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武
1964年中國與法國建交,是20世紀60年代國際關系領域的一件大事。作為政府總理的周恩來親自參與和指昱了中法建交的全過程!如果把中法建交看作一部大遮的話。那么,在這部戲的前奏!啟幕、高潮、尾聲的各個關節點上,周恩來都作出了重要貢獻。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多次表示中法關系應該得到改善,為中法建交作了一定的思想鋪墊
中法兩國關系的改善并非一日之功,而是長期積累的結果。中法關系改善的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從這時起,周恩來在同法國一些政要的談話中,多次表示中法關系應該得到改善。
1954年日內瓦會議期間,為和平解決印度支那問題,中法雙方進行了多次接觸和溝通,其中涉及中法關系問題。周恩來當時是出席會議的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他在與法方有關人士的談話中就中法關系發表了意見。6月20日,周恩來在接見法國社會黨議員拉科斯特、薩瓦利,就建立中法友好關系和恢復印度支那和平等問題交換意見時指出:“中法人民應當友好,法國人民有光榮的革命傳統,而且同情過美國爭取獨立的斗爭;新中國的對外政策是要與各國和平相處,我們是抱著和解精神來日內瓦推動印度支那和平的恢復的。”在這里,周恩來借解決印度支那問題的機會,向法方傳遞了中方愿意與法方和平共處和改善關系的信號。7月20日,法國總理孟戴斯一弗朗斯在有周恩來參加的宴會上表示:法中關系應該改善。作為回應,第二天,周恩來設宴招待孟戴斯一弗朗斯,祝愿中法關系在新的友好基礎上得到發展。雖然當時中法雙方的接觸主要還是為了解決印度支那問題,但是周恩來的眼光顯然已經放得更遠,著眼于中法關系的長遠發展。
1955年9月23日,周恩來和陳毅接見法國參議員埃德蒙·密歇勒等,進一步表達了中方希望改善兩國關系的意思。他指出,中法兩國在地理位置上雖然相距很遠,但在歷史上是有傳統友誼的,希望這種友誼能獲得新的發展。他還坦誠地指出了當時阻礙兩國關系正常化的兩大障礙:一是臺灣的蔣介石代表仍然駐在巴黎;二是在聯合國中,法國代表總是追隨美國,不承認新中國。面對這種情況,他一方面希望法國政府能排除這些障礙,另一方面提出“民間先行,以民促官”的設想:中法兩國“可以加緊進行人民間的聯系,如人民的,半官方的,如國會之間的彼此接觸,貿易的發展,文化的交流,兩國各人民團體的往來等,都將使兩國人民互相了解,這也可形成一種力量,以促進兩國間的外交關系”。11月1日,以法國外交委員會主席丹尼埃-麥耶為團長的法國議員代表團訪華。周恩來在接見他們時,把當時西方國家同新中國的關系分為三種類型:完全的外交關系,比如北歐國家;半外交關系,比如英國、荷蘭;沒有建立外交關系,比如法國、比利時。在此基礎上,他再次明確了中方在中法關系問題上的立場,即“中國政府和人民愿意法國走北歐國家的道路,同中國建立完全的外交關系”。對于法方當時面臨的困難,周恩來也考慮到了。他指出:“如果法國政府、法國議會有困難,現在可多進行人民之間的來往,多進行貿易和文化交流,造成氣氛,然后水到渠成,承認新中國,同蔣介石割斷關系。中國方面是可以等待的。”周恩來這種能為對方考慮、開誠布公的態度,不僅使法方容易接受中方的提議,更使中方處于主動地位,為日后中法關系的發展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周恩來還特別注意按照“求同存異”的方法,發現和總結中法兩國之間的相似點,強調兩國發展友好關系的重要性,希望通過經濟、文化、貿易等方面的交流推動兩國關系的發展。1956年2月16日,他對來訪的法國經濟代表團說:中國需要國際和平,也希望彼此往來,互通有無。法國在科學和技術上是有成就的,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很多,我們很愿意有機會派代表團去,對于法國經濟、文化、技術都愿意作進一步的研究和學習。5月29日。他在接見法國文化代表團時談到:“中法兩國人民的接近,有利于東方和西方的接近。”“在世界上有兩個國家的國歌是最好的,中國的《義勇軍進行曲》和法國的《馬賽曲》。這兩個國歌都是在國家成立之前,在革命斗爭中產生的。”1957年5月,法國前總理富爾訪華。周恩來與他就增進兩國關系問題、阿爾及利亞問題以及臺灣問題交換了意見,其目的也是在溝通中減少分歧。1958年7月25日,他在與法國前總理孟戴斯一弗朗斯的交談中明確指出:關于發展貿易問題,中法兩國在政治上必須友好,在經濟上雙方總是有需要的。
雖然受限于當時的歷史條件,中法兩國關系并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但是通過中法雙方的不斷溝通和接觸,特別是周恩來在多個場合都表示中法關系需要改善,使中法關系趨向緩和,為之后的中法建交作了一定的思想鋪墊。一旦具備了一定的歷史條件,這種鋪墊就會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推動兩國關系走向質的飛躍。
主持分析當時形勢,及時作出與法國進行建交談判的決策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國際局勢出現新的變化。一方面,西歐國家要求擺脫美國控制、獨立自主、聯合自強的趨勢日益明顯。其中以法國最為突出。1958年6月,戴高樂重新上臺執政。他奉行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的獨立自主外交政策,試圖擺脫美國的控制,恢復法國的世界大國地位,由此法美矛盾不斷加劇。在處理與社會主義國家特別是與中國的關系上,法國不再唯美國馬首是瞻,而是把改善與中國的關系看作其實施全球戰略、提高國際地位的重要步驟。另一方面,中蘇關系惡化,中國面臨美國、蘇聯兩方面的壓力,同時,中國國內也出現了經濟困難局面,形勢十分嚴峻。在此情況下,改善與法國的關系,對于打破美蘇對中國的封鎖,打開中國與西方資本主義大國關系的缺口十分有利。國際局勢的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中法雙方各自的利益需求,為中法兩國改善和發展關系提供了機遇。
1962年3月,法國同阿爾及利亞簽署《埃維昂協議》,法國承認阿爾及利亞獨立,長達7年多的阿爾及利亞戰爭結束。在阿爾及利亞問題上,中國一直支持阿爾及利亞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1959年9月,毛澤東在會見阿爾及利亞臨時政府總理阿巴斯時明確申明,中國決不會為了同法國建交而停止對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爭的援助和支持。這表明,阿爾及利亞問題是橫亙在中法之間的一大障礙,只要這個問題不能妥善解決,中法建交是不可能的。而《埃維昂協議》的簽署,則掃除了這一障礙,中法建交的時機正在趨向成熟。
1963年8月,法國前總理富爾,在瑞士達沃斯休假時會見了中國駐瑞士大使李清泉,希望在當年10月份再次訪華。他表示,此行純系私人性質,不負有任何官方使命。但是,他希望會見中國領導人,并就國際形勢和法中關系交換看法。面對這種情況,在周恩來主持下,中方縝密分析了當時形勢,認為:如
能抓住這個時機同法國建交,可以打開中國與西歐國家關系的新局面,打破美國、蘇聯對國際事務的壟斷,有利于推動中國國際處境的好轉。正是基于這樣的分析,周恩來親自批示同意致中國駐瑞士使館的復電,同意富爾10月下旬訪華,為照顧法方的要求,向外界表示富爾此行的非官方性質,擬定由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張奚若出面邀請。1963年10月22日,富爾偕夫人飛抵北京。隨著富爾的這次來訪,中法建交的序幕徐徐拉開了。
既堅持原則,又不失靈活,經過多次與法方代表會談,確定中法建交方案
富爾訪華期間,周恩來先后在北京、上海就中法建交問題與富爾進行了多次會談。
1963年10月23日,周恩來在中南海西花廳會見富爾。寒暄之后,富爾開門見山地道出了此次來華的真正目的。他表示,我此次訪華是正式的、官方性質的,“戴高樂將軍要我來中國”,代表他同中國領導人就兩國關系問題進行會談。他還表示,“法國在政治上是完全自由的,可以獨立處理問題”。言外之意,法國與中國發展關系,法國自己可以做決定,無需征求美、蘇的意見。周恩來對戴高樂重新當選總統以來對法國外交政策的調整表示贊賞,同時也強調中法兩國在維護國家獨立和主權完整方面有著共同點。雙方對兩國建交問題都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然而積極的態度并不能消弭雙方之間的重大分歧,這就是臺灣問題。對此,周恩來坦陳:“中法建立正式外交關系,法國同臺灣的關系是一個困難。”富爾則更直接地表示:“如果不考慮臺灣問題,我們愿意建立正式外交關系。”因此,臺灣問題便成為中法建交談判的焦點。
關于具體的建交方案,富爾表示,法國傾向于采取無條件建交的方式,即法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但是中國不要強加使法方“不愉快或丟臉的條件”,“在世界輿論面前,中法關系的恢復不能被看作是一項交易”。法方的意圖非常明顯,是想采用“模糊政策”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既可以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又可以避開公開宣布與臺灣斷交,避免與美、蘇關系弄得過僵。
對于法方的企圖,周恩來看得很透。他嚴正指出,如果法國斷絕同臺灣的關系,我們“愿意同法國建交,直截了當交換大使,這是友誼的表現,而不是交易”。“臺灣問題解決之前,不能建立外交關系和交換大使”。周恩來這番話十分明確地闡明了中方立場,從根本上否定了法國方案的可行性。同時,針對法國方案,周恩來還提出了三種建交方式供法方選擇:在法國與臺灣斷交的前提下中法完全建交;不互換大使,半建交;暫緩建交,但創造條件為早日建交做準備。
10月25日,周恩來與富爾進行第二次會談。富爾還是堅持前天的立場,法國準備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承認只有一個中國,希望中國不要設置先決條件,即中國不要堅持法國先主動同臺灣斷交。對此,周恩來強調,中國對國際問題絕不拿原則做交易,在談判中事先要達成默契,確定只承認一個中國,無意將臺灣搞成第二個中國或“獨立國”。雙方在臺灣問題上的分歧使談判一時陷入僵局。為了化解僵局,緩解緊張氣氛,第二次會談后,周恩來安排富爾夫婦去山西大同等地進行參觀游覽。中國方面則利用這段時間考慮妥善的解決方案。
在對中法建交的重要意義進行充分考慮,并適當照顧戴高樂和法國政府的處境的基礎上,中國政府在堅持反對“兩個中國”的原則的同時,對建交的具體程序作出了適當的變通。10月31日,周恩來與富爾進行第三次會談,向富爾提出過渡性的“積極地有步驟地建交”的新方案。11月1日,他繼續同富爾會談,進一步提出“新的直接建交方案”。方案有三個要點:(一)法國政府向中國政府提出正式照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并且建議中法兩國立即建交,互換大使;(二)中國政府復照,歡迎法國政府來照,愿意立即建立中法之間的外交關系;(三)中法雙方相約同時發表上述來往照會,并且立即建立使館,互派大使。在這次會談中,雙方還就法國政府不支持制造“兩個中國”的立場達成了三點默契,即法國政府只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這就自動地包含著這個資格不再屬于在臺灣的所謂“中華民國”政府;法國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和地位,不再支持所謂“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代表權;中法建立外交關系后,在臺灣的所謂“中華民國”政府撤回它駐在法國的“外交代表”及其機構的情況下,法國也應相應地撤回它駐在臺灣的外交代表及其機構。在達成上述默契的基礎上,允許法國先宣布同中國建交,然后根據由此形成的“國際法客觀形勢”,“自然地”導致法國與臺灣斷交。這個方案經毛澤東批示后,以《周恩來總理談話要點》的形式書面交給富爾,算是周恩來對戴高樂親筆信的書面回復。
11月2日下午,毛澤東在上海會見富爾夫婦。這標志著中法建交談判,在周恩來堅持高度的原則性與巧妙的靈活性相結合的談判方針指導下,邁過了最難過的溝坎,取得了實質性進展。
指導中法建交具體事宜的談判,并在建交公報發表后敦促法國與臺灣斷交。保證了中法建交的最終實現
中法建交的實質性問題談妥后,建交具體事宜的談判就提上了議事日程。1963年12月12日,法方以法國外交部歐洲司司長雅克·德博馬歇為代表,中國以中國駐瑞士大使李清泉為代表,在瑞士首都伯爾尼就建交具體事宜進行第一次會談。關于談判的方針,中國外交部根據中共中央批準的周恩來的指示,給李清泉發出了談判方針的指示,總的精神是:原則要堅持,方式可靈活。在會談中,德博馬歇轉達了戴高樂關于談判的書面指示,強調雙方“都談不上提什么條件,因此主要是確定建交程序,愈簡單愈好。只消以一紙公報宣布兩國政府所一致同意采取的決定就行了”。法方還希望把雙方確認建交的方式由原定的互換照會改為發表聯合公報。
這次會談后,李清泉就談判的實際情況、下一步的談判政策、雙方達成協議后發表的公報的文字表述等問題向外交部打了請示報告。由于事關重大,外交部接到報告后,通知李清泉赴阿爾及利亞向正在那里訪問的周恩來當面請示。李清泉抵阿后,周恩來詢問了談判的相關情況,并就談判中出現的新問題和可能出現的情況作出了新的指示,要求李清泉綜合這些內容寫個報告給外交部。外交部很快批準了這個報告。根據周恩來和外交部的指示,1964年1月2日、9日,李清泉又與德博馬歇舉行了兩次會談,并最終達成建交協議。1964年1月27日,中法建交公報在北京和巴黎同時發表,正式宣布中法建立外交關系,并在三個月內任命大使。
至此,中法建交的進程已近尾聲,似乎一切都塵埃落定了,然而并非如此。中法建交公報發布后不到半小時,美國國務院就再次發表聲明,“對法國政府的決定表示遺憾”。聲明還說,“我們已一再向法國政府表示我們為什
么認為這將是一個不幸的步驟”,美國將會繼續支持臺灣。臺灣“外交部長”沈昌煥也于中法建交公報發布的當日深夜緊急召見法國駐臺灣代辦皮埃爾·薩萊德,對法中建交提出嚴重抗議。更讓人擔心的是,在美國的授意下,臺灣駐法“大使”賴著不走,不主動與法國斷絕關系,企圖以此來破壞中法建交進程。而對此法國也沒有作出什么反應。
面對這種形勢,1月28日,根據雙方事先達成的協議,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奉命就中法建交發表根據周恩來的意見起草的聲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作為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談判并且達成兩國建交協議的。按照慣例,承認一個國家的新政府,不言而喻地意味著不再承認被這個國家的人民所推翻的舊的統治集團。”聲明還說:臺灣是中國的領土,任何把臺灣從中國的版圖割裂出去或者制造“兩個中國”的企圖,都是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絕對不能同意的。這份聲明義正辭嚴,不僅明確闡明了中國政府一如既往地反對“兩個中國”的立場,而且對法國方面盡快落實中法建交公報的內容特別是斷絕其與臺灣的關系是一個敦促。2月3日,周恩來在摩加迪沙答法國記者問時再次聲明:“從法國宣布同中國建交之日起,蔣介石集團在巴黎的代表就已經喪失作為中國的外交代表的資格。”就在當天,周恩來還在與索馬里總理舍馬克的會談中指出,法國承認中國代表了一種承認中國的趨勢。當天晚上,他又在接見法國新聞社總編輯特塞蘭時說,中法建交是當前國際局勢發展中的一個重要事件。在同一天里,周恩來在三個不同場合都提到中法建交問題,足見他對此問題的關注和重視程度。此舉不僅再次向法國表明了中國堅決反對“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的堅定立場。而且也從側面表明,中法建交是符合歷史潮流的,以此敦促法國政府盡快斷絕與臺灣的“外交關系”。
在中國不斷施加的壓力下,法國的態度開始明確。2月6日,戴高樂在給法國總理蓬皮杜和外長德姆維爾的手諭中指出:“對我們來說,有理由不承認臺北代表機構的外交地位,并盡快向其告知此意。”2月10日,薩萊德又緊急會晤沈昌煥,口頭通知臺灣當局,“一俟北京外交人員到達巴黎,臺灣外交代表機構就將失去其存在的理由”。迫于形勢,2月11日凌晨,臺灣當局被迫發表聲明,正式宣布與法國斷交,并撤銷其駐巴黎的外交代表機構。作為回應,2月17日,周恩來在接見法國駐緬甸大使時,請大使轉告戴高樂總統:我很高興中法正式建交,應對此表示祝賀。現蔣幫已同法絕交,這很好,正合我們原來的設想。5月27日,法國首任駐華大使呂西安·佩耶抵京;6月2日,中國首任駐法大使黃鎮到任。至此,歷時三個月,中法建交終于圓滿完成。
曾擔任過聯合國秘書長的哈馬舍爾德曾聲稱周恩來具有“迄今我在外交政治中所見到的最超凡的頭腦”。在中法建交的全過程中,周恩來對其中的關節點的把握和處理,正是對這個評價的很好的詮釋。而中法建交的順利實現,與周恩來的努力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