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詩最顯著的藝術特征就是濃郁的兒童情趣。一首好的童詩要好看、好聽,更要好玩。而要寫得好玩,是很難的。可以說,指導學生寫兒童詩最大的困難就是寫出童趣來。童趣自然應從他們心中的感受之泉中涌出,但是高品質的童趣是對兒童真切感受的一種提純:獨特想法的合理夸張,世界鏡像的適度偏離。從這個意義上說,童詩意趣的濃郁,來源于兒童從自身感受出發對其所處的生活與自然做出符合兒童文學思維的陌生化處理。
“陌生化”是形式主義文論的核心概念。什克羅夫斯基對陌生化的解釋是:“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世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世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就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描繪物品就像第一次看見這物品,描繪事件就像這事件是第一次發生,使熟悉的物品和事件也變得似乎陌生了。
藝術陌生化的前提是語言的陌生化。文學語言和日常語言既有聯系,又有區別。日常語言是文學語言的直接來源,文學語言是日常語言的一種升華。但日常語言用于生活中的實用交際,重視的是說話的內容,實現的是溝通功能;文學語言的內容卻不及形式重要,因為表達本身就是目的。例如,詩歌語言,就要人為地使讀者閱讀詩的接受過程受到阻礙,增加其接受的難度,延長接受的時間,于是,詩人常常訴諸語言的強化、凝聚、扭曲、縮短、拉長、顛倒,一句話,進行變形或陌生化處理。這就是文學語言的詩學功能。畢竟,“文以罕睹為異,辭以不常為美”。
從兒童的視野出發,把本事進行創造性變形,就會呈現出陌生的面貌。從兒童的思維出發,將本物變形,新奇感就越強。對事物做出符合兒童心理的夸張、變換、童話處理乃至引入夢幻、荒誕的元素,兒童詩所含的兒童情趣的濃度就會越高。
那么,在小學生創作童詩的過程中,尤其是在創作田園童詩的過程中,我們可以采用哪些陌生化的符合兒童思維心理的策略來釀造、提純童詩的意趣呢?
1 事件轉化法——將景物“事件化”以孕動趣
兒童喜歡活動和游戲。蒙臺梭利也指出,兒童對活動的需要幾乎比對食物的需要更為強烈。的確,兒童喜歡一種動的綜合表現方式——嬉樂、音樂、舞蹈、語言緊密結合在一起。兒童是把自然與自我、語言與嬉樂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他們通過一種“一體化的感受”,將詩歌作為既聽又看,又引起身體反應,同時又理解、尊重的一種東西,并用這種方式來體驗世界。因此,童詩天然地需要一種“交互律動學”。
在童詩孕趣階段,我們必須讓兒童與自然互動,化靜為動,產生童詩情節。現實的經驗證實,天然的童趣總在蘊含在事件中。單純寫事物總不如寫事件有趣。賀宜就曾經說:“我曾經問過一些小讀者喜歡怎樣的兒童詩,他們的回答,無例外都喜歡敘事的,有情節、有故事而又充滿激情的詩。原因在于敘事詩較之單純的抒情更有利于出形象。”對于兒童而言,事件大于事物,他們喜歡情節、故事、形象與嬉游的,就是因為其中包含兒童渴望的情趣。因此,當我們引導兒童與自然的事物產生互動,與自然物嬉戲的時候,就會生產出許多樂趣的酒花,釀造出高純度的童趣來。
我指導學生創作并發表在《七彩語文》上的童詩《綠葦寶劍》,就是運用事件轉化法指導的。
五月的時候,我帶著五年級的學生走進葦海。他們望著一碧千里的葦海,除了感到翠綠壯美之外,找不到別的什么感覺。童趣和詩味都沒有酵母。我想起“動趣”這個詞——讓學生和葦海互動起來,讓學生和葦葉嬉戲起來,這情趣不就來了嗎?
我先引導學生觀察葦葉的外形,許多同學覺得葦葉好像一把綠色的寶劍。
然后,我就引入一個任務驅動:“前幾天,我從葦海邊走過,看到一個小男孩,緊緊拽著媽媽的手,哭著鬧著要買寶劍。我看了干著急,幫不上忙。你能用葦葉把小弟弟逗樂嗎?你會怎么做?怎么說?”
有的學生說:“小弟弟,看,這葦葉就是寶劍,拿去玩兒吧。”
有的學生說:“小弟弟,蘆葦是大自然制造的寶劍,你可以從葦海里任意挑選啊!”
還有的學生說:“我連忙摘了一片綠葦葉,/飛向小弟弟。/別哭了,/你看,/葦海里,/寶劍成千上萬。”
眼看事物轉化為事件,一個喜劇,我趁熱打鐵,把童趣的溫度再往上拉升一些。于是,我故意說:“這不明明是葦葉嗎?小弟弟會相信嗎?你會如何進一步推銷綠葦寶劍呢?”
大伙兒討論之后,就推銷詞達成共識:“這寶劍綠綠的,軟軟的,還香香的呢!” 頗有兒童情趣了。但我并不滿足,最后再來一把火。我說:“你用葦葉逗小弟弟,也許會激發起他對綠葦劍的興趣。他會天真地提出什么要求來呢?”
“叫我幫他多摘些綠葦寶劍。”“一起玩寶劍。”“比劍!”一個個爭先恐后地發言。
一切水到渠成,輕松整理一番,就有了下面這首充滿童趣的詩《綠葦寶劍》:
綠葦寶劍
我從葦海邊走過, 看到一個小男孩, 緊緊拽著媽媽的手, 哭著鬧著要買寶劍。 我連忙摘了一片綠葦葉
飛向小弟弟
“別哭了。
你看,
葦海里,
寶劍成千上萬。”
小弟弟瞪大了眼睛,
破涕為笑
這寶劍
綠綠的,
軟軟的,
還香香的呢!
“來來來,
我要和你比劍。
當心,寶劍!
要刺到你了!”
下面的這首詩《武功》,也是讓小學生們用葦葉互相嬉戲,才醞釀出高度的詩趣詩味來的:
武功
我舉起長矛刺中了小明,
小明樂呵呵;
小明握著寶劍刺中了我,
我樂呵呵。
我用的是綠葦寶劍,
小明用的是綠葦長矛。
2 投注幻想法——將情景“魔幻化”以孕幻趣
童詩是心靈王國的游戲,那兒無法確定界限或形狀或權限。童詩最重要的是內容有情趣,也就是周作人“涉想成趣”之趣。趣味看似簡單,但在深層心理學層面上仔細推敲,就會發現意味深長。兒童的趣味來自深層的精神世界。
童年是幻想的季節,是被“魔法統治”的歲月。正如巴拉什所言:“最難以抗拒的興趣來自夢幻,而非出于算計,這種興趣具有極大的虛構傳奇性。”躍動的形象,絢麗的色彩,鏗鏘的旋律才會吸引孩子。小學生完全可以順著童年的狂想野性,盡情地幻想,甚至可以假戲真做,“白日做夢”。夢想,正是兒童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夢想給了兒童詩意,夢想給了兒童自由。符合兒童心理特征的活躍的想象,形成為兒童所樂于接受的形象性,兒童詩的想象帶有濃重的幻想色彩。因此,我們可以帶領小學生乘坐幻想飛船“遠離”生活的地球,演繹魔法變身,變幻動漫嬉戲,甚至假戲真做,使日常熟悉的、俯拾即是的事物成為一種特殊的奇特的意料之外的事物,從而達到一種間離的奇異效果——孕育出生活奇趣,童詩妙趣。兒童式幻想中的嬉戲總能孵化出高濃度的童趣和詩味來的。
投注幻想元素,實際上就是在調用童話手段、童化手法。童化手法的通核便是幻想,想入非非,異想天開。用這種最兒童化的手法去描繪兒童生活,抒發兒童感受;對兒童生活感興趣,對兒童問題很關心,對兒童情思極理解,就能激蕩起濃郁的兒童情趣。因為,兒童的思維方式本身就帶有童話的特點,他們最容易相信假定性的東西,常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到周圍有生命甚至無生命的物體上去。因此,幻想中的東西總能引發兒童的情趣。 下面是兩首同題的兒童詩。
轉風車(一)
綠色的風車轉得真快,
只能看到它的影子。
舉著它奔跑,
葦海蕩漾著我們的歡聲笑語。
轉風車() 做成了一個綠綠的風車, 我牽著它的手, 在葦海畔飛奔, 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
“慢點,慢點!”
同伴為我擔心。
“奇怪,奇怪!
怎么停不下來?”
啊?
是誰施了魔法!
明明是風車
怎會變成飛機的螺旋槳?
“哈哈,
報告機場,
我是葦海一號,
我要起飛了!”
只要你用心讀,讀進去,很容易感受到、辨析出第二首詩更富有童趣和詩味。因為第一首詩,基本上還是屬于實境化的掃描,沒有半點的出位。而在第二首詩中,顯然小作者飛進了一個心醉神迷的幻想世界,或者說是自我創造了一個兒童嬉戲的超現實世界。在這個兒童化的世界里,有小作者的故作糊涂:“奇怪,奇怪/怎么停不下來?”(明明是自己在疾走)有他的魔幻感覺:“風車/怎會變成飛機的螺旋槳?”更有他兒童版的“假戲真做”“裝模作樣”“裝腔作勢”:“哈哈,/報告機場,/我是葦海一號/我要起飛了!”正因為在童詩修改的過程中,重視指導學生對原版的童詩世界進行“兒童幻想化”的改編,所以就提純了綠葦風車所給予兒童的情趣濃度。
3 巧用錯覺法——以假象 “真實化”以孕生趣。
在“五月葦詩情”系列活動中,一個學生寫了一首題為《葦笛》的詩歌:
葦笛
手握葦笛吹起來,
葦笛嗡嗡嗡地響。
真奇怪,真奇怪,
好像蜜蜂在歌唱。
我一看,這首詩寫得有點意思。但是詩趣還不夠濃。怎么指導他修改呢?我的目光很快聚焦到第四句上。我想,如果把這一句直接替換成相關的合理兒童化“錯覺”,可能就更有詩味兒了。
于是,我就開始了巧用錯覺法的指導嘗試:
師:四句中,比較有滋味的是哪一句?
生:第四句“好像蜜蜂在歌唱”。
師:看能不能改一改,讓人看了更驚奇?
生:(思索)。
師:不用“像”也l可以寫詩,也許更能給人一種意外、新鮮的感覺。不說“像”,怎么改?詩歌妙在似有若無。圣野說,在孩子的世界里,什么都是真的。我們不妨來個無中生有,信以為真。讓人錯以為——
生1:蜜蜂躲在里面。
師:躲在里面干嘛?
生1:找個清靜地方養精蓄銳再去趕花。
生2:捉迷藏。
師:是呀,那嗡嗡嗡的聲音真讓我們產生一種蜜蜂在玩捉迷藏的感覺!蜜蜂和我們在做游戲呢!
生3:蜜蜂在里面唱歌。
生4:蜜蜂在里面開個唱。
師:妙!有時候詩就是從游戲的想法中跑出來的。有一點兒游戲,就有一點兒詩味。
師:剛才,我們把“它的歌聲像蜜蜂”轉化成“里面躲著小蜜蜂”,給人想象的空間就更大了,詩味也就更濃了。
生活常常被一層層錯覺包裹。錯覺也不完全是壞事。如果我們合理地利用兒童自然生發的錯覺,甚至有意地引導學生在觀察中借助相似聯想或者是短暫的“粗糙觀察”引發“故意性錯覺”“游戲性錯覺”,就會“化熟為生”,獲得一種間離的新奇效果。銀杏成熟了往下掉,許多學生習以為常,很難感覺與表現出這一自然現象所蘊藏的意趣。但是,在完成了由“銀杏雨”到“琵琶雨”,由“銀杏果”到橙黃“小流彈”,由“墜落的銀杏”到“降落傘”等一系列兒童化錯覺的合理轉換之后,詩趣就漲溢出來了。
金紅枇杷雨
秋風悄悄染黃了樹葉,
微風里我從蕊春園走過。
“啪!”
誰這么調皮?
向我拋
橙黃的“小流彈”。
抬頭望,
金紅一片
紛紛枇杷雨。
咦?
早過了麥黃布谷叫
怎會有……
哈哈!
原來是銀杏披上了金紅的袍子,
擔心我們不知道;
沒用降落傘,
就急著從葉網中
跳下來,
向我們報告豐收的喜訊。
4 連動猜謎法——以物象“謎語化”以孕奇趣。
平直往往無趣。因此,童詩要有趣就不能過于平直。而謎語是造成懸念的好方法。對于那些生話中常見的景物,我們要挖掘詩趣詩味,不妨啟發學生運用猜謎語的方式來思考,來孕趣。也許能起到化熟悉為陌生,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例如,采用“猜猜看”的“類謎語”方式,顯然比直接描摹葦笛的聲音要有趣得多,更能引人入勝一些。
開玩笑的葦笛
嗡嗡嗡,猜猜看。
哪兒有只蚊子在飛?
不對,這才五月。
嗡嗡嗡,猜猜看。
要么是采花的蜜蜂?
可是看不到它的蹤影。
哈哈,上當了;
是葦笛在和我們開玩笑
為了增強吸引力,我們可以采用連續猜問,多次否定,最終揭出那個出人意料的謎底的寫法。
《棕櫚,綠色的心臟》這首童詩便是這方面的一個例子。
棕櫚,綠色的心臟
一棵棕櫚,
一道謎語。
從它的身旁走過,
我又被拉回來凝視。
那錯落有致
圓圓展開的,
是你的扇子嗎?
你在輕輕搖曳,
但黃葉紛飛,
正是金風送爽時。
那長短相宜
微微叉開的,
是你的手掌嗎?
你在悄悄彈撥,
但風琴未開,
冬天的歌還很遙遠。
哦,我猜到了:
那風中搖曳,
四季青翠的葉子,
是你
綠色的心臟。
看,三猜棕櫚樹:猜扇子,猜手掌,最終猜出謎底:“那風中搖曳,/四季青翠的葉子,/是你綠色的心臟。”畫龍點睛,使整首詩充盈著自然的奇趣、生命的張力、浪漫的情懷。這就是猜謎的魅力。
5 彰異遠譬法——將喻像“遠譬化”以孕新趣
遠取譬,指在不同語境中尋取共同點,調動聯想的作用,產生奇妙的藝術效應。朱自清先生是這樣解釋的:“能在普通人以為不同的事物中間看出同來”,“發現事物間新關系,并且用最經濟的方式組成詩”。遠取譬,西方文藝理論稱之為“遠距離交易”,即拉開喻體和本體的距離,愈遠愈好,易于打破貼近的逼真。用得好,往往出人意料,讓人驚嘆,令人思索,顯出一種“靈趣”。
兒童詩要增加情趣的濃度也可以使用這種遠取譬的表現手法,它使兒童詩的表現力更強烈、更新穎、更奇妙。臺灣詩人林煥彰的《妹妹的紅雨鞋》,就是用遠取譬手法,寫出的一首十分精妙的小詩:“妹妹的紅雨鞋/是新買的,/下雨天,/她最喜歡穿著,/到屋外去游戲,/我喜歡躲在房子里,/隔著玻璃看它們,/游來游去,/像魚缸里的一對/紅金魚。”穿著紅雨鞋變成了魚缸里的—對紅金魚。這種想象的變異是非常大的。
我在指導學生以扁豆為題寫童詩的時候,就要求學生往遠處想,許多人想到的比方就舍棄,最好的比喻是離得遠,卻有一種內在的關聯。在他們說出“紫水晶新月”和“碧綠色鐮刀”之后,我并不滿足,提示他們進一步根據扁豆的外形特征,去想離得遠的、很少有^想到的另一類的相關事物。如有什么相似的生活用品,什么數學符號等。有的同學由扁豆想到了牛角梳,還有的想到了數學里的大括號。都是遠而像、妙而奇的遠取譬。最后,有位學生寫出了下面的—首詩,他的成功之處正是很好地_運用了“遠取譬”的手法。
扁豆
九月的圍墻
爬上一彎一彎紫水晶新月,
你是說一串一串碧綠色鐮刀。
十月的櫟樹
掛起一瓣一瓣牛角梳,
你是說一條一條指頭大的括號口
兒童詩要出驚人的奇趣,是需要“遠取譬”的。詩歌的語言往往因想象發生變異——陌生化。物象的“反常化”、“奇特化”,會使詩歌的語言變得奇異,增加感覺的難度,延長感覺的關注度。像綠色的葦哨,如果和體育中的動作——前滾翻聯系起來,就能取得遠取譬的奇效。
綠色的前滾翻
葦葉,
翻了
一個又一個
前滾翻;
卷成了
一只只
翠綠的葦哨;
一首首
嘹亮的樂曲。
遠取譬,其實是一種適度的顛覆,顛覆陳見,不斷地將原件“更新化”。趣味也是浸入生活、釀造生活之后的新發現、新創造。我們假如以遠取譬的眼光去看蘆葦,她可能就是“我的朋友/身材比模特好/拉丁舞跳得比演員好”;我們可能要“帶她去/參加舞林大會”;我們可能要說“人家不肯/說什么/她是一枝蘆葦”。
(責任編輯:王哲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