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

李　成

這么多黑天鵝簇擁在這里，令我感到震撼。

這么多黑天鵝飛來。尋找自己的幸福，卻都擠進這片泥塘。

她們的身上一律都披著黑緞，黑得沉郁。就像她們的神情，深沉而又悲涼。

她們一個個眼睛都很大、很美，但是黑的，是那種略帶警覺和幽怨的黑。她們的眼眶里深含著夜色。

她們屬于夜。她們飛落在這一座夜一般的深潭。她們要在這里呼吸一口空氣，雖然這空氣一點都不新鮮，她們要在這里覓取一份食物，覓取埋藏在泥淖中的種子。

踮著長長的腳尖，踩在淤泥上，她們盛開如一朵朵幽黯的碧蓮。

她們從哪里來?她們為什么拋棄了自己的家園，千里萬里，飛越山山水水。飛來這里?

這么多黑天鵝。這么多黑天鵝都飛離了家園。飛來這里。她們的家園會不會為之一空，從此荒蕪?

是什么誘惑了她們?是誰在把她們召喚?

是朦朧的蜃景。是永遠在前方退引的地平線，抑或是一種莫名奇妙的沖動，使她們離開了她們曾濯翅的清澈的池塘，離開了她們曾經照影的山澗，離開了她們棲息的綠樹叢和小竹林。那青翠的山巒，那清粼粼的湖水。那田野上的早霞，那草木上的露水，一點都不值得留念嗎?

這美麗的家鄉，這像她們一樣質樸、自然的兄弟姊妹一點都不可愛嗎?為什么她們要飛離家園，飛高她們的祖先棲息、生存的家鄉?

或許她們的家鄉已經發生了變化?或許她們的家鄉已被破壞?她們的祖先棲息繁衍之地，她們的父母之邦，已然凋殘?

她們拋棄了家園，拋棄了她們千萬年棲息、飛翔的田野，告別了綠樹、河流、山岡。告別了在雨絲中飛鳴的快樂和憂傷。

她們的心中隱藏著更大的哀傷，她們的心中都有著隱痛。痛苦像水一樣，汩汩地涌動。

她們簇擁在這里。她們簇擁著，用長喙互相梳理著毛羽，這會不會減卻她們心中的哀怨?

她們時而起飛，時而棲落，翅膀與翅膀連接，有時甚至遮沒了那輪圓月。

她們撲棱著，眼里含著驚恐、擔憂與不安，也含著一絲羞愧。她們在這里游戲，鳴唱，似乎不是為了自己。不是因為心中歡喜，而是為了一種外在的力量。

她們模仿著另一族的歌唱。她們的歌聲是歡樂的，可是，她們的歡樂只有薄薄的一層殼；她們的心已經關閉。就像一個冬天的湖泊，已經封凍得死死的。透不進去一縷春光!

在這無盡的夜晚，她們盛開著，像幽黯的蓮花：她們歌唱著，歌聲給這虛假的夜更增添了虛假。

塵囂俘獲了她們的翅膀。也俘獲了她們的眼睛：她們的翅膀再也沒法尋找到溪流，清亮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森林上空清新的星光。

夜色裹在她們身上。她們只得漂泊著，寄生在夜晚的翼下。

她們還會不會夢見家園，夢見自己的手足兄弟。夢見飛著陽光與雨絲的田塍、野花、炊煙?她們會不會在夢見它們的時候，有一顆淚珠閃動在她們的眼眶?

但現在，她們似乎已將一切遺忘。她們只懂得在這里跳躍、舞蹈、歌唱……為了另一族類，作出種種誘惑性的動作，作出虛假的嫵媚，以贏得曖昧的掌聲與獎賞。

或許她們做的這一切，正是為了她們魂牽夢縈的家園?

她們作出種種精彩的表演，讓許多人為之心馳神蕩。

許多人心馳神蕩!然而。我卻為看見這么多身披黑色綢緞的黑天鵝簇擁在一起。像一朵朵碩大的黑色花在不斷綻放。而心顫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