柵欄之花

小　未

人世間最為動人的愛情，就像怒放在柵欄間的小花，它不怕時間輪回，它笑看潮起潮落，它拿來和其他花兒們爭艷的，不是色彩明麗，不是笑臉蕩漾，亦不是花團錦簇，而是深藏于柵欄中間的兩顆誠摯的心……

這是一座城堡，被層疊交錯的常青藤緊密覆蓋，巨大青石壘成低矮的墻壁；荊棘叢生的鐵絲網柵欄上，常年怒放著靛藍的矢車菊；已經有50年歷史的老蘋果樹上，掛著誘人的鮮紅果實；如旗桿一樣筆直又有些小孩子氣、總是優柔地冒著白煙的煙囪

經過紐約郊區威斯徹斯特縣并見過這座名為“天使羅瑪之家”別墅的人，當他們抬頭聆聽三樓第四個窗戶里飛揚出來不成調的歌聲時，常常會好奇地發出疑問：“羅瑪是誰，她是怎樣一個幸運的女子，會讓一個人在她的名字前加上‘天使二字?又是怎樣一個特別的男人，會建造這樣一座神秘的城堡?”

任何一個清涼的早晨或者溫暖的黃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都會哼著你聽不懂的古老歌謠，挎著一只小竹籃邁下臺階。如果你仍然心存疑慮，這位老人一定會像頑童般附在你耳邊輕輕說：“我就是天使羅瑪，我的王子叫赫爾曼。”

是的，眼前這位老人就是“天使羅瑪”。

時間老人是永遠不會老去的，眨眼就是五十載光陰。羅瑪第一次被稱為天使的時候，是遙遠的1943年11月。可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依然在繼續，住在德國希利本市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附近一個小農場里的羅瑪·拉德茲，當時還是個9歲的小姑娘，與她咫尺之遙相隔一墻的柵欄里，關著12歲的男孩——猶太人赫爾曼。

赫爾曼在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瘦小。木納，非常聽話。因此，他常常被允許溜出房間，在集中營的院子里看看白云藍天。對這個12歲的小男孩來說，最殘忍的不是蚊蟲飛舞的房間，也不是德國軍人隨時“犒勞”的鞭打，而是沒有飯吃，每天都有人餓死……

遇見羅瑪是11月一個清冷的早晨，當時赫爾曼餓得已經不能再引起德國軍人的注意了。他忽然看見鐵絲網柵欄外的一棵白樺樹旁，有一個穿白色羊毛長夾克、頭發微卷的小姑娘，她正雙手插在口袋里仰望天空。

一股神奇的力量突然注入到赫爾曼的體內，他貓下腰，像只貓一樣輕靈地跳了幾跳，躲在了一個隱蔽的角落，然后吹了一聲口哨。小姑娘朝這邊看了過來，愣了幾秒鐘后，她向前走了幾步。赫爾曼看見她蔚藍色的眼睛如一汪純凈的湖水，他覺得那雙眼睛里盈滿了善良。

“你有東西吃嗎?”赫爾曼用生硬的德語問。小姑娘睜大眼睛，搖了搖頭。赫爾曼于是改用自己國家的語言——波蘭語問：“我快要餓死了，你有吃的東西DS?”女孩聽懂了，她將手伸進口袋，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個紅蘋果。她雙手將蘋果緊緊攥住，赫爾曼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女孩貓下腰，向后退了幾步，然后跳起來，雙手將蘋果扔了過來。這個瘦小的女孩，竟然能把蘋果扔過高高的鐵絲網!小小的紅蘋果骨碌碌滾到了赫爾曼的腳邊，他撲在地上，像小狗一樣迅速而慌張地吃完了蘋果。他再抬起頭時，小姑娘已經不見了。“她一定是個天使。”赫爾曼輕輕地對自己說，因為讓他如此甜蜜的不僅僅是一個蘋果。

盡管預感到女孩不會再來，但第二天一大早，赫爾曼還是溜到了昨天相同的地方。早早地躲在了那個隱蔽的小角落。一個大大的紅蘋果，如一個小太陽一般，劃著美麗的弧線飛了過來。赫爾曼扯起衣角，蘋果穩穩地落了下來。如天使般降臨的小姑娘，露出會心的笑容跳著離開了。赫爾曼餓得夠嗆，但是這一次他竟然忘了吃蘋果，而是嘴里默念著“蘋果天使”，目送小姑娘離去。匆忙逃回宿舍后，赫爾曼用尖利的指甲在蘋果上面刻上幾個字——蘋果天使。

一直到第207天，陰森而破敗的納粹集中營，因為一個像天使一樣的9歲女孩而讓赫爾曼燃起了生存的希望。

1944年6月的一個深夜，赫爾曼突然被塞上一輛運煤車，幾天之后，他被送到了捷克斯洛伐克境內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同樣森嚴的鐵絲柵欄，柵欄外高大的白樺樹，赫爾曼依然常常能溜出去，但是他再也見不到“蘋果天使”了。許多個夜里，他都祈禱能趕上一輛長途運煤車回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那個女孩還會揣著紅蘋果等在白樺樹下嗎?

3個月后，蘇聯紅軍解放了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赫爾曼獲得了自由。戰爭摧毀了他在波蘭的家，13歲的赫爾曼被送到了英國倫敦。16歲時，他進了一所技術學校學習電工。

時間很快到了1958年，已在紐約擁有一家修理店的赫爾曼每天都有愛情的信號在身邊閃耀，但27歲的他依然孓然一身。

一個周末下午，赫爾曼的朋友西德忽然說：“你不是念念不忘15年前的‘蘋果天使嗎?現在有一個波蘭女孩，她也許能成為你的天使。”靦腆的赫爾曼打斷了西德的話：“這輩子我不想戀愛了。”

但是3個小時后，赫爾曼突然打電話給西德說：“我想見見那個女孩。”在一家波蘭人開的酒吧里，隔著厚厚的珠簾，有一個滿頭柔發的女孩，她的背影像一幅久遠年代里的黑白剪影畫，讓赫爾曼似乎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是饑餓悲愴年月里蘋果的香味嗎?這么多年了，他常會莫名其妙地聞到那種蘋果的味道。

女孩名叫羅瑪·拉德茲，24歲，波蘭人，1950年隨父母移居紐約。二人似乎有點相見恨晚，有太多聊不完的話題：戰亂歲月里驚慌失措的童年，共同的猶太人祖先，那遙遠又回不去的故鄉波蘭……他們不約而同地聊到了1943年11月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那個被關在集中營里的12歲小男孩，以及鐵柵欄外白樺樹下揣著蘋果的小女孩。

天吶!赫爾曼驚呆了：雖然在戰火紛飛的特殊年代里發生了太多瘋狂的故事，但是他沒有想到，時光流逝了15年，當一對曾在集中營的鐵柵欄內外相互守望和安慰的小孩，被歲月洗禮隨命運輾轉，不可思議地從波蘭來到紐約，并在非常平常的一個午后意外重逢，這難道不是上帝的安排嗎?

在和朋友們驅車前往康尼島的路上，赫爾曼突然在疾馳的敞篷跑車上對羅瑪單膝下跪：“我的蘋果天使，請嫁給我吧!”羅瑪如墜入夢中，她俯身下去，將她深藏在心底的那個吻給了赫爾曼，答應了他的求婚。

第二天，赫爾曼在羅瑪工作的布朗斯區找到新的店址。一星期后，他們在一座猶太人教堂舉行了婚禮。

1959年初，赫爾曼瞞著妻子將修理店交給朋友，然后每天驅車出去尋找，最后決定把房子建在威斯徹斯特縣。他用掉所有的積蓄，從遙遠的波蘭運來家鄉的青石，他要為心愛的女孩壘一座堅不可摧的房子，命名為“天使羅瑪之家”。

1968年夏天，赫爾曼帶著羅瑪和一雙兒女來到威斯徹斯特，將“天使羅瑪之家”獻給了妻子。羅瑪在柵欄外呆立許久，然后跳進蘋果園，摘了最大最紅的蘋果。赫爾曼站在柵欄這一頭，蘋果從那邊輕盈地飛過來，穩穩地落在他扯起的衣角里……

赫爾曼和羅瑪再也沒有離開過“天使羅瑪之家”。每天早上，羅瑪都會去摘一個最大的蘋果，赫爾曼則緊張地扯起衣角等在柵欄這邊……

隨著歲月的流逝，上了年紀的羅瑪不能把蘋果扔過柵欄了，有些時候，赫爾曼也接不住蘋果了。但無論如何，他們總會用60多年前那般單純激昂的心，一起分吃蘋果，分享愛情。

如果不是2008年情人節，一位作家偶然經過“天使羅瑪之家”，看到柵欄內外白發蒼蒼、樂呵呵玩著投擲蘋果游戲的赫爾曼和羅瑪，如果不是他們蒼老的眼中進發出的美好純凈的愛情，這段故事將永遠被塵封在歲月的靈魂中。

編輯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