,他的父親黃克勤應聘出來做官,被派往山東濟寧擔任知府。明史中黃克勤有專門列傳,被時人稱為循吏。因為黃克勤做事認真、愛民心切、奉公惟謹,一些與他共事的官蠹滑吏,因為撈不著好處,便很忌恨他。洪武九年,黃克勤因遭人誣陷,說他私用府倉中炭葦二百斤,被朱元璋下旨押解來京打人詔獄。方孝儒曾經給朱元璋寫信為父親辯冤,并提出代父坐牢。該信被有關部門扣壓沒有上報。黃克勤身陷冤獄大約一年后,被貶往江浦為吏。又因空印案再次遭衙吏誣陷,終被逮至京師伏誅。黃克勤四十六歲應試做官,僅五年就因官棄世。他是洪武時期難得的執政為民的好官,卻沒有得到好報。一直隨侍在側的方孝儒,為父親的冤屈撕肝裂膽。明史中用“扶喪歸葬,哀慟行路”八字來形容,說得簡單,但可深味之。
遵父親生前之囑,方孝儒前往浦江從師宋濂。宋濂自洪武九年致仕后,在家鄉龍門山中繼續招納弟子授業。在他眾多弟子中,方孝儒特別得到他的青睞。三年后,當方孝儒學成歸還故鄉時,宋濂特地寫了一篇文章送給高足。題目叫《送方生還寧海并序》,其中有這樣一段:
凡理學淵源之統,人文絕續之寄,盛衰幾微之載,名物度數之變,無不肆言之。離析于一絲而會歸于大通,生精敏絕倫,每粗發其瑞,即能逆推而底于極,本末兼舉,細大弗遺……
予今為此說,人必疑予之過情;后二十余年,當信其為知言,而稱許者未過也。雖然,予之所許于生者,寧獨文哉。
以宋濂謹言慎行的性格,決不會說過頭的話。但他這篇文章對方孝儒贊賞有加,他甚至于說他所期望的,不只是方孝儒的文章,言外之意。他看到了方孝儒匡扶天下、協理陰陽的宰輔之才。
朱元璋稱方孝儒為“莊士”
用“階級斗爭”的觀念來說,方孝儒屬于“黑五類”子弟。父親是被鎮壓的“反革命”,按理說,他不應該期望有什么政治前途。但是,就這么一個家庭出身的年輕人,居然被朱元璋接見了兩次。
第一次是洪武十五年,即方孝儒的父親被誅六年之后,也是他的老師宋濂在貶謫的途中老病而死一年之后,由于一位權勢人物的推薦,朱元璋接見了時年二十六歲的方孝儒。接見時皇太子朱標在座。當經過一番接談與詢問,朱元璋覺得這個年輕人舉止端正,且文采斐然。于是對朱標說:“此莊士。當老其才?!笨洫劻藥拙浜螅妥尫叫⑷寤亓死霞?。
關于這次會見,方孝儒雖然沒有得到實惠,但他還是顯得興奮,他寫了一首詩記其事:
漢家圖治策賢良,董子昌言日月光。
自笑腐儒千載后,卻勞圣主試文章。
《奉試靈芝甘露論》
朱元璋讓他命題作詩以試其才,他自詡漢朝大儒董仲舒,可見自望甚高。
朱元璋第二次召見他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其時。太子朱標剛去世。朱元璋見了方孝儒,對吏部官員說:“現在還不是起用方孝儒的時候?!边@一年,方孝儒已經三十六歲了。為了解決生計,吏部還是給了他一個漢中府學教授的職位。
漢中這個地方,既是漢高祖劉邦的龍興之地,又是諸葛亮進取中原的北伐基地,交通閉塞而風氣醇厚。方孝儒在這里過了將近六年的安定日子,每日與學生們講經說法,窮諸學問。這六年有兩件事值得一記。第一,蜀獻王欽慕他的學問,聘請他擔任世子的教授。蜀獻王是朱元璋的第十六個兒子,封王后人藩成都?;实鄣拈L子叫太子,藩王的長子叫世子。方孝儒教導蜀獻王世子,以道德仁義為尚,深得蜀獻王贊許,將他的書房取齋號為“正學”。所以,后世也稱方孝儒為正學先生;第二,方孝儒說服蜀獻王,將他老師宋濂的尸骨從夔州遷往成都安葬。并對宋濂存活的家屬給予優待。
朱允炆登基不到兩個月,就急召方孝儒進京。他起用方孝儒是否是朱元璋臨終前的特別交待,已不得而知。但是,朱元璋在位時不把人才用盡,而為后世留一些足當大任的人才,這一點,源自朱元璋“長冶久安”的思想。這一策略,貫穿到各個方面,如礦山的開采、賦稅的征收、漕糧的額度,他都留有較大的余地。一朝領導人不在他的手上將資源與人才用盡,讓繼任者不至于捉襟見肘無從展布,這也是“圣君”風范。
不過,據《明通鑑》記載,朱允炆在東宮時,就聽說過方孝儒的大名。知道他的學問在當世無出其右。朱允炆的父親朱標,師從來濂,方孝儒亦是宋濂的高足。如今,朱允炆要拜方孝儒為“帝者師”,這才叫父子師生兩代情,帝家儒門兩代承傳的佳話。
方孝儒來到京城后,立即被朱允炆任命為翰林侍講。侍講,就是專門給皇帝講授學問的官員。方孝儒一生的榮耀以及一生的悲劇由此展開。
從洪武三十一年的夏天開始,齊泰、黃子澄、方孝儒三個人,便成為朱允炆身邊的核心智囊。單說智囊尚為不確,應該說既是權力中樞又參予機密。齊泰黃子澄二人偏于執政,而方孝儒則成了朱允炆名副其實的“文膽”。
朱允炆登基時只有二十一歲,方孝儒正好比他大一倍,四十二歲。這個“文膽”究竟給年輕的朱允炆灌輸什么樣的學問呢?研讀方子儒的文集《遜志齋集》,便可知其大概。
道統譜序中的人物
宋濂先生秉承南宋朱熹的理學,因此他要朱元璋讀的第一本書是《大學衍義》。朱元璋接受了宋濂的思想。因此,朱程理學便成了明王朝的正統思想。作為宋濂的學生,方孝儒比老師似乎走得更遠。他認為,孔子之所以發出“吾不復夢見周公”的哀嘆,乃是因為他所處的春秋時代已經禮崩樂壞,他矢志“克已復禮”,復的就是周禮。方孝儒認為政治文明的最佳楷模是周朝的制度。因此,他對春秋之后的中國政治大都持否定態度。他二十多歲時。在回答友人的一封信中,曾如此描述:
自宋亡以來,八九十年來,風俗變壞,延至于今世也。又不知古人儻在,視今世為何如也。每深居沉念,輒用慨嘆,曷為而見古人之遣風乎?
《答俞子嚴》
他所稱贊的“古人之遺風”,指的便是周朝,在《周禮考次目錄序》中,他指出:
周室既衰,圣人之經,皆見棄于諸侯。而周禮獨為諸侯之所惡。故周禮未歷秦火而先亡,吏將舞法而為奸,必藏起法,使民不得見。使家有其法而人通其意,吏安得而舞之?周之制度詳矣,嚴上下之分,謹朝聘之禮,而定其誅賞。教民以道,使命以義,恤鄰而遵上,此尤戰國諸侯之所深惡而不忍聞者也。
大凡志行高潔者,都有執古而薄今的傾向。此種人,沉穩而趨保守,堅守大于變通。方孝儒認為周朝是“以德治國”的楷模,對秦以后歷朝倡導的法制,他認為是舍本求末,不值得借鑒,這一觀點,在他的著述中多次提到:
藥石所以治痰,而不能使人無疾。法制所以備亂,而不能使天下無亂。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藥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禍亂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
《深慮論之二》
治天下有道,仁義禮樂之謂也。治天下有法,慶賞刑誅之謂也。古之為法者,以仁義禮樂為谷粟,而以慶賞刑誅為鹽醢。故功成而名不病,棄谷粟而食鹽醢,此亂之所由生也。
《深慮論之五》
在方孝儒看來,治天下之道,德為本,法為末。德可以使人去欲,法只能制入主欲。這種觀點,仍是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核心思想的翻版和闡釋。
方孝儒受宋濂的影響,二十多歲形成了這種“重德輕法”的觀念,而且一生堅持。他當上“帝王師”之后,試圖以這種思想指導朱允炆重建治國方略,在遵朱允炆之命寫的《基命錄序》一文中,他將自己的思想推向極致:
智力或可以取天下,而不足以守天下。法術可可以縻當世,不足以傳無窮。有以取之而不知守成之具,慮止手旦夕而不為久遠之圖。為已則難以言智,為民則難以言仁。夫豈善為天下計者哉!
商周圣王,舍智力而不用,而必本乎仁義;舍法術而不恃,而必養民以道德。積之以弈世之勛勞,藉之以數百年之忠厚。圣人之才為億兆所戴,其心猶懔然。若不能當天之心,行民之所愿,除民之所惡,惟恐有所弗及。既受命于天矣,而所以保其命者,益謹而弗懈,其傳序之遠也,豈不宜哉!
后世人主,祖宗積壘之素,既不若古之人,取之以僥倖而欲守之以智力,縻之以權詐而欲傳之以法術。此秦隋以來之君所以隕性債國者相屬也。
在方孝儒看來,自秦隋以來的入主,都是靠權詐與法術而取得天下的。如果坐上皇帝位后繼續以權詐與法術來維持統治,則絕不會傳之久遠。單從道理上講,這絕對沒有任何錯誤。方孝儒所指斥的權詐與法術,即莊子所譏刺的“機心”,亦是老子忌諱的“偽”,孔子痛恨的“怪力亂神”。由這些大智慧所構筑的道統,一代代都有人來維護它、發展它。漢朝的董仲舒、北宋的二程、南宋的朱熹、明初的宋濂、方孝儒,都是道統譜序中人。但是,問題的關鍵,“心機”之于人,是如影隨形;法術之于世,是無處不在。世上的事情,僅憑學問是處理不好的。歷史上,凡是講求學問的皇帝,都是被后世譏為“秀才皇帝”,在他們手上,社稷江山總是難以達到大治。
方孝儒的學問好,心思也正。但遺憾的是,他所處的時代,沒有他的學問賴以生存的土壤。
秀才皇帝的盲目樂觀
在方孝儒赴京將近一年之際,即建文元年的七月初四,一直在北平燕王府中裝病的燕王朱棣,突然在東殿升座,對聚齊在西廂的親信宣布,自己病體康復,為朝廷社稷計,他決定興兵勤王,率軍攻打南京,提的口號是“清君側”。君之側,即明惠帝朱允炆身邊,究竟有哪些人被朱棣視為“奸黨”呢?打頭的還是齊泰、黃子澄兩人。這兩人幫助朱允炆制訂了一個“削藩”的計劃。而眾多藩王中,最具威脅力的就是燕王朱棣。面對這一局勢,朱棣先是裝病,當他得知侄兒朱允炆已對他下達了秘密逮捕令后,決定反抗。
這一場戰斗先后打了四年,史稱“靖難之役”。
朱棣初起兵時,朱允炆并沒有想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將一切緊急軍務統統交給齊泰、黃子澄處理,自己每日與方孝儒討論《周官》的制度,商量國家的政治體制改革。經過一年的磨合,朱允炆對方孝儒的尊崇與依賴大為增強。方孝儒幾乎無日不待在他的身邊備作顧問。每逢讀書遇到疑難,就請方孝儒講解。臨朝處理政務,與大臣商量國事,他也要方孝儒坐在丹墀下的屏風前,隨時批答。
應該說,朱允炆秉承了父親朱標的儒雅性格,骨子里存在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精神。這種氣質來自他的奶奶,即朱元璋的原配夫人馬皇后。朱元璋之所以選定朱允炆繼承皇位,除了要堅持“嫡長承祚”的制度外,他對朱允炆的欣賞不能不說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朱元璋是一個“武治”皇帝,他很希望自己的孫兒能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文治”皇帝。以他的睿智,不可能不知道朱允炆“雅”有余而“威”不足。這種人,可處順世而不可處亂世,可養君子而難制梟雄。基于這一點,朱元璋在位時,就將他認為可能給繼位者造成障礙的“梟雄”盡可能誅除干凈,這就是幫著他打下江山的建國功臣幾乎被一掃而空的原因。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院子外的“梟雄”誅除干凈了,家里頭的“梟雄”卻是個個兒都在。有問鼎皇座野心的兒子,少說也有三四個。朱元璋心再狠,也不至于說拿起屠刀剮了自己的骨肉。倒是黃子澄看到這一點,勸朱允炆立即“削藩”。但黃子澄是優秀的詞臣而非老辣的干臣,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話也在點子上,但做起來卻把不住火候與節奏。用現在的話來講,叫思想力還不錯,執行力太過欠缺。
二十歲的“秀才皇帝”,本來心智就弱,加上內有清流,外有虎狼,其悲劇的下場是完全可以預見的。問題的關鍵在于,朱允炆欲學他的爺爺舉重若輕的執政技巧,什么大事兒都覺得沒什么了不起。
當第一支討伐大軍從京城出發,朱允炆為了表示他的寬宏大量與優雅,他對部隊的最高指揮官說:“你們打到燕京,不可胡亂殺人,你們總不至于讓我背上殺害親叔叔的惡名吧?!?/p>
在朱允炆看來,對燕王朱棣的作戰,勝利猶如探囊取物。他自認為自己是天下歸心的皇帝,王師出征,必然所向披靡。這種莫名其妙的樂觀情緒在京城中彌漫。鐘山腳下的宮闕,依然散發著金色的魅力;秦淮河兩岸的河房,更是弦歌如舊。但是,有誰知道,燕王的旌旄南指,會使金陵的王氣黯然失色。
方孝儒連出三計均未奏效
在戰爭的初始階段,方孝儒也表示出極大的樂觀。當朱允炆要求他按周朝制度改革朝政時,他顯示出極大熱情。建文二年,朱允炆勅旨修建的省躬殿建成。這座宮殿專門用來存放古書、圣訓,類似于皇家圖書館與檔案館。大敵當前,朱允炆修建這座宮殿已屬可笑。更可笑的是,朱允炆仍不以軍情為重,卻把省躬殿的落成典禮當做頭等大事來抓。他讓方孝儒稽古三朝,按尚父所說的《丹書》宗旨對殿內的一切陳設都撰寫銘文,以取戒飭的作用。這有點像年輕的學生,見到格言警句抄下來貼到墻上,太小兒科了。
省躬殿建成不久,到了八月初一,叔侄之間的戰爭打了一年了,恰逢承天門遭遇一場火災。方孝儒認為這是大事,天降災咎,是人君有過失。再者,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城門之名也有問題,因此他提議將午門改成端門,把原來的端門改成應門,把承天門改成臬門,把前門改成路門。朱允炆一一準奏。
就在這時,忠于朝廷的官軍與燕王的部隊在河北山東一帶已經打了數十場戰斗。戰爭開始,官軍略占上風。但幾個月后,燕兵漸漸掌握了戰爭主動權。而且朝廷中叛變的官員也漸漸多了起來。到了建文三年(1401)的三月,官軍遭遇夾河之敗,損失慘重。朱允炆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于閏三月初四罷免了齊泰、黃子澄的官職。表面上將他們貶出京城,實際上是讓他們到處招募軍士。
齊、黃二人離開京城后,方孝儒就不再只是一個講述周禮推行政治體制改革的顧問了。他開始在朱允炆的要求下過問軍事。從建文三年四月至建文四年的五月,一年時間內,就當時的戰事,他向朱允炆出過三次大計,但這三次大計均未奏效。建文四年的六月初八,朱棣率領的燕兵在接連攻克淮河、長江兩道天險之后,挾如雷破竹之勢,終于兵臨金陵城下,駐扎在城郊的龍潭。
方孝儒在“奸臣”榜上名列第四
建文四年(1402)六月初八的晚上,南京城中潮濕燠熱。昔日密管繁弦車輦相接的帝京,如今籠罩在戰云之下一片驚恐。手足無措的朱允炆在大內殿廷前徘徊。他已派人緊急召進方孝儒。當這位始終充滿自信的帝王師匆匆走進內廷,在東廡的長廊見到朱允炆時,他多少有點黯然神傷。因為這里是他的老師宋濂向朱元璋講述《大學衍義》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新一代的君與臣、學生與老師,將會在這里講些什么呢?
看到方孝儒走近,朱允炆焦急地問:“方先生。燕兵已入龍潭,朕該怎么辦?”
方孝儒問:“陛下想怎么樣?”
朱允炆說:“有幾位大臣建議,讓朕棄守金陵,前往浙江或湖、湘,以圖重新振作?!?/p>
方孝儒連忙搖頭答道:“君王怎么能夠離開帝都呢?城中尚有二十萬部隊,我們只能盡力堅守,等待援軍的到來?!?/p>
朱允炆問:“萬一守不住呢?”
方孝儒看了一眼朱允炆,凜然說道:“就算是沒有希望了,國君為社稷而死,也是正當的,是死得其所?!?/p>
也許是方孝儒的正氣讓朱允炆感到了震撼,他頜首表示了同意。
方孝儒又說:“暫時的辦法,是再派大臣以及諸王前往龍潭,與燕王講和,以拖延他的進攻。陛下好等待勤王之師的到來?!?/p>
這一段話,記錄在《明通鑑》上,六百年后重讀,依然感到方孝儒的可親可敬。在生死存亡的的關頭,他依然要他的學生堅定以身殉國的決心。明代的帝王師大都不幸,但方孝儒是最不幸的一個,可是他又是最幸運的一個。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朱允炆對他始終依賴,甚至可以用“言聽計從”四個字來形容。這樣的皇帝實不多見。
遺憾的是,明惠帝朱允炆的悲劇就在眼前。
方孝儒要朱允炆行使拖延術以待勤王之師。其時,朱允炆的股肱大臣王叔英與齊泰在廣德募兵,姚善與黃子澄在蘇州募兵,練子寧在杭州募兵,黃觀在長江上游募兵。六月初十,朱允炆派人帶著藏有密詔的蠟丸分成數路遁出金陵,到各處催兵,但這些信使全部都被燕兵捕獲。得到消息后,朱允炆與方孝儒執手流涕。兩人知道大限將臨。
六月十三日,燕軍逼近金川門,谷王朱穗、李景隆打開城門迎接燕軍。朱允炆見大勢已去,下令縱火燒毀宮殿,而他自己下落不明。傳言“帝從地道出,翰林院編修程濟、御史葉希賢凡四十余人從”。
當天晚上,燕王就下達通緝令,金陵城中的大街小巷到處張貼告示,上榜的奸臣共有二十九人,前六位是:太常侍卿黃子澄、兵部尚書齊泰、禮部尚書陳迪、文學博士方孝儒、御史大夫練子寧、右侍中黃觀。通緝令下達時,除方孝儒外,余下五人都在外募兵。所以,第一個泰然就逮的,是安坐家中等待這一刻的方孝儒。
三年前燕王北平起兵進,他的軍師大和尚道衍曾以方孝儒為托。道衍說:“城破之日。方孝儒一定不肯投降,希望殿下不要殺他。殺了方孝儒,天下讀書種子就滅絕了?!毖嗤觞c頭同意,因為他也聽說過方孝儒,同當年的宋濂一樣,是天下文臣之首。
六月十四日,燕王在祭拜了父皇朱元璋落葬的孝陵之后,回到宮中,命人將方孝儒從獄中提出。
朱棣制造了誅滅十族的慘案
中國的文人,向來把氣節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所以,大凡在國家危亡之時,殉國的文人比武人要多得多。明惠帝失國,為他殉亂的文臣多達四百余人,而武臣則只有河北衛指揮張倫一人。殉亂文臣,最為慘烈的當數方孝儒。
卻說方孝儒就逮前,就已在家換好了孝服。當他被帶進殿中時,悲慟之聲震動殿陛。
燕王朱棣之所以要將方孝儒帶進殿中,是想借他的名氣來起草登基的詔書。見方孝儒痛哭不止,朱棣走下丹陛,上前勸慰道:“先生不要太痛苦了,我是效法周公輔佐成王?!?/p>
方孝儒怒問:“成王在哪里?”
朱棣答:“他已經自焚了?!?/p>
方孝儒又問:“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
朱允炆有兩個兒子:太子文奎,少子文圭,此時都還年幼。
因此朱棣回答:“他的孩子太小,現在國家需要一個可以擔負責任的年長的君主?!?/p>
太子朱標共有五個兒子。大兒子虞懷王早夭,二兒子朱允炆就成了朱元璋欽定的太孫。朱允炆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分別被封為吳王、衡王、徐王,此時也都已就藩在外。
方孝儒這句問話,倒把朱棣給噎住了。他靦腆回答:“這是我家里的事兒?!闭f著,他示意左右給方孝儒紙筆,懇切地說:“詔告天下,非先生不可?!狈叫⑷灏压P扔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要殺就殺,詔書決不起草!”
依朱棣的性子,這時候早就手一揮,讓人將方孝儒推出去斬首了事。但他還記得對道衍和尚的承諾,于是還想施以威脅,逼使方孝儒從命,他說:“你一個人死是小事,難道就不怕滅你的九族嗎?”
方孝儒嗆道:“就是滅了十族,你又能把我怎樣?”
朱棣忍了忍,還是請方孝儒草詔。方孝儒拿過筆。在紙上大書“燕賊篡位”四字。朱棣終于歇斯底里爆發,在殿庭里咆哮起來,下令將方孝儒推到街市上,當眾處以車裂分尸的磔刑。
方孝儒臨危不懼,臨死前寫了《絕命詞》一首: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
忠臣報國兮,血流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這一年,方孝儒四十六歲,這正是他父親出來當官的年齡。他的四年帝王師生涯,由此畫上了血腥的句號。
就因為他的“便十族,奈我何”這句話,不但他的九族誅滅凈盡,朱棣更將他的朋友、弟子湊為十族,全部抓捕殺害。方孝儒的夫人、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全都罹難。從“滅門之禍”到“滅族之禍”、“滅友之禍”,一共被殺掉了八百多人。終明一朝,再沒有比這更酷烈的慘案了。
硬骨頭方孝儒
當年,聽說朱元璋去世,遠在漢中的方孝儒聽到噩耗,摒棄殺父的仇恨,寫了一首《大行皇帝輓詩》:
睿哲君天下,恢宏德化新,
宵衣圖治道,側席致賢臣。
王氣金臺曉,仁風玉宇春。
忽朝云晏駕,率土淚沾巾。
以方孝儒這樣的硬骨頭,對朱元璋那樣一個屢造冤案的開國之君,還抱有如此真誠的好感。這種文化現象,古往今來并不少見。大約每一位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理想的讀書人,都會在心中惦量君王的是非功過,然后作出感情上的選擇。方孝儒服侍朱允炆忠貞不二,碰到朱棣這樣的強勢人物也決不變節,這就是常被人不能理解的“愚忠”表現??v觀歷史,道統之所以能夠延續,就是因為有不少的人堅持愚忠。
方孝儒未顯時,常常“深愧淵明與孔明”。其實不用慚愧,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是愚而不忠;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忠而不愚。方先生又忠又愚,用自己的生命(同時讓十族相陪)為歷史留下一個讓人景仰卻難以做到的大丈夫的標本。
寫到這里,我為方先生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