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的最后一個大儒

江　石

司馬遷在《史記》中把荀子與孟子放到一起，寫入《孟子荀卿列傳》，因為在他看來，孔子之后，儒家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就是孟子和荀子。不過，荀子如果生活在今天，他的許多話可能就成為批判的靶子。

比如他說“禽獸有父子，可是沒有父子的親情；有雌雄，可是沒有男女的區別”。講雌雄就是肯定“性”，講男女就是肯定“愛”。“愛”早就被“性”打敗了，人和禽獸都一樣。

比如他說“縱性情，安恣睢，禽獸行”。縱情任性，放蕩胡為，是“酷”，是個性化的表現，是另類，而荀子說，另類就是異類，把他們從人堆里開除了。

比如他說“人之所以為人，是由于什么呢？是因為他同萬物有區別”。說人不能混同到動物的水平，更不能去懷念動物的野性，欣賞動物的殘忍，把動物的攻擊性、嗜血性作為崇拜的圖騰。不過這個觀點不是荀子發明的，而是先秦儒家共同認定的。先秦儒家把人的標準定得很高，播下的也是龍種，收獲了一大堆跳蚤，那是后來的事。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開口閉口圣人賢人，他自己后來就被尊為“至圣”。孟子說“無父無君，禽獸也”，東奔西走地推銷他的“仁義”，被后代尊為“亞圣”。荀子沒有當成“季圣”，不是因為他沒有資格排在第三名，而是因為他同宣揚“人性善”的亞圣抬杠，非要說“人性惡”，好像是把人的標準降低了，就只好自食“惡”果。

春秋戰國時代諸子蜂起，百家爭鳴，學派林立，被后世稱為學術最為自由的好時代，其實那些年頭戰亂不斷，世風日下，是夏商周三代以來最混亂的年頭。天下大亂，有頭腦的人都出來發表救世宣言，就百家爭鳴了。孔子看到春秋后期以下犯上、禮崩樂壞，認為時代壞首先是人變壞了，所以提出了一個最高的道德標準“仁”，提倡諸侯遵守過去的秩序（禮），有點愛心（仁），講點做人的修養（德）。到了戰國中期，孟子發現孔子說的挺好，可惜沒有人聽，而天下弱肉強食，攻伐不已，更亂套了，所以降低了調門，強調“仁義”，不管你權勢多盛，野心多大，辦事總得講道德（義）。他把仁和義掛上鉤，說同情心（仁）、羞恥心（義）人皆有之，人的本性是“善”，諸侯們應該好好護持發揚，別把善根丟了。到了戰國后期，荀子發現諸侯們貪殘昏暴，大臣們亡國亂君的事早已經不是新聞了，他就又降了一等，說別再提圣人賢人的標準了，老老實實告訴他們，人性本來就惡，“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長大了又“好利”“爭奪”，圣人賢人都是學習改造的結果，不懂“禮義”“仁義”，就同動物沒有區別。荀子繞了個圈子，還是回到“仁義”上來，所以與孟子抬了半天杠，仍然是儒家思想，無非是一個主張別學壞，一個強調只有學習才能變好。雖然孟子和荀子都強調教育和學習的重要，但是在教育學上卻有很大的差別，試想我們教育孩子，說你是個好孩子，別跟壞人學壞了，孩子就愛聽。如果說你這個劣種，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好好聽話！效果會如何呢？所以《三字經》就采取“性善”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孩子沒有學好，也是父親和老師的過錯，孩子責任不大。今天的時尚論調更是徹底，既然人與動物一樣，都是“食色性也”，那就別講人性善惡，別講是不是高級動物，只要叫他按人的標準做人，就是扼殺天性。這就讓各類小報大發其財，每天的怪事新聞特別多。

除了人性論的“人性惡”，荀子在自然觀上還有一段蒙受冤屈的糾葛，叫做“人定勝天”，其實這原話根本就不是荀子說的。荀子主張“天人相分”，天道與人事互不相干，在這個基礎上，人們完全可以不畏懼“天意”，按照自然規律制服自然，利用自然，但是要“應時而使之”，“不失萬物之情”。在《王制》中，他還具體解釋說：“圣人的法則，草木繁榮茂盛的時節，刀斧不要帶到山林里去，是為了不夭折它們的滋生，不斷絕它們的成長。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四季不失時機，百姓就都有富余的糧食。池塘、沼澤、河流，嚴守時節的禁令，所以魚鱉繁殖迅速，百姓就都有富余的錢財。砍伐、長養不失時機，所以山林不致荒涼，百姓就都有富余的物資。”荀子推出的富民政策，也是要建設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環境友好型社會。即使在今天的語境里，“人定勝天”也是強調人在自然面前要有所作為，環境友好是強調不可胡亂作為，兩者是辯證統一的。現在一些人干了蠢事受到大自然的懲罰，便說是上了“人定勝天”的當，就像一些貪官東窗事發，說自己是因為不學法、不懂法一樣，都不過是遁詞而已，沒見過哪一位好漢因為相信“人定勝天”在下冰雹的時候跑出去裸奔。

天下紛攘日久，荀子的政治理想就是主張“天下為一”“四海之內若一家”，希望早日出現中國統一的局面。具體主張不外乎三條：隆禮重法、尚賢使能、平政愛民。他引用古書上的話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后來魏征把這段話又奉獻給了唐太宗。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仁”是孔子的人格理想，“禮”是孔子的政治制度理想。孟子把“仁”與“義”掛起鉤來，仍然注重人格培養，從而實現仁政社會。荀子則把“禮”同“法”聯系起來，更加注重制度建設。既然“人性惡”，僅憑道德良心無法建立起禮制的社會，沒有人跟你去“克己復禮”，必須吸收法家思想，禮義與法治并舉。在荀子這里，還是把“禮”看得更重，而他的學生韓非和李斯對“法”更感興趣，統統走向了法家。高足們紛紛掉頭另立門戶，荀子就成了先秦的最后一個大儒，只有幾個老實本分的學生還在跟著他埋頭學習《詩經》。孔孟講了一輩子仁義，久而無功，韓非、李斯啟發秦始皇以法治人，立竿見影。看來人就得用一套規矩管起來，僅靠自覺是不行的。可惜秦始皇力度把握得不好，“苛政嚴法”，秦王朝二世而亡了。后世吸取教訓，就在以法治人的松緊度上反復調整，不斷變法，在今天的歷史書上，“變法派”都是“改革者”了。其實不管怎樣變法，都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想要讓勞力者也有立法權，擺脫永遠弱勢受治的地位，難。

荀子與孟子的主張不同，但是兩個人的文章都非常出色。孟子養了一肚子“浩然之氣”，論辯時內力充沛，咄咄逼人，仿佛有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揮灑過去，把對手沖得潰不成軍，打的是擊潰戰。荀子50歲從趙國來到當時天下的學術中心齊國的稷下，三任祭酒，是公認的首席學者，學力深厚，構思縝密，義正詞嚴，層層圍堵，擒賊擒王，小兵也不放過，打的是殲滅戰。孟子的文章是辯者之文，要想在大專院校辯論會上取勝，最好讀孟子；荀子的文章是學者之文，要想評職稱寫學術論文，最好讀荀子。要是考官根本分不清文章好壞，那就什么也不必讀了。（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