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田家英和毛澤東的一首七律詩

堪稱毛澤東詩詞中上乘之作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據說是當年毛澤東寫后不甚滿意丟在紙簍里，被我父親田家英撿回來，才得以保存流傳的。20世紀90年代，我曾向母親董邊和其他相關知情人以及保存詩作原件的中央檔案館進行考證，現就我所知道的情況寫一短文，以饗讀者。

毛澤東笑說：是有這么一首，我都忘記了

話題要從這首詩的發表說起。毛澤東詩詞編輯出版過多種版本。第一本是1958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詩詞十九首》，此書是把1957年1月號《詩刊》雜志已發表的18首詩詞，加上《蝶戀花·答李淑一》匯編在一起的。第二本是1963年出版的《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以下簡稱“六三年版”）。

“六三年版”是毛澤東詩詞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版本，它的珍貴在于這是毛澤東親自編定的第一本帶有總結性的詩詞集，也是毛澤東生前出版的最重要的詩詞集。這年毛澤東70歲，也許他意識到可以對自己的詩詞創作作一個總結了吧。

“六三年版”詩詞集的篇目是毛澤東親自選定的，田家英作為毛澤東的秘書，參加了“六三年版”編輯的全過程。

“六三年版”共37首，有27首是發表過的，10首是未發表過的。新入選的10首是：《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七律·到韶山》、《七律·登廬山》、《七絕· 為女民兵題照》、《七律·答友人》、《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七律· 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詠梅》、《七律·冬云》、《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其中1949年的1首，其余9首均是1958年以后的作品。1958年以前的詩詞只選了一首，有其原委。

據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逄先知回憶，1963年11月的一天，田家英對逄先知說，他那里還有一首毛澤東的詩，他背誦出來，讓逄先知用鋼筆記錄下來，也就是這首《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詩的抄件交給毛澤東時， 田家英還給毛澤東附了簡信。說明這是毛澤東在香山時作的。毛澤東看過后，哈哈一笑說：哦，是有這么一首，我都忘記了。

1963年11月29日毛澤東在送來的抄件上給田家英批示：“此詩打清樣兩份，你一份，我一份。看看如何，再定?！?/p>

很快，毛澤東就對這首詩表了態。12月5日，他給田家英一封信說：“‘鐘山風雨’一詩，似可以加入詩詞集，請你在會上談一下，酌定?！毙胖羞€對其他篇目提出意見：“‘小小寰球’一詞，似可以收入集中，亦請同志們一議。其余反修詩、詞，除個別可以收入外，都宜緩發?！栋诉B頌》另印，在內部流傳，不入集中?！?/p>

12月6日，毛澤東又給田家英一信：“今天或明天開（會）討論詩詞問題，我現再有所刪節改正，請康生同志主持，提出意見，交我酌定為盼！”

這次編詩詞集，毛澤東對詩詞反復推敲，仔細校訂已出過的作品，為每首署明寫作日期（以往發表的27首詩詞，都沒有署明寫作日期），還補上了一些詩詞的題目，改動了少數原有的題目。

在“鐘山風雨”一詩抄件上，毛澤東只改了一個字，將“蒼皇”的“皇”改為黃顏色的“黃”。蒼黃，變色的意思。全句意為南京突然遭到革命風雨的洗禮。在抄件天頭加了標題《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并將時間定于1949年4月。

田家英后來對逄先知說，這首詩是毛澤東寫后不很滿意丟在紙簍里被他撿起保存的。

我父親裝有毛澤東手跡的藍布盒子被抄走

20世紀90年代，為收集父親的生平資料，我有幸和與這首詩相關的兩位見證人對過話。一位是老攝影家徐肖冰。據徐老說：1949年4月24日早上，他到雙清別墅毛澤東住地，見毛澤東在庭院里邊踱步邊即興誦詩。4月21日毛澤東發出《向全國進軍的命令》，2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強渡長江，一舉占領國民黨政府首都南京。當日毛澤東接到陳毅進駐總統府后打來的電話，興奮得一夜未睡，早上仍無睡意。這時秘書興沖沖送來一張號外，說南京解放捷報出來了，毛澤東立即坐在院內涼亭里，從頭到尾認真閱讀。報紙上“南京解放”大字標題赫然醒目，徐肖冰悄悄地連拍了三張照片，為歷史留下珍貴的瞬間。

這年6月，毛澤東住進中南海。1963年編詩詞集時，他將寫作時間定為1949年4月，說明這首詩是在香山寫就。徐老的回憶成為一個印證。

另一位見證人是當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部的編輯丁磐石。據丁老回憶：1950年，他在中南海靜谷田家英的住處看到過毛澤東“鐘山風雨”一詩的手跡。

因為田家英是《中國青年》的老作者，經常有稿件往來。很巧，丁磐石和田家英同為成都人，又是成都縣中前后期校友。社里便把和田家英聯系工作的任務交給了他。

他們就讀的成都縣中很重視國學課的教授，入學和平日考試都考文言文，因此，培養出來的學生對傳統文化很愛好。丁磐石和田家英除了工作外，閑談的話題很多，關系既熟悉又融洽。

丁磐石記得是1950年，一次到田家英處，田家英主動拿給他看一首毛澤東的詩，是毛澤東的手稿，寫在一張信箋紙上，也就是后來發表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田家英對他說，在香山幫毛澤東收拾辦公室時，見到毛澤東的這篇詩作，非常寶貴，要好好保存，以便以后用上。當時丁磐石想抄下來，被田家英攔住，連說不可。丁磐石說他當時把內容用腦子強記下來，回到編輯部給社長楊述、編輯韋君宜背誦出來，大家都非常興奮和激動，稱毛澤東的詩寫得太好了。這件事印象極深，丁磐石至今記憶猶新。

聽我母親說，父親在毛澤東身邊工作，一開始就有注意收集毛主席信件、詩詞、手跡的意識。在他的主張下，中央辦公廳秘書室把毛主席給親友、民主人士等的通信在發出之前拍照或抄錄，將新中國成立后的毛澤東書信基本保存下來。

這其中還有一段故事。據當年秘書室負責為毛澤東辦理親屬舊誼信件的沈棟年講：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的信都是經中辦秘書室發出。一次，毛澤東把信交來，又想改動幾個字。當信索回，發現信被拆封了，毛澤東發了大脾氣，問是誰干的。大家很緊張。田家英主動承擔了責任。他向毛澤東解釋，是他要辦信的同志這樣做的。為了保存資料，將復信和來信存在一起，以備日后查考。毛澤東聽了覺得有道理，不但不再生氣，還和田家英當面約定，今后凡他封了口的信就不再拆，不封口的一律抄錄存檔。這以后，毛澤東的信不但抄錄，秘書室還請中南海攝影組的同志幫助照相，為后人保存了毛澤東通信的原貌。

母親還說，父親很喜愛毛澤東的字。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常以練字作為休息，寫自作詩詞，也寫古人的詩詞。有時一揮筆就寫四五張。父親收集了不少毛澤東的手跡，來源有向毛澤東索要的練字選剩下的零張；有毛澤東的手稿；也有毛澤東寫完不滿意，丟棄在紙簍里，被父親撿回來的，比如毛澤東隨意寫的生活日記等。母親說，常看到父親在辦公桌上把一張張褶皺的毛澤東的字磨平，有的還拿去托裱，裱出來的字更有立體感，父親給她看，她也非常喜歡。

母親說，到20世紀60年代，收集的多了，父親請榮寶齋的師傅特制了一個茶幾大小、3寸多高的藍布盒子，專為放置毛主席的墨跡。有好朋友來才拿出來一同欣賞，被他視為國寶，十分珍愛。

我姐姐曾立也記得小時父親拉著她的手，給她看藍布盒子里毛澤東手跡的情景。當她看到“今日爬山”或“今日游泳”這樣簡單的內容，是毛澤東用鉛筆寫的，很新奇。她問父親，毛主席怎么寫這個呀。父親捏捏姐姐的小手，囑咐她不要對外人說。因為這些關系到毛澤東生活的內容，那個年代是不能說的。

這個裝著毛澤東手跡的藍布盒子，給全家人的印象太深了?！拔幕蟾锩焙螅赣H常提起，說1966年5月22日戚本禹等到中南海通知父親停職反省，交出全部文件。那天整個下午到晚上父親都在清理文件，就連父親要母親幫他抄的胡喬木保存的周恩來在延安整風時的講話都交了，但這個藍布盒子父親堅決沒有交出去。

父親去世后，住所永福堂被查封，家屬搬出中南海再也沒有回去。落實政策后，有關部門退還了父親的書籍字畫和衣物等，但沒有見到一件父親保存的毛澤東的手跡，還有他多年來有意識地收集的黨內老前輩們的書信、手跡。母親對那個藍布盒子念念不忘，說1967年她被關押批斗時，還給中央專案組寫信，要求把“國寶”交給中央檔案部門，不要被私人所掠奪。不知現在在什么地方。

我父親保存了毛澤東“鐘山風雨”詩的

唯一手跡

為了卻母親的心愿，1993年7月12日，我與中央檔案館聯系，相關同志接待了我。檔案館的同志告知：1976年毛澤東逝世后，為編《毛澤東選集》，中央下發在全國征集毛澤東講話手跡的文件。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央辦公廳交來第一批征集到的毛澤東手跡，其中有田家英的收藏件?，F存檔案館的毛澤東手書古詩詞和自作詩詞共300多件，大部分是江青處保存的。檔案館的同志還特別告訴我，毛澤東自作詩詞，每首他都多次書寫，留有多件手跡，唯“鐘山風雨”一詩，僅見田家英保存的一件。

在檔案館我看到可以明確是父親保存的毛澤東手跡三件，都裝裱成冊，簽頭鈐蓋著父親的印章。一件是毛澤東為《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寫的序言草稿。一件是毛澤東詩詞手跡集，共10首。題簽上寫著“毛主席詩詞一九六四年田家英裝裱”，題簽是陳秉忱所書。10首詩詞是：《沁園春·長沙》、《菩薩蠻·黃鶴樓》、《清平樂·會昌》、《沁園春·雪》、《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七律·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憶秦娥·婁山關》、《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七絕·莫干山》、《五律·看山》。再一件是毛澤東手書白居易《琵琶行》冊頁的復制件。檔案館的同志不解，說為什么故宮博物院也交來同樣的毛澤東手書《琵琶行》，但是真跡。我告訴他們，聽我母親說，60年代，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到中南海，看到父親保存的珍貴的毛澤東手跡，感慨地說，這樣好的東西連故宮博物院都沒有一件。隨后，我父親便將毛澤東《琵琶行》手跡送給了故宮博物院保存。故宮博物院給我父親特制了一件復制件做紀念。我的講述，解開了檔案館同志的疑團。

經同意，我將父親保存的毛澤東手跡拍了照，回來給母親看，她很欣慰。對“鐘山風雨”一詩，她說：這件應該就是1950年丁磐石同志在家英處看到的那一首詩了。

還要說明的是，《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一詩，父親保存的原件是“天未有情天亦老”，“六三年版”詩詞集“未”字改為“若”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句，借用唐朝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詩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原詩說的是，漢武帝時制作的極貴重的寶物金銅仙人像，在三國時被魏明帝由長安遷往洛陽的傳說。意思是，對于這樣的人間恨事，天若有情，也要因悲傷而衰老。毛澤東借用李賀詩意，說天若有情，見到國民黨反動統治的黑暗殘酷，也要因痛苦而變衰老。這里寓意很明確。毛澤東當初將“若”寫成“未”，應是一時筆誤。

現在人們看到公開發表的毛澤東手書“鐘山風雨”一詩有兩個版本，其他字的筆體完全一致，只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句，一種書為“未”，一種書為“若”。據文物出版社的同志說，“文化大革命”時期大量印制毛澤東詩詞手跡，康生給毛澤東寫了報告，請示部分詩詞，凡正式發表以前書寫的，文字與發表后略有出入，可不可以做些技術處理。毛澤東同意了。所以《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水調歌頭· 游泳》、《卜算子·詠梅》、《七律·長征》等詩詞均做過技術處理。

最近，我查看了1993年毛澤東誕辰100周年時由中央檔案館編輯，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手書選集》（九卷本），“自作詩詞卷”所收“鐘山風雨”一首，用的是“天未有情天亦老”版本。這也說明，“鐘山風雨”一詩，毛澤東只留下一件手跡，就是我父親保存的這件。

（責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