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二年級,聽老師說要辦圖書角,讓每個同學捐一本書,我馬上舉手,說我要捐《杏黃時節》。這是家里我最喜歡的一本小人書。好看極了,我想讓我的同學也都看。讀書的時間,拿到這本書的同學隔著幾排座位向我舉起它,我倆會心地笑,跟分吃了甜杏兒似的。
后來圖書角辦完了。老師按登記的名字把書一一還給了我們。起先沒說要還的,我那時是年紀小,要是大些,怎舍得捐它?真要歸公的話,我現在想到它該有多悵惘。那上面還有我用蠟筆涂的顏色……
我沒吃過杏子。它上市是什么季節我不曾留意,也沒聽過“麥熟杏黃,繡女下床”的農諺。但我能從這本小人書里得到線索:杏子黃了,麥子也黃了,社員們不是在給解放軍送杏子,而解放軍在幫助生產隊收割么?城里長大的孩子總被鄉下孩子笑話,鐮刀鋤頭自然是不會拿,連吃的米是水稻還是高粱,他們也不一定知道呢。水稻高粱粟米小麥,我只在識字卡片上見到過,字是認會了,它們可還是分不清。
“哎呀,死丫頭!”靈機一動,把杏籃兒放下就跑的水燕,和剛進連部門口的三奶奶撞個滿懷。這句笑罵多俏皮,是引我注意的第一個小高潮。解放軍不肯收杏子,婦女們個個放下籃子跑了,等連長和指導員把撒了滿地的杏子都揀起來,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籃子又一籃子又黃又大的甜杏兒。
解放軍要幫助搶收麥子,社員們說啥也不肯:同志們已經太累啦!連長趁晚上把杏子送回隊里的時候,隔窗聽見隊長在布置明天的麥收任務:“不打鐘,不吹號,雞叫頭遍就出發。一定注意保密!”屋里“電燈通亮”,提著籃子的連長在院里停下了腳步——這是我喜歡的第二個場景。屋子外面應該很黑吧?白描的圖畫看不出夜色,線條依然清晰,不多遠處牲口棚里的馬在靜靜地看著連長。
我還愛看婦女主任春霞次日的起身。雞一叫她就起來,“躡手躡腳走到院里,只見月光鋪地。她抬頭看看庭院里的杏樹,不由想起了解放軍幫助生產隊抗旱的情景”,春霞輕輕取下掛在墻上的鐮刀,走出家門,半路上碰到水燕,就一塊兒走,走到三奶奶家門口,正巧三奶奶推開她的院門走出來。——三奶奶家的院墻只半截高,門是樹木扎的橫柵欄,多么有趣啊!她們仨彼此提醒小聲點,怕吵醒了解放軍同志,一路上她們輕聲夸著解放軍做的種種好事。我猜,這時候天還黑著吧?年輕的水燕邊說話邊揮舞鐮刀,這是黑暗中才會有的忘形。起了個絕早的天里,走在鄉間小路上,空氣多清冽,心情多占優勢。尤其她們自信得計,終于能讓解放軍歇個好覺,她們搶在了頭里!
麥收是龍口奪食,半夜起身的社員們埋頭猛割,刷、刷、刷……東方剛剛放亮,南坡底的二十畝麥子割完了。這時,一個護麥民兵飛奔過來報告,村北杏花嶺的二十畝麥子全不見了!隊長一聽,帶領社員直奔村北。麥地果然一粒麥穗也沒剩,干干凈凈。正猶疑間,從北山坡傳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聲,由遠及近——
“慢慢地在半山坡的杏林中,時隱時現一團團金黃色的麥堆,搖來擺去,就像一個個朝下滾動的小山。”
寫這個故事的人,肯定見過人在山坡上挑麥的情景吧?不然怎能寥寥幾筆就生動形象,活潑如畫,叫我這連麥子都沒見過的孩子多年銘記于心。作家的技巧也圓熟,在社員與解放軍會合的高潮,拴條邊線來結尾:隊長派的幾個再去挨門挨戶送杏子的社員,挑著擔子趕到,說一大早跟著解放軍追,兜了個大圈子現在才追上!
社員們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回,還是沒解放軍起得早!他們總是幫我們,從來不肯歇一天!那個年代人的感情啊,多么地樸實純粹無保留,一顆心可以攤開來看,全部要呈給對方的!這是真的,有幾十年,中國的人們真是那樣的。
我上小學二年級,曾經在冬天里早起跑步。六點,我跑到外面,天還是黑的。但沒有任何不安全,沒有壞人,如果是夏天人們睡覺連門都不關的。早起的感覺真好,比別人占了先,也不覺得冷了。我跑到天蒙蒙亮,跑過一個走路的伯伯身邊。“咦,小女孩兒。”我聽見他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