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只是因為孩子需要一個爸爸

莊小諧

1

秋夜長，秋雨重，我獨自坐在凌亂的地板上，面對著那只碎裂的水晶花瓶，心如刀絞。

小雨安靜地睡在臥室的大床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的小臉上還有依稀的淚痕。輕輕將他的胳膊塞到被子里，孩子手腕上的那輕微的淤紫再次讓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明言打電話過來時，我還在小雨的身邊暗自垂淚。我沒告訴明言剛剛發生在這個家里的那一幕，說不清為什么，雖然馬上就要成為明言的妻，可是，在心底最深處。我依然將明言當成外人，而無論公婆怎樣沖動，我還是將他們當成自己的父母。

躺在被子里沉睡的小雨忽然咕噥著喊出了一句話：“不。我不跟你們去。”他胖胖的小手掙扎著在被子外扭來扭去，好像用力推著什么。我緊緊咬著下唇輕輕安撫孩子，眼中熱淚滔滔。內心悲傷漫卷。這段時間以來，這個小人兒。承受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承受的東西。

我不禁又想起了公婆。應該承認，他們對小雨的愛比我這個做媽媽的一點兒都不少，甚至因為家銘的去世，他們對小雨愛得比我還要深。在公婆眼里，小雨不僅是他們的孫子，更是夏家幾代單傳的惟一血脈，是他們的根，是他們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在這樣莊重的前提下，他們對小雨的愛一直是濃烈而畸形的。可是，小雨一個3歲不到的孩子，他小小的心靈是承載不了夏家整個家族的血脈和重量的。不要說孩子喘不過氣來，就是我，也有些許被壓在大山之下的感覺。

噩夢中的小雨漸漸舒展開了眉頭，我重新回到客廳，慢慢清掃地板上的那些玻璃碎片，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這是我和家銘新婚時跑到上海挑回的水晶花瓶。就在剛才，公公一個茶杯飛出去，偌大的水晶花瓶頃刻就成了一地齏粉。暴怒的公公好像一頭瘋狂的獅子，我蒼白著臉跌坐在沙發上，沖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如果我告訴老人，這個花瓶是家銘的最愛，他是不是會懊悔自己的沖動?這時，婆婆已經將小雨拉到了懷里：“乖孫子，走，跟奶奶回家，到奶奶那里，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買什么，”小雨在婆婆懷里掙扎著大哭：“不，我不跟你去，我要媽媽。”我沖過去想抱回小雨，可公公一把拉住了孩子的胳膊，死命地往懷里奪，又驚又嚇的小雨哭得沸反盈天。如果不是鄰居偷偷幫我報警，我簡直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

警察來了，小雨終于從公公婆婆的懷里掙出來，一頭扎在我的懷里。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多么想像孩子一樣也扎到誰懷里大哭一場啊，可是，我不能，面對滿頭白發的公公，面對被絕望摧殘得幾乎脫了形的婆婆，我強打精神和警察解釋。我們只是家庭糾紛。

公公婆婆終于蹣跚著走掉了，而我，在小雨睡下之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藏到洗手間里大哭了一場。

我說什么也沒想到，因為對孩子的愛，一直對我視若己出的公公婆婆竟會和我反目成仇——自從我要再嫁的消息傳出之后，親戚朋友、公司同事紛紛出面做我的工作。他們幾乎眾口一詞地持著一個相同的論調：“再嫁是應該的，可孩子最好留給公婆。”

面對那些喋喋不休的勸說，我真是欲哭無淚。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再嫁。也沒有人理解我為什么非要帶走孩子。大家看到的，只有一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在丈夫死后，又要摘掉已經瀕臨絕境的公婆的心。

2

家銘去世時。也是個秋天。

我接到他同事電話時，只以為他的胃病犯了。可剛剛跑到醫院門口，就聽到了婆婆凄厲的哭喊。

魂飛魄散地奔過去，家銘的身上已經盞上了白床單。醫生攤攤手：“沒辦法。大面積突發性心肌梗塞，我們實在回天無力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緊接著，身體中“咔崩”一下，好像有個什么東西斷掉了。迷迷糊糊的昏迷中，婆婆的哭喊遠了，公公的嚎啕遠了，那些雜沓的人聲遠了。我重重地闔上眼睛，一片黑暗的光中，家銘正像往日那樣微笑著站在面前。

“家銘……”我哽咽著向他探出手，他沒動。只憐愛地看著我，然后輕輕說出一句話：“親愛的，替我好好照顧小雨。”然后，黑暗的光突然消失，我的眼前又是那個天翻地覆的悲慘世界。

一生的眼淚幾乎在一瞬間流干了，我匍匐著抱住昏厥后初醒的公公和婆婆，三個人抱頭痛哭，一切簡直就像一場噩夢。

家銘去的第一天晚上，公公婆婆堅持讓最親愛的兒子在家里睡最后一夜。我和婆婆在浴缸里放滿溫暖的水，輕輕念叨著他的名字，一點點擦拭家銘已經冰冷的身體。所有在場的親戚朋友無不潸然淚下。給家銘換好壽衣之后，一個親戚將惜懂無知的小雨放到了我的懷里。九個月的孩子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看著躺在床上的家銘，小手試探著抓過去。我的熱淚滂沱如雨，家銘還沒等到小雨喊一聲“爸爸”就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我想抱著孩子守候家銘最后一夜，沒想到，婆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孩子，我求求你，讓我和你爸爸單獨和家銘在一起吧。”

臥室的門慢慢合攏，透過門縫，我看到家銘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的兩側是已經止住哭聲的公公和婆婆。兩個老人像孩子一樣緊緊抱著冰冷的兒子，一句話都不說。我涕泗橫流地摟緊小雨，孤單的潮水從虛無世界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這個世界。從此只有我們母子相依為命。

高大的公公一夜之間縮小了一圈，婆婆的頭發在兩天之間全白了。葬下家銘之后，我鄭重地抱著小雨跪在了兩位老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雖然沒有家銘了，可我一樣會替家銘恪盡孝道。”

婆婆滿眼含淚地拉起了我，公公哽咽著抱過小雨，再次泣不成聲……

那段時間，我就像一個被突然掏空靈魂的傀儡，雖然也進進出出，可是自己做過什么、說過什么，完全沒有意識。無數寂寂長夜，在錐心刺骨的噩夢中醒來，我真想一了百了。可是。看看身邊的小雨。聽聽隔壁的嘆息，除了吞咽下所有的苦楚。我別無選擇。

3

家銘去世一年之后，家里的哀傷減緩了不少。

小雨一周歲零九個月了，他已經會喊爺爺、奶奶和媽媽，老是踮著小腳滿屋子跑來跑去。公公婆婆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我剛想舒一口氣，卻忽然發現了另外的問題。

首先是公公婆婆對小雨的過分緊張。他們幾乎不讓小雨離開自己半步。小區的游樂場里，同齡的小朋友爬滑梯、跳蹦蹦床，玩得興高采烈。小雨笑嘻嘻地奔過去，婆婆眼明手快地一把捉住：“乖，咱不碰這個，摔傷了可怎么辦。”

他們不僅不讓小雨參加任何戶外活動，還不讓小雨上街。婆婆老是膽戰心驚地提醒我：“現在偷孩子的賊們可厲害了，你可不能帶小雨出門。”

剛開始我只道老人對小雨的緊張是因為家銘的突然離開造成的心理障礙，所以也就依隨了他們。可小雨兩周歲時，他們說什么也不同意孩子上幼兒園，我是真的著急了。

因為過度的溺愛和庇護，小雨已經無法和同齡孩子正常交流了，有時候，我看著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奶奶懷里看著窗外的鳥兒發呆，心里又疼又急。可是，公公和婆婆好像鐵了心，他們的觀點是——幼兒

園里那么多小朋友，萬一碰到小雨怎么辦。

我掰開了、揉碎了給他們講，那么多孩子都沒事，小雨也不會有事的。可婆婆黑著臉一句話扔過來：“我和你爸已經讓家銘嚇破了膽，小雨的事你別說了。”

正憂心如焚、束手無策時。我偶然知道了同事的兒子得自閉癥的消息。據同事講，孩子從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大了回到自己的身邊，已經不會和同齡人交流了。看著同事悔恨的淚水，我似乎也看到了小雨那恐怖的未來。

這是家銘走后我第一次忤逆公婆的意志，公婆和我僵持了一周，最后勉強同意將小雨送到小區附近的一個幼兒園，可沒過一周，幼兒園的老師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要小雨退園。原來，公公婆婆天天守在幼兒園門口。有時候還要跟進教室去監督老師和其他小朋友，幼兒園的正常教學秩序受到了很大影響。

我簡直有點兒哭笑不得，反復做公婆工作，他們最后終于保證不再去騷擾幼兒園了。可沒過兩天。我又被告知，每天婆婆送來孩子剛一個小時就要接孩子回去。原來他們為了欺騙我。早晨一塊兒出門送孩子，等我到了公司。立即就把孩子接回家。再多的勸說和道理都失去效力，看著小雨越來越安靜的眼神，我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搬出去住。

話一出口，婆婆立即就哭昏了過去。我反復和他們解釋，搬出去是為了讓小雨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他已經兩周歲了，再繼續這樣寵溺下去，不是愛他，而是害他。

我的話讓公公有了一定的觸動，最后。他接受了我的請求。我和小雨搬了出去，小雨進入一家正規幼兒園。

每個周末，我都會帶小雨回家看爺爺奶奶，慢慢地。看著小雨將幼兒園學到的歌謠和舞蹈又唱又跳地表演出來，公公婆婆陰霾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4

明畜就是這時開始走近我的。

說實話，雖然家銘走了將近兩年，可我的心里，他的那個位置別人依然無法替代。朋友開導我：“一生還有這么長呢，你怎么可能永遠一個人。”

看著墻壁上家銘的照片，我慢慢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不是一個人，他其實一直都在我心里。”可朋友卻說：“即便不是為了自己，你也應該為小雨想一想，書上說了，單親家庭的孩子，長大后容易心理畸形，你還是考慮一下明言吧。”

朋友的話讓我心里一震，關于單親家庭孩子的健康成長問題，也正是我一直關注的話題。我知道朋友說得對，對于尚無“爸爸”這個概念的小雨來說，3周歲正好是一個適應新環境的最佳時期。

明言甚至表示，為了小雨，他可以終生不再要孩子。

促使我下定決心的還是小雨。那天，幼兒園舉行了一次家園共建的小游戲，小朋友和自己的家長將腿綁在一起飛快地跑。別的小朋友都是父母一塊來的，只有我和小雨，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那天回家后，小雨一直沉默著。臨睡前，他忽然扒住我的肩膀問：“媽媽，明言叔叔是我的爸爸嗎?”我吃了一驚，正要否定。他忽然將頭埋在我的懷里，“媽媽，你知道我過生日時的愿望是什么嗎?我想要一個爸爸。”

我的心里一陣銳利的疼痛——該來的真的來了。小雨已經開始意識到父愛的缺失。那個瞬間。我忽然發現了自己的自私。我只想到自己不再需要一個丈夫，卻沒想到，小雨需要一個父親。

我終于決定接受明言。

公公婆婆知道這個消息后，好半天沒說話，最后，兩個老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一句讓我瞠目結舌的話：“你嫁可以，小雨一定要給我們留下。”

5

這是一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提議。

可無論我怎樣解釋，兩位老人卻堅持要把孩子留下。婆婆甚至跪倒在我的面前：“你這么年輕，完全可以再生一個孩子，而我們呢，家銘沒了，如今再沒有了小雨，你還讓我們怎么活。”

公公跳起來去房間里拿了一個存折出來：“這是十萬塊，孩子，只要你把小雨給我們留下，你要什么我給什么。”

看著這對驟然瘋狂的老人，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了：他們絲毫都不相信。我再婚是為了小雨。

公公婆婆幾乎用盡了所有手段，在我的堅持面前。他們最終憤怒了，于是。就上演了文章開頭強搶孩子的那一幕。

警察的干預讓兩位老人一下子意識到，雖然小雨是家銘的兒子，可當家銘不在時，我才是孩子的第一監護人。

眼見回天無力，公婆徹底絕望了。當我新婚之后帶著明言和小雨重新回去看望他們時，兩位老人的憔悴讓我簡直萬箭穿心。

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殘忍，但為了小雨的健康成長，我愿意背負這樣的惡名。

公婆對明言的承諾無動于衷，他們的眼睛緊緊盯在活潑快樂的小雨身上。當聽到我說出小雨不僅繼續姓夏，而且還會像以前那樣每周來看他們一次后，他們突然愣住了。那一刻，我疼痛的心有了點滴的欣慰。

時光還有那么漫長，我想，公婆早晚會理解我的苦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