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晶婧
第一次去呼瑪是在深冬時節,大約是在十多年前,現在細想去的緣由,已記不起來。但是目的地卻清晰記得,那是呼瑪山中的一個采金點。天剛蒙蒙亮,經由山下的鄂鄉,開車出十八站。鄂倫春民族鄉靜靜地沉睡著,成排的院落平行建在街道兩旁,皎潔的月光下,顯得安靜而美麗。習慣于在興安嶺的密林中游獵的少數民族——鄂倫春人——在解放后在此定居建鄉。安睡在夢鄉的狩獵人,該有多少新奇神秘的傳奇故事呢,如得機會,我定要傾聽。
車進呼瑪已是正午。八月金色的陽光下的呼瑪古鎮,幽靜地展現在我的眼前。一條長街貫穿不大的小鎮,汽車沿長街駛向鎮中,在錯落的眾多平房中閃現出一幢樓房。這是家依街而建的商場,像極了老道外的建筑風格,坐落在正街拐角處的建筑門臉,以圓形的方式讓長街在這里轉向,瞬間讓我感覺到似曾相識的親近。在哈爾濱讀書的時間里,我曾一度癡迷在大直街、中央大街、老道外的建筑里。在初秋的陽光里步行在中央大街的精致的建筑群里,感受著蕭紅筆下的高街的生活,每一處的建筑仿佛都被還原到1934年,各個鮮活起來,上演著各色的生活。這種行走在舊時的環境里觸摸歷史的感覺,在我是一種迷戀。不曾想到在中國最北方的古老小鎮呼瑪,又找到這種溫暖熟悉的感覺。公元1683年(清康熙二十二年),為抵御沙俄的侵略,清政府在黑龍江上游呼瑪河口建木城,即是呼瑪鎮的前身。古鎮歷經幾百年的風雨,在鎮上存有舊時的建筑痕跡也不足為奇。加格達奇是在1968年開發建設,自然是見不到的。
行走的快樂往往是在意料之外找到塵封在心底的感受。我喜歡遠行,源于我不但享受其中,還可以感受到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意外之喜。
汽車停在農家院落前,門邊障子前黃色的夜來香怒放,散發著濃郁的花香,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溫潤的夜來香花,在加格達奇的街巷里看不到這種喜溫的花。呼瑪要比加格達奇溫暖許多。八月末的加格達奇,午后刮過的風有時是涼的。我一直奇怪,在呼瑪印象深刻的事物中,大個的白面饅頭,我是什么時候吃到嘴里的?在農家,在車上,還是在采金點上。十多年來那種香甜的味道一直流連在我記憶里,因而感嘆呼瑪的古老和質樸。在鎮上購買了些食物,稍作休息,我們又上路了。
車行不遠,從東西兩側溫情環抱古鎮的呼瑪河,呈現在我們面前。因我的喜水,車停了下來。
壩下的呼瑪河,寬闊的河面黑幽幽地面對我,無浪。從伊勒呼里山刮來的風伴著呼瑪河而來,輕柔地撫弄我耳邊的發絲,與我悄悄暗語:呼瑪河是怎樣跳躍奔出伊勒呼里山;又是如何堅韌不拔地躍出峽谷;灌溉了多少肥沃豐潤的丘陵平原,一路行來,到了呼瑪古鎮,才收了狂野的激蕩,換以幽靜寬闊的胸懷,擁抱古鎮,滋養居民。我長久凝視著呼瑪河,深呼吸,潮濕微腥的流水味道剎那間充滿了我的身體,心底涌起柔柔的溫情,還伴有輕微的痛。呼瑪河,原住民族達斡爾語是“高山峽谷不見陽光的急流”之意。在千年之前,在有了原始居民之前,你這樣日日流淌了多少年,孕育了多少神奇。我慶幸自己見到了清澈的流水,我更暗暗希望逆流而上,見你的發源地,見你的全貌,我羨慕伴你左右的風兒,我渴望行走在你的生命歷程中。我是個貪心的小孩兒。
我懷著依戀的心情告別這段沉默幽靜的呼瑪河,向北,沿古驛路進山。我知道在山中的某處我定會再見到你——呼瑪河。
八月的興安嶺,天空湛藍深邃,偶有一抹白云,在藍盈盈的晴空里,被風兒吹散,幻化成絲絲縷縷,像少女細膩的情懷忽然被驚擾而起微微顫動。這蔚藍和輕盈的白云,是八月興安嶺最常見的安靜和悠遠,也是我最喜歡的。
車一入山,就進入了原始森林。車窗外的藍天、白云、青山、碧草、山花以及土黃色蜿蜒如帶的古驛路,一下子從我的視野里消失得干干凈凈,了無痕跡。整個空間被蓊蓊郁郁的樹木填滿了。林子里,到處都是綠,繁茂如蓋的枝頭遮住了天光,高大粗密的落葉松和粗壯挺拔的樟子松,分別以翠綠和深綠兩種顏色疊加森林的色彩,努力向頭頂望,只能看見樹梢縫隙間露出白色的小小的太陽。向前望,粗大密集的枝干成排并立,讓人生出一種幻覺,那兩三個人合抱的古樹,正以電影里的慢鏡頭的方式,壓向汽車,叫人窒息。轉了目光,向下望,林子里的青草異常鮮綠、豐潤,沒過了車門。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陷落的感覺,我們的車,就像一只小甲蟲,陷進了一望無邊的林海。親自行走在興安嶺的原始森林的感受原不是預想的浪漫和溫馨,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種恐懼。在大自然的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我不禁驚嘆先民的智慧,生活在興安嶺上的原始部落,那些吃獸肉、穿獸皮、風餐露宿征服大森林的狩獵人啊!在幾百年前是怎樣憑借他們的勇敢和智慧,在林海中發現并踏出一條古驛路,這條出沒原始森林的山路,讓后來人可以遵照他們當年的指引,走出神秘的林海。百年古樹為證。
沿著古驛路,我們走出原始森林。綿延不絕的興安嶺山脈又重新展現出她的溫情,藍天重現,午后的山風透過敞開的車窗,吹拂著我的臉,清爽又輕柔,混合著松香、泥土香、花香、青草香,細細品味還摻雜著濕潤的味道,一陣一陣沁入我的心肺,叫我沉醉。
我不知走了多遠,遠遠望去,在道路的右側,有幾棟平房,有人在這里居住。那是“椅子圈”,當年日本人在那里采煤,建了電廠,現在還有墳,葬著日本女人。再問,司機也不知道了。這大山里到底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呀!
車子從一片陡峭的山崖下駛出,眼前陡然出現的景象,叫我震驚,陽光下,豐潤的水草掩映中露出一片清澈的水,極像江南景色,最不可思議的不在這山、這水、這草,而是水中搖曵的一艘小船,船上的漁民正撐篙。我向他望去時,他也正望向我們。十多年后,這一幅畫面仍停留在我的腦海,成為一段無法抹去的風景,不知我們的出現是否能給他帶來一絲新鮮的感覺呢。
我們到達采金點已經是傍晚時分,一下車,到達目的地的喜悅立刻被沖淡了。采金點的帳篷前,所有的人并排來迎接我們,許是山上呆得久了,遠離了文明社會,他們的目光也和周圍的環境一樣簡單直接,直直地盯著人看,這叫我很緊張。到樹林里去采鮮花和野果的想法已蕩然無存。我不想被他們的目光追逐。山上只有一個做飯的女人,我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后面,這讓我產生了一些安全感。當晚純正的野外晚餐的味道如何,我全不記得了,不過,到晚餐時我的緊張已稍有緩解。大家在興高采烈地喝酒,但山上的蚊子很多,晚餐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忙于驅趕蚊子。
回去時,天早已黑了下來,當晚的月光很亮,一上車,所有的緊張都消失了。人一放松,困倦立刻侵來。深山中“椅子圈”明亮的燈火,我依稀記得我是見著了,但路上遇到的狍子,我卻沒能看見。我睡著了。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