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白果樹（外二章）

申　艷

我不急于深入土層，去拜訪根系龐大的漢代，漢光武帝那條韁繩的另一端，早在西風(fēng)殘照里拴緊某座青石陵闕：我不急于穿過樹干，去翻閱年輪里盛唐的奢華，金戈鐵馬，霓裳羽衣，早與宋元明清的濃陰一并散去。

我寧愿接受春天的邀請，到普通的葉子上去漫游。在豫東平原的一個小村旁，一棵白果樹，兩千年挺立，繁茂。生命的故事密密匝匝。

如果可以，我想居住在枝椏上，像小鳥啄幾口柔潤的光點(diǎn)和清露，讓自己羽翼豐滿；或成為一片葉。春天把風(fēng)染綠。秋天打開金箔制成的折扇。等待飄落。那時，我會在隆冬，用腐爛將自己揉碎而融于雪，再等春回大地，從伸向東方的那個枝頭上，露出面龐，開始又一番生命的輪回。

其實(shí)，一棵樹演繹的傳奇，不過是由樹的年齡造成的，包括承接多少向往，樹都未必介意。白果樹是它自己，它的歡喜和疼痛，渴望和畏懼，生長、砍伐、雨水以及火焰，它不拒絕描述或者猜想，只將每一道葉脈通向明天。

所以，我鐘愛它至今萌發(fā)著的千年之綠，就像它鐘愛自己的生命。我慶幸不是它，或者它的一粒白果，因而得以在它漫長生命歷程的一個點(diǎn)上。閱讀一個與我相似的傳奇，并且，可以明年再來尋找那一片相似的我。

石橋小夢

一故事從九百年前款步走來，徘徊于五百年前的石橋上。從今天的柳陰下，舉步之間，我仿佛登入一個很小的夢中。

咿呀的櫓聲，打濕了石階和橋面上那些排列整齊的時光。哦，這是從哪年盤桓至今的風(fēng)，撩動我的裙裾。還如此羞怯?站在石橋上深吸一口氣，便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是隱隱地覺得忘記了什么。并且，回到了哪里。

二圓圓的窗欞。依舊用昔日的目光。看我斜倚欄桿。橋孔和自己的倒影圓成中秋月。小夢從月中劃出，載一支歌謠，漾起周莊溫柔的疼痛。

數(shù)不清的朝代，鱗狀地鋪在老宅的房頂。映上白墻的水影間。誰從當(dāng)年的閑適中喚我?哦，有阿婆茶的茗香飄來，漫過石橋，漫過歲月。

三水是流的，云是飄的，而小夢停留在石橋上，停留在洗衣阿妹的木盆里。經(jīng)年的往事，都被阿妹淘洗干凈了，連同剛從樹梢跌落的那聲鳥鳴。有一抹水底的斜暉，在廊檐下晾起來，風(fēng)干成來日的懷想。

步下石階，我已知曉，水鄉(xiāng)所有的日子，都如水一般的清澈——還有走出小夢的我。

四月的靜夜

寂靜不動聲色地漫過來，城市在幾聲不明真相的犬吠里泡得發(fā)脹。

橫貫城市的是一條河，低鳴的濤聲，如被驅(qū)趕的羊群，這些前世的孤兒。今生的呼喚太過柔軟。離得最近的就是窗外這株紅櫻桃了。這些相互安慰的驚悚，一直不肯閉上眼睛。還有晚開的紫玉蘭，接不到流星的眼淚，整夜未眠……

所有的靜，都隱匿于這個夜。

很多的門都打開了吧，很多的夢都纏繞在一起了吧。

那么此刻，他，會從哪一橫門楣下走出，一身清爽。那些閨房里的唇膏、粉底霜以及超短裙，此刻為誰傷感?；蛘叩却?

四月的靜夜，你可以把自己分成若干部分，一些用于嘆息，留下一些用于微笑。也可以讓一部分衰老，讓另一部分回到年少。或者用骨骼傾聽生長，讓心跳沿龜背竹闊葉的邊緣爬行。假如翅膀上的羽毛，還有一些尚未被呼喚打濕，倒不如讓它們先飛起來，而剩下的你，暫且和城市一起，浸泡于這無邊的寂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