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城堡

策劃尾巴

一開始，K城的人們都以為只是個別現象，所以，恐懼一下子就包裹了各個人的身體。整個K城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了往日的喧鬧。

很快，他們就知道，事情，其實是一夜之間發生——

K城所有的人都長出了尾巴。

人們涌上街頭，闖進醫院。他們看到每個人的尾巴長短不一，粗細不等，有趣極了，于是，先前的恐懼和不快馬上一掃而光，瞬間，就變成了互相撫摸、作樂、取笑。K城被各種各樣的笑聲淹沒掉了。

當然，還是有一幫人沒有笑。也不排除某幾個人內心是想笑的，但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來的卻只有兩個字:嚴肅。這也是他們一貫的表情。

是的，他們就是K城的政府首腦們。他們不能笑，他們有更嚴肅的事情要做:怎么處理這“尾巴事件”呢?

一群人，拖著條尾巴，在寬曠的會議室里轉來轉去，轉去轉來，還是轉不出個妥當的方案來。

“怪才卡付卡”的名字，被人群里的人響亮地喊了出來。

一個電話，很快就聯系上了卡付卡。

最后，卡付卡在電話里笑著說:請給我半天的時間，弄出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來。順便，我也會擬出一份分紅協議的。

第二天一大早，K城所有的媒體發布了統一格式的“安民告示”:

1、全體市民不必恐慌。長尾巴只是一種生理上的“返祖”現象而已，對我們的身體健康并不構成威脅。

2、政府已經邀請到“怪才卡付卡”，而且，卡付卡大師也已經策劃出了一系列有關“尾巴”的大型活動。帷幕即將拉開，敬請關注參與。

于是，K城的人們暫時忘記了他們身后的尾巴，開始關注起卡付卡大師的策劃方案來。

方案來得可真快。人們還來不及把脖子拉成鴨子狀，方案已經從各個渠道鋪天蓋地而來了。

K城首屆“尾巴文化節”暨K城首屆“尾巴選美大賽”正式啟動。卡付卡親自擔任總導演。

活動先把整個K城，劃分成“東南西北”四大區。每個區首先進行報名工作(凡城籍在K城的，都可以報名)，然后驗明真偽(有些性急的市民，在那天下午已經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把尾巴給“手術”掉了，所以，必須狠狠打擊“假尾巴”)，接著進行“海選”(考慮到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選美活動，沒有歷史經驗可以借鑒，所以，卡付卡已經召集他的智囊團在制定相應的美的標準)。在“海選”過程中，將采用“淘汰賽和復活賽”相結合的辦法，用發短信或者網上投票的方式，給喜歡的尾巴加油。

最后，在K城的中心廣場舉行總決賽。選出4條最美的尾巴做為K城的“尾巴形象代言人”，他們的巨幅尾巴海報將會被懸掛在K城的四個城門口。

還有很重要的一條，那就是K城所有符合條件的政府官員都將參加此次選美活動，真正做到“與民同樂”。

我們的口號是:沒有最美，只有更美!

整個K城就這樣沸騰了。

各種各樣的“美尾工作室”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有專門做尾巴套的;有專門給尾巴燙毛的;有給尾巴戴的各式小飾品的……到后來，連給尾巴戴的黃金、鉆石戒都出現了。

K城的經濟空前繁榮。很多以前游手好閑的市民都出來工作了。他們忙著賺錢，美化尾巴。

各區的“海選”活動有條不紊地舉行著。

很快，總決賽的日子就到了。

那天，K城萬人空巷。K城的人們，人擠人，尾巴勾尾巴地聚集在K城的中心廣場上。廣場的中心搭建了一個很高的舞臺。它的上方，朝四個不同的方向安裝了四個巨大的電子屏幕。

比賽異常緊張激烈。現場的手機短消息音此起彼伏，甚至蓋過了舞臺上的聲音。現場的工作人員不得不臨時中斷比賽，請市民把短消息的聲音改為振動。

經過一天一夜的評分，投票，最終，一根梳了108條小辮子、在尾巴上刻了“我愛K城，我愛尾巴”的尾巴，獲得總冠軍，獎金500萬K幣。其他的二、三、四名都“美尾有主”。

其他城市的人們，聞訊趕來，想進K城一睹這壯觀而美麗的景象，卻發現K城的四扇城門禁閉，守衛森嚴。只有巨幅的“美尾海報”懸掛在城墻上。

一時間，K城的四個城門外聚集了大量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

卡付卡手一揮，一張“進K城，看美尾”的拍賣公告，讓他們全都安靜下來了。

底價50萬，誰出的錢最高，誰首先進城看美尾。

K城的人們“嘖嘖”稱好，現在，他們的尾巴不像以前的那樣耷拉著了，而是不自覺地豎了起來。遠遠看去，像是背了根漂亮的木棍。

四個外城的人，經過了“K城一日看“以后，分別從四個城門出去了。他們立刻被人群圍住，詢問里面的景象。

他們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然后，豎起大拇指回家去了。

城外的人，更加瘋狂了。有一個人，把價錢抬到了1000萬，總算拍到了進城權。

很多年過去了，K城的四個城門口，高一聲，低一聲的喊價聲，進進出出的人，依然忙碌著……

K城的人們，把尾巴豎得更直了……

收購夢想

卡付卡博士帶著他的幾個助手，開著車子來到K城。穿著“給我一個夢想，送你五十萬”這樣誘人廣告語的車子，滿城跑著，把K城的很多眼珠子，都吸了過來，粘滿了車身。車頂上的喇叭里一個勁地播放著:收購夢想。這四個字，隨著車輪的滾動，游進了K城的大街小巷。

最后，車子停在了K城的廣場上。

一群人很快就圍了上來。

卡付卡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就拿出個儀器來。這儀器，總的模樣有些像醫生的聽診器，只是那個金屬小圓餅被換成了玻璃器皿。

有好幾個人伸手想去摸那個儀器，卡付卡連忙高高舉起了它，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怎么個收購法?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問道。

卡付卡說:其實很簡單，你把你的夢想賣給我，我把我的錢付給你。

夢想能賣嗎?人群里有人小聲嘀咕。

卡付卡說:能賣。因為，我愿意買。

你買去有什么用呢?

不好意思，這是商業機密，無可奉告。

那如果我把我的夢想賣給你，我還能再有夢想嗎?

你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這也是我們這個買賣的關鍵所在，卡付卡推了推眼鏡繼續說，理論上，你是可以重新有夢想的。但事實上，你是不能再有了的，因為，在買賣之前，我們需要簽訂一份合同。合同規定你不能再有夢想。如果你違反合同，那要付十倍于收購款的違約金。

人群里很快發出一陣“哦”的聲音。

但是，很多人依舊圍在卡付卡的身邊，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和卡付卡談買賣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乞丐走了過來。

人群一下子起了哄。

有幾個小青年忙著慫恿乞丐，讓他把夢想賣給卡付卡。

那個乞丐很快就點頭同意了。

有句話說“顧客就是上帝”，但請不要介意，你的確是位特殊的“上帝”——你完全有可能違約而付不起違約金，卡付卡說，但考慮到你是我的第一個“上帝”，我還是決定和你做這筆買賣。

在簽合同的時候，那個乞丐居然臉紅地說，我不會寫字，也沒名字，按手印可以嗎?

卡付卡的第一份合同，就被這個乞丐用紅手印給“簽”下了。

于是，卡付卡拿出了夢想的價格表。

比如:總統夢的，50萬;科學家夢的，40萬;歌星夢的，30萬……

人群里又是一陣騷動。他們忙著讓乞丐說夢想當總統。

我夢想當總統。乞丐大聲地說了出來。

那個戴在乞丐頭上的儀器，馬上閃爍起紅燈，“嗚嗚”地叫了起來，把乞丐和旁邊的人給嚇了一大跳。

卡付卡說，請說出你的真實夢想。

乞丐的臉又紅了。他說:我夢想有間房子，能夠吃上白米飯。

那個儀器，綠燈閃爍。卡付卡就把那個夢想編上號，存進了電腦芯片里。

然后，按照價目表，卡付卡拿出了1萬塊錢，并在乞丐的手臂上，套上了一個金屬環。卡付卡解釋說，這是個監控器，當你想再次擁有夢想的時候，它就會發出警報。

見到這么多的錢，乞丐的眼睛發綠了。他也無心聽卡付卡說什么了，一把抓過錢，就跑進了對面的一家餐館

人群里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接下來的買賣就出奇地順利了。

廣場上的人們忙著把自己的夢想賣給卡付卡。

場面甚至一度失控。幾個巡邏的警察忙著過來維持秩序。等明白過來怎么回事情以后，他們趁機也把自己的夢想給賣了。

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幾個小學生模樣的人也逃課出來，賣他們的夢想了……

連婦幼保健醫院出生不久的嬰孩，都被他們的父親抱著、打車過來賣夢想了。等他們趕到現場的時候，才明白孩子實在太小，還不會說夢想，只好遺憾地回去了，有一個父親當眾嚎啕大哭起來。

這樣的收購持續了一個禮拜左右，卡付卡在漆黑的深夜，一個人偷偷地先溜走了。

K城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傳出很不協調的哭泣聲，那是另外一批沒機會賣掉夢想的人，當然，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那微不足道的哭泣聲，很快就被歡樂聲淹沒了，連整個K城都被這快樂淹沒了。

但沒過多久，人們就覺察出問題來了。他們覺得現在的K城，變得越來越死氣沉沉，沒有了一丁點活力。

終于，有人找出了問題的根源:K城人的夢想，被一個叫卡付卡的人收購走了，說白了，就是K城已經變成了一座沒有夢想的城市。

K城的人們，只好滿世界開始尋找卡付卡……

寂寞的卡付卡

坐下來準備寫東西的時候，我突然發覺自己的小肚腩又長了一圈。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大概是人到中年，或者是長期伏案寫作的緣故吧。誰讓自己選擇了寫作這項職業呢，我搖搖頭，傻笑了一下，繼續寫。

但事情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簡單，沒多久，我覺得肚子越來越疼痛。是那種錐心的疼。又有點像有一臺攪拌機在里面攪的感覺。我想，我得馬上去趟醫院了。

醫生是個老朋友。很快，他就給我開了彩色B超之類的單子。那個操作機器的醫生，很熟練地在我的肚子上抹上藥劑，滑動起手中的儀器來。來回滑了幾下，他就僵在那里不動了。我躺在床上，側過頭來，看見他一臉的驚訝，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起來。

我說:出什么大問題了?

他顯得有些支支吾吾，說:我找我師傅、師傅來看看!

一會兒工夫，一個上了年紀的醫生，在剛才那個醫生的帶領下，急匆匆地進來了。

他按照步驟操作起來。很快，他臉上的神色就告訴我:結果是一樣的。

這下，我反而平靜了。生老病死，只不過是自然規律。我小說里的人物都能看得開，何況我這樣的作家呢。

我說:到底怎么了?

那個年老的醫生說:你懷孕了!

我悚然仰起身子，拉住他的手說:你再說一遍!

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試圖從我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他說:你懷孕了，而且，還是龍鳳胎。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真的。

那么一下，我就愣住了。我已經有個孩子了，是個可愛的男孩。他叫卡萊爾。一下子，多出兩個孩子，誰來承擔這高額的教育費用呢?

院長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尷尬地朝他笑了笑。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愿如此吧。

很快，血液和尿液的標本檢測結果也出來了，它們也都說我懷孕了，是真的。

我的家人都不相信，他們都認為是我在編小說。我說:是真的，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

這樣，他們終于相信了，從K城的四面八方趕來。連我八十高齡的外公也來了。可惜，他一到醫院就暈過去了。

憑著我在K城文學界的地位，加上我身份的特殊性，我立刻被轉到了K城最好的婦女兒童保健醫院，住進了最高檔的病房里。病房被厚厚的窗簾包裹起來，連只蚊子都無法進出了。我試圖拉起窗簾，讓陽光進來。負責照料我的工作人員，馬上就阻止了我的舉動。就在窗簾被我撩起的瞬間，我還是瞥見了病房五十米開外的警察。他們差不多已經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地步。我想，速度可真快。大概是K城的最高領導人下達了最高指示。這樣高規格的警戒，或許全K城，沒多少人能享受啊。

要命的是，我想要寫點東西都不行了。當然，想和家人見面，就更加是癡心妄想了。

K城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護士們都說著同樣的話:為了您能順利安全地生產，請配合我們的安排。

不久，我就被拉進了特殊處理過的手術室。

醫生對我進行了半身麻醉，我能聽見手術刀在我肚子上劃開的“吱吱”聲。

兩個孩子，被醫生從肚子里掏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沒聽到熟悉的哭叫聲，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兩個清晰的同音字:

爸爸!

是的。像兩記雷聲在手術室里爆炸開來，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她)們同時開口叫我:爸爸!

我朝他(她)們笑了笑。

護士分別稱好了他(她)們的體重，然后，把他(她)們放在了我的兩個胳子窩下，我第一次看清了這兩個可愛的小家伙。

后來，回想起來，這也是我唯一一次這樣看著他(她)們。

很快，他(她)們就被帶到了另外的育嬰房里。

而我，依舊被安置在了那個充滿了攝像頭的高檔病房里。我想起了老朋友院長說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很快就會過去了。

事情，卻依舊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簡單:我連和家人見面的自由都依舊被剝奪著!更何況讓我離開這地方呢。

我說:我想寫寫這次懷孕的經過和感受。

一級一級的匯報指示，繞了一大圈，三天以后才達到我這里。他們送來了原始的稿紙和筆。說:為了讓你遠離電腦的輻射，用這東西將就下吧。

我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心里卻是樂翻了天。

于是，在一個普通的下午，我趁那個護理員一不留意，就把鋼筆尖刺進了自己的喉嚨，然后重重地朝下面劃拉了一下。血，立刻“汩汩”涌出。我朝那個大聲尖叫的護理員笑笑，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我以為死能夠讓我解脫，重新獲得自由。可是，我又錯了。

恰恰相反，K城動用了最偉大的科學家和建筑師，一邊對我的尸體進行了藥物處理，一邊加緊了專門為我建造的“K城卡付卡人體博物館”。

現在，我舒展著身體，浸泡在博物館正門墻上的玻璃器皿里，注視著K城的人們從大門進進出出。

在人群里，我看見了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我的妻子黛比和我的兒子卡萊爾。

卡萊爾說:媽媽，這是爸爸嗎?

黛比指著玻璃器皿下的一行字說:不是，他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懷孕的男人!

然后，我看見黛比朝我的下身注視了一會兒，她的臉很快就紅了起來。我下身的東西，像夏天遺留在瓜棚里的小黃瓜一樣，耷拉著，奇丑無比。

黃昏來臨的時候，黛比牽著卡萊爾的手走了。卡萊爾不時地回頭看我，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可惜，沒人看得見。

夕陽被兩扇黑漆漆的鐵門擠出了大廳，無邊的黑暗一下就包裹了我。

我開始思念我的另外兩個孩子:

不知道他(她)們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她)們在什么地方?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金曉磊，男，1980年生于浙江紹興，系紹興市作家協會會員。有短篇小說、小小說散見于《芒種》、《鹿鳴》、《百花園》、《小小說月刊》、《通俗小說報》、《文學港》、《野草》等報刊。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今日文摘》等刊轉載，收錄于《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2006\\2007年中國年度小小說》、《新中國60周年文學作品選·小小說卷》等數十種選本。出版小小說自選集《用文字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