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命運中的歷史面影和人性堅守

一般而言，要藝術地重現包容了重大內容的歷史進程，依靠短篇小說這種講究含蓄、簡約、精干、節制的文體似乎是很難完成的。但短篇小說也有其優長之處，那就是在節制、含蓄、凝練的敘述中，濃縮復雜歷史的身影，并通過一些片斷性的畫面，以蜻蜓點水式或以點帶面化的方式勾畫出歷史重重的面影，讓讀者以一種遠觀而非近視的方式與歷史相逢。如果作家能處理好藝術表現手法與對象之間的關系，能夠在方寸之內傳遞千里之意，那短篇小說的藝術含金量會不亞于長篇小說。孫方友的《小鎮人物四題》就是努力在這樣的藝術表達上有所追求的短篇小說。

毫無疑問，小說為我們展示了過去那個時代的野蠻與非人化，但歷史的野蠻和非人化并不是通過故事細節來呈現的，而是完全通過對幾個個體人物的一些生活片段的近乎漫畫似的藝術處理方式來完成的。小說的表達是含蓄的、節制的。這種含蓄和節制最主要地體現在對于四個人物的命運遭際的敘寫上。作者沒有對生活在小鎮上的這四個人物的性格品行、具體生活狀態做細致的交待與敘述，只是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兒做了必要的交待。而對于歷史，作者更是惜墨如金，不做大肆的具體描繪與細致展演，只是在必要的時候點到為止;歷史在小說中來說，僅僅是人物活動的一個布景，而且是一個著色并不顯眼的布景。但作者的這種藝術處理方式，并沒有阻斷我們對歷史的沉思和對人物悲慘命運的深刻體恤。四個人物的不同遭遇，在作者看似輕逸隨意的敘述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我們對個體生命在強大的歷史洪流中的脆弱的生命流程的唏噓與深思。

四個人物雖然有著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他們的最終歸宿卻無一不是悲劇性的，盡管作者的敘述并沒有刻意把我們引向他們所處的歷史境遇那里，試圖從那里尋找人物命運的歷史原因。但個體人物那些本來正常的或精神或物質或情感方面的訴求的被遏制和壓抑，還是令我們不得不發出這樣的疑問:到底是什么讓這些普通人的最簡單的生命欲望和精神訴求無法得到滿足呢?我們只能在歷史的迷霧中尋求答案。也許我們尋找到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也許不是最合情合理的，但通過對人物命運遭際的因果關系的探尋，看到了歷史復雜多變的面影。我想這大概是這篇小說所要表現的歷史內容吧，也是作者藝術追求的目的之一吧。當然，在我看來，這并不是這篇小說留給我們的最深刻的影響，也不是這篇小說藝術力量最動人的關鍵所在。小說中對四個普通人物命運遭際充滿體恤和憐憫的敘寫，才是其最具藝術感染力的樞紐。

關學亮這個“根不紅，苗不正”的“謬種”，雖然因為身份問題遭受了社會的歧視、凌辱，但他卻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心中的夢想。當社會對他說“不”的時候，當外界否定他的存在價值的時候，他用自己的興趣愛好作為生命的支撐點，以自己的方式給自己脆弱的生命以力量和希望，在風雨飄搖的生命流程中蹣跚前行。當他因為一袋掛號信而被冤枉尋死的時候，我們既感受到了歷史的無情，也體味到了人性的可貴、尊嚴的高貴和生命的堅韌與不屈。關學亮在嚴酷的生存境遇中以自己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和對生命尊嚴的維護而讓我們由衷地感動，而張燁則以對親情的堅守而令我們倍感溫暖。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雖然不知道自己父母身在何處，但卻從沒有因此而忘記人間最珍貴的那份情感。他對于那個極為普通但又非常特殊的自行車的珍愛，讓我們本已有些渙散、沉寂的情感世界激起了少有的波瀾，我們看到，在那個人心迷狂、是非顛倒的歷史時期，人性當中最珍貴的東西并沒有迷失，這也許就是我們能夠在風雨之后重新面對未來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兩位男主人公用各自的生命軌跡留給了我們對生命的思索和瞻仰，兩位女主角也以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和對自己人生道路的選擇令我們對生命存在有了更為多維的認識與理解。大洋馬的生活選擇告訴我們，生命的尊嚴在生存危機面前也可能會被擊垮，這使得我們感受到了生活的苦澀與無奈，令我們稍感欣慰的是這個看似風流成性的女人對自己家庭和親人的那份真誠與呵護，這多少讓我們在有些荒寒的生命曠野中，體味到了人間溫暖。同樣是女性，李懷素為我們呈現出的卻是另外一種人性風景。李懷素的一生，以及她在自己顯得有些單調、枯寂的生命歷程中所表現出的性格、心境，就像她的她的名字那樣，顯得樸素、閑淡。但她的單調、枯寂的一生因為有了一種堅定不移的愛而放射出了燦爛的光芒。她的故事以一種令人絕望的方式驗證了愛情的力量和人性的樸素與恒久。

在一篇短篇小說中完成對歷史與人性的雙重勘探是很困難的。《小鎮人物四題》試圖努力做到這一點。我們感受到了作者為此所精心設計的敘事，也看到了小說所能夠表現的主題。但小說在處理真實與虛構的關系上的不謹慎也給其帶來了一些遺憾。也許是為了增加小說的真實性，小說中出現了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人物的姓名，我覺得作為短篇小說創作，大可不必以這樣笨拙的方式來取信于讀者。藝術作品是否真實，不在于作品中出現的人物是否確實存在過，而在于它的藝術處理、藝術邏輯能否讓讀者感覺到真實。

(作者系文學博士 現任教于西藏民族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