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肥了，幸福瘦了

在長篇小說《蟹肥了》（張榮超著，見《安徽文學》2008年7—8期）的閱讀中，起初我一直抱著一種按部就班的閱讀心態，因為這部小說基本上運用了傳統小說的敘事套路，傳統故事的元素，事件、情節、人物和環境都很集中，主人公的經歷雖一波三折，但沒有過多的線索，讀起來過于順水行舟。小說中也沒有抽象的心理描寫，人物的動機都是通過具體的行為和語言表現出來，小說的敘述淺白曉暢，帶著土地的質樸和簡潔。然而，越接近尾聲，我的心懸得越高，掩卷之后，我長時間地沉浸在不安的多向度的思考和反省之中。作者張榮超突破了人們對故事習以為常的思路，在最后來了一個情節反轉，選擇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尾，因而小說也就盈滿了生活的復雜性，拓寬了藝術的審美空間。

故事是以分地開始的，上個世紀80年代初，聯產承包責任制使蘇北洪澤湖邊的李王莊村村民耕者有其田。但幾年時間，村民們僅僅解決了口糧問題，一年到頭，農本加人工，到最后腰包里還是空空的，真正的富裕根本談不上。村民馬大車決定把分給自家的二級堤五畝地由稻麥兩熟改為稻蟹套養，由此，馬大車走上了致富的道路。馬大車致富后，帶領群眾自發修路，由于媒體的炒作，他的身份戲劇性地由一名普通農民轉變為了李王莊村的村支部書記。前面的道路曲折而艱辛，馬家與翁家兩代人的長期交惡剛剛和解，以李闖為代表的老一輩村干部同他在思想和思維方式上的激烈交鋒以及權力上的勝負角逐又緊隨其后，村組干部們的短暫、表面上的配合和背地里的拆臺以及普通村民們不同的利益訴求，各種心理盤算的彼此糾纏和沖突又向他接連發出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挑戰。在馬家洼鄉黨委的支持下，他終于帶領新一任村干部把洪澤湖邊的千畝二級堤低洼地反租倒包，開發水產養殖，成立了全國首家農民自己的水產合作社。就在全村致富的時刻，與上海女人周莉莉的情感糾葛卻使馬大車遭遇了一場命運的滑鐵盧。

我認為有兩處亮點照亮了整部小說：首先，小說主要以反諷的敘述方式，把李王莊村當作麻雀來解剖，反映了農村在改革開放初期暴露出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比如對馬大車當村支書這一事件的描寫。本來馬大車修路的最初動機是想做大自己的螃蟹生意，不料，一個普通農民的境界和行為卻被媒體拔了高兒，省市廣播電臺每天三次在黃金時間對他帶領群眾自發修路一事作專題報道，整整播了一個星期，在全省引起了強烈反響。鄉領導坐不住了，迅速召開班子會議，認為馬大車這樣帶頭致富，又帶領大家共同致富的典型應該由鄉里宣傳出去才對，結果出現了新聞消息倒流，搞得鄉領導班子很被動，原因在于支部書記李闖嚴重不負責任，決定撤了李闖。如果說因為李闖不稱職撤了他也罷，問題是鄉領導班子為了響應中央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號召，改變工作的被動局面，根本不考慮馬大車當村干部的時機是否已經成熟，幾個人一拍板，馬大車在一夜之間就由普普通通老百姓，像孫悟空變戲法一樣，變成了村黨支部書記。在類似荒誕的敘述中，主流媒體的報道嚴重誤導著社會評價，同時農村的干部制度如同兒戲，缺乏應有的嚴肅性等一系列問題，被作者深刻而生動地揭示了出來。

小說的另一處亮點是，作者以李王莊村村民們在改革開放初期經歷的一段生活為放大鏡，透過放大了的生活，讓讀者看到了人類在自我實現向文明行進的人生途程中的深層困惑，這困惑是從來都存在的，也是永遠都消除不了的，作品甚至對文明生活的本質提出質疑，將人對自身及時代的思考引向縱深處。

馬大車剛剛致富時，舉家和樂，夫妻的恩愛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馬大車要擴大蟹塘，妻子李香曾勸他：“我們已經夠吃夠穿的了，還煩那么多的神做什？祖祖輩輩耕田耙地，沒吃沒燒的都過來了，人要知足，天下的錢都讓你一人去掙呀？”馬大車的回答是：“現在我們趕上了好時光，又走出了一條能夠賺大錢的路，為什么不將這陽光大道走到底呢？你想讓我小富即安呀？那可不行！”當時的馬大車也只是想著賺大錢，讓李香比天下所有女人都活得開心活得有尊嚴。他沒有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另一面。他因蟹塘急需飼料款而向上海女人周莉莉求助時，如果他答應周莉莉的條件，即使他不與周莉莉發生性關系，周莉莉也會把15萬元借給他。然而他的欲望忍受不了理性的壓制，因而也就把自己推入了黑暗的淵藪，命運的滑鐵盧是本性導致的必然，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丟失了內心的寧靜、家庭的祥和與婚姻的快樂。

馬大車的命運讓我們看到了人類面對現代物質文明的困境：物質的豐富與人的精神的貧乏形成鮮明的對照，物質文明是充滿活力的，是人心的真實渴望和體現；然而物質文明又是黑暗、丑惡、藏污納垢的，它催生著人類無止境的貪婪。對此，東方民間的比喻是，人類就像推糞球的屎克螂，剛推到山頂，又要落到谷底，但還是按著原路再推。而西方的象征是加繆筆下受上帝處罰的西西弗斯，永無休止地向山頂推動巨石。支撐人們反復演繹祖祖輩輩的悲劇的動因在于人們永無涯際的欲望。那么人類的未來是什么？是否是用自己創造出來的物質文明來摧毀自己的精神世界？當我們發出這些疑問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痛心地對馬大車們的命運做出這樣的結論：蟹肥了，但幸福卻瘦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