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活,已經無比遼闊地向外拓展,但我們缺少一種內心的復歸。今天的科學技術日新月異,想知道的事情,用Google一搜,幾萬條就出來了。但我們卻沒有一個心靈的搜索引擎,不知道就在當下,就在此際,我們最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說相比于兩千五百年以前,就僅僅相比于半個世紀之前,我們的物質選擇都已經極大地豐富了,但是豐富一定能帶來幸福嗎?可以說,對于有準則的心靈來講,豐富的選擇是一種享受;但對于沒有準則的心靈來講,越是豐富就越是災難,因為他會為選擇而選擇,陷入不斷的忙碌中,但始終沒有目標。
黎巴嫩的詩人紀伯倫說:“我們走得太遠,以至于忘了為什么而出發?!蔽覀兤鋵嵖偸窃谝淮未蔚刂貜?,但是不知道依據在哪里。從這一點來講,復歸內心,重新發現自己,這是我做“心得”闡發的唯一目的。我所做的不是對《論語》的解讀,也不是對《莊子》的注釋,我所做的無非兩個字,叫做“心得”,一心有一心所得,千心萬心,只要用心,皆有所得。
這樣的一種心得,其實無所謂正確與否,我不提供任何答案,只提供一種感知的方式。我不提供任何的結論,只提供一個開始。我不是以一個學者的身份講《論語》、《莊子》,因為作為學者,我的研究領域是影視傳媒,我只是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我所完成的是對文化基因的喚醒,而不是任何知識、道義的灌輸。而這樣的一種基因是存活在我們心里的,比如今天你走在中國的農村,他們鄰里之間的關系,待人接物的方式,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種善意,一定是和儒家思想有默契、有關系的。這就是文化基因,它不一定要讀了書才能到達。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想所謂的“治國、平天下”這樣的一些遠程的理想,都不是我想討論的;我想說的就是在一個多元的、變化萬千、價值斷層的社會形態中,我們每個人如何從倉皇中找到鎮定,從變動中發現自我,于這樣的一種忙碌迷惑之中擁有更多輕盈和快樂,讓自己生活得更有效率。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我覺得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中國文化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我們的文字經歷了很大的變化,我們的語言方式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但傳統文化的血液仍留在我們身體中。血液之中,一定會有某種文化基因的存在。上一個世紀,整個20世紀,中國的儒家思想經歷過兩次全民性的顛覆。一次是在上世紀之初的“砸爛孔家店”,因為這樣的一種文化妨礙了科學技術的發展、進步,成了中國社會轉型最大的障礙,這是一次。接著是半個世紀之后的“批林批孔”,又是一次全民性的批判。即使是經過兩次大規模的顛覆之后,到今天,我們又開始回歸和尋找我們的文化基因。其實,并不是說我一個人的力量能夠做到什么,我只是現象之一,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回歸和尋找,有太多太多回歸和尋找的行為,不見得一定要站在理論的高度,在一種精神的指導下才出現,它都是自發的行為。
中央電視臺,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有一臺大型的節目叫《感動中國》。這個節目是將中國能夠讓全社會感到溫暖、善良的行為挖掘出來,然后集中起來,最后選擇十個人,進入當年的“感動中國榜”。這幾年來,我一直是這個節目的推選委員,他們會把幾十個人的材料拿出來,讓我們看材料然后去推薦一個人。前幾年的推選中,我見到的都是真正的英雄,有排爆除險三百多次的排爆專家,有奮不顧身解救人質的警察,也有高山上的哨兵,都是一些極端的個案,很傳奇。
但是在2006年的材料中,我看到了一個叫林秀珍的農村婦女,河北衡水人,終其一生,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她從二十多歲嫁到這個村子,就義務撫養村里所有的孤寡老人。她作為一個新媳婦去認人的時候,看到劉爺爺劉奶奶這樣一戶人家,很窮,她就說我婆家也不富裕,那我吃窩窩頭,你們也跟著吃,我喝粥你們也喝粥,但我保證你們不斷炊。這樣說過以后,她就每天去給人家做飯,天天做,一直做了八年。劉奶奶有一天從炕席下拿出一包安眠藥,她說:“本來這是我和劉爺爺準備最后動不了的時候用的,這是我們的下場。八年了,我看你一天都沒斷過,現在我才覺得我們大概不需要了!”說著就把藥扔進了火塘。林秀珍不光養這一家,最多的時候她養了六家老人,有一戶養一戶,她養上了,就一直養到送終。如今她已經六十多歲,這么多年來,她自己的四個兒女陸續出生,孩子們都管這些老人叫爺爺、奶奶。媽媽忙不過來的時候,兒女就會去幫忙給老人們洗腳、剪指甲。這就是林秀珍被推薦的全部理由,她沒有過驚天動地,也沒讀過圣賢經典。如果不是《感動中國》這個節目發現了她,她也許一生都不會走出那個村莊。
當時的推薦語是我寫的,我寫了一句話:“如果富人做這樣的事叫做慈善,那窮人做這樣的事,她就是圣賢。”我看她材料的時候,就想到了“仁”這個字,二人成仁,仁愛之心,永遠是從與他人的關系中生發出來的,區區兩萬字的《論語》,“仁”字被提到109次,“仁”可以說是中國儒家思想核心中的核心、基石中的基石。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在世界上安身立命,那么,就用樹立自己的心去幫助別人去樹立;“能近取譬”,就是將心比心,將自己的心去與同類的人做一種心靈的模擬,這就是仁義最基本的方法,這樣的方法后來被孟子推演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無非是講眼前人、身邊事,當下完成,把它推廣開來,不需要多么遠大的理想,也不需要位高權重。我看見林秀珍的材料,腦子里就真的跳出這些話來。后來她當選的時候,舞臺上每個人有一座“豐碑”,我還記得在她的前一位就是霍英東先生,他的豐碑鐫刻著四個大字——“輝煌一生”,這是一位偉大慈善家的碑銘。接著就是林秀珍的豐碑掀開,她的碑也有四個大字——“溫暖世道”,這也是推委會對她的評價。推委會說:“三十年來,善良流過村莊,她用自己的仁心溫暖了世道?!边@句話言外之意是什么呢?就是我們的世道有點蒼涼——不蒼涼,為何需要溫暖?但這樣一個農村婦女,用自己一生的努力,就真的可以溫暖這個世道,這不就是圣賢嗎?這還用說,我們的文化可以人為地被改變嗎?可以在文字中被終止嗎?
林秀珍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她在做。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血液中蟄伏著傳統文化的基因,一種溫暖、善良的愿望。我們會用不同的方式去言說,即使我們不去言說,當我們“敏于行”的時候,它也永遠活在我們的行為方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