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忠民
一、名將出生在草原
雍正十一年,大漠草原上一座城郭拔地而起。此城背靠大興安嶺,扼界河臨牧野,是防御沙俄的塞外第一兵家重鎮。這便是黑龍江將軍衙門新設置的呼倫貝爾城。鎮守使的官階為副都統銜,正三品的官員。這片原野地域廣闊,草天相連望不到邊際。
這片豐腴的草場卻很少有牧人光顧。為甚?地冷天寒,六月飄雪不是啥稀奇的事情。厄魯特部蒙古人曾到這水草豐美處游牧,可是因為冬雪厚積,朔風酷寒,牛羊不愿長膘也離開了這里。直到遷來布特哈索倫部八旗,修筑起城池,又遷來巴爾虎部前來駐牧,并從京城遷來商家,呼倫貝爾草原上人煙稠密起來。
在遷來的索倫左翼旗扎拉木泰霍勒浩特營地的帳房里,一個男嬰兒降生了。這娃兒生得膚色黝黑,雙眼有神。剛生下來便蠻有氣力,“哇哇”地啼哭不止。那哭聲竟傳出數里之遙,族人皆以為奇,都前來觀看。親族們紛紛送來乳酪前來慶賀。生有男嬰,族內的薩滿自然要為孩子祈福。那女薩滿在帳房前點起篝火,豎起天梯,口中吟唱著神曲,舞動處神服衣袂飄逸,神服之上的銅鏡映著火光星輝。在激越的神鼓聲里,女薩滿頹然伏于地上進入了與天界神游。
這女薩滿為扎拉木泰霍勒浩特的索倫人所信服。女薩滿是最負盛名尼桑大薩滿嫡傳的得意弟子。
女薩滿的神魂從天界回來了,騰身站起,隨后走近鋪前,細細地端詳起這個胖小子,面色凜然地說:“南臨巴音查崗,北有海浪水。好山好水好風水。孩子此地此時降生,前程不可限量。他可是布特哈索倫打牲部的第一人啊!只苦了索倫披甲兵,要跟著這孩子四方征戰。索倫人昔日遷駐呼倫貝爾城,日后就要以馬背為家,枕戈而眠,族人要日漸凋零啦!”
薩滿所說的“遷駐呼倫貝爾”,是雍正十年的舊事。布特哈打牲部索倫、達斡爾部眾三千余人,攜帶家眷由大興安嶺東南麓的布特哈獵場遷徙駐防呼倫貝爾,筑城御邊。這男嬰的雙親,便是遵照朝廷的旨意,隨部族來到了這里。
朝廷怎么想起在這里設防筑城呢?簡敘捷說,與兩個人相關。一個是康熙年間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一個是雍正年間的黑龍江將軍卓爾海。索額圖有件大事辦得糊涂,幸虧卓爾海是明白人。雍正九年,卓爾海任黑龍江將軍,成為一方的封疆大吏。
事由還要從《尼布楚條約》講起。
當年,雅克薩兩次鏖戰重挫沙俄入侵者之后,兩國議和,簽定了《尼布楚條約》。可是,索額圖大約拙于思而少于文,條約含混之處沒有看出來,為日后大清與沙俄的疆界留下隱患。那條約中第六款約定:大清與沙俄按兩國之約定,有山以山為界,有河以河為界。山之陰,河之陽為俄國,山之陽,河之陰為大清。索額圖就代表清朝簽下了條約。
康熙老佛爺殯天,雍正皇帝臨朝,卓爾海就任為黑龍江將軍。黑龍江好大喲,卓爾海將軍站在黑龍江地輿圖前,細細地觀看著,思量著如何治理好這偌大的地域。看著看著,卓爾海將軍看出了破綻,看出一頭冷汗。那地輿圖上,海浪水是額爾古納河的上游,額爾古納河是大清與俄國的界河。按照《尼布楚條約》中的“以河為界”及河陰河陽之說,從臚濱洲之東的阿巴該圖山起,沙俄完全可溯河而上,索取條約第六條款中的領土。呼倫貝爾大野甚至源頭的大興安嶺也盡屬俄人矣!卓爾海將軍忙寫折上奏,說明原委,提出自己的主張:呼倫貝爾襟界河而扼興安山脈,為黑龍江之屏障,守大清發祥祖脈之門戶,而今呼倫貝爾廣闊草原渺無人煙,恐為沙俄所乘,宜將布特哈索倫部調駐該地,筑城御防。卓爾海的奏折上達朝廷,雍正皇帝大為贊賞,即著卓爾海督辦諸事。于是,雍正十年,朝廷給索倫部發放安家銀兩、牲畜、佩置弓箭、腰刀,命索倫部遷出山林,移駐海浪水、伊敏河交匯處。于是,雍正十一年,索倫各部來此,雍正十二年開始筑城,那首任呼倫貝爾副都統衙門行政長官的,便是索倫人博爾本察。從此,索倫部來到草原,由狩獵漸轉為牧放。
索倫部遷到呼倫貝爾城周邊后,按照大清八旗制,分佐設旗。這巴音查崗北面的扎拉木泰霍勒浩特營地,便留駐一佐索倫營地,布特哈的索倫部杜拉爾氏族在此落腳。
說來也巧,那日,黑龍江將軍衙門的佐領玉山,前來視察初具模樣的呼倫貝爾城。筑城不是數月之功,巡視過后上回復卓爾海將軍即可。閑暇之余,玉山獵興大發,便和相陪的兩個索倫部領催到了呼倫貝爾城東南方的巴音查崗行獵。海浪水兩岸林木繁茂,野獸眾多。狍子黃羊野兔山雞多得是,就連麋鹿黑熊也能時常見到,可比卜奎的野物多了去。玉山本是打虎爾人,打獵比逛花樓還有興頭。玉山箭法嫻熟,兩個索倫領催也是神箭手,獵獲頗豐,直至太陽落山方才算盡興。待他們轉出林子,才察覺到了霍勒浩特的索倫營地,只好夜宿,待明日回城。
玉山也聽到了嬰兒響亮的哭聲。從兩個領催攏起篝火,到他們烤肉飲酒,這孩子的哭聲就沒停過。本來兩個領催要請玉山到營地索倫人家中借宿,可玉山不肯,說夜深了不好討擾人家,大夏天的在外露宿更有趣味。聽到嬰兒的哭聲玉山心中奇怪,這伢伢怎么哭得這么響亮?且哭聲不止?于是他便循聲尋去,走了一會兒,便來到攏著篝火、傳出哭聲的帳篷前。
篝火光亮下,很多索倫人正圍著篝火飲酒吃肉,見他和領催到來,忙相迎參拜。
“什么日子這般高興?”玉山問。
“孩子出生啦,請來薩滿祈福,族人聚會。”
“男嬰女嬰?”
“是個小子。聽,哭得多有勁兒。”
“大人就是被哭聲引來的。”一個領催說。“玉大人要看看孩子呢。”
“好啊,孩子還沒起名字。就請大人費心給起個吧。”
領催告訴玉山,這索倫披甲兵是孩子的父親。
玉山隨著眾人走入帳房,看到了獸皮襁褓中的孩子。一打眼,頗悟麻衣神相的玉山就看出孩子的不凡。說來也奇,剛才還哭得震天動地的嬰兒,見到玉山停住了哭聲。端詳著孩子的玉山捻著胡須連連點頭,沉吟片刻,便為孩子起了個名字:“就叫海蘭察吧。海蘭,海浪水之意;察者,森林之意。”
說來也怪,嬰兒竟沖玉山張開小嘴笑了。
二、自古英雄出少年
歲月荏苒,海蘭察漸漸長大,已成少年。可嘆命運多舛,海蘭察父母雙亡。在族人的照料下,他雖不缺吃穿,卻孤身只影度著日子。無爹無娘的孩子野。海蘭察就像匹小野馬,山林大野里獨往獨來,縱馬射獵。這天,海蘭察乘著族人給他的那匹老馬,又到巴音查崗五泉山去射獵。
五泉山峰巒連綿,松林密布,山上五眼山泉水流噴涌。山下是河谷灘地,有條小河向北延伸,匯入海浪水。這兒是野物眾多的地方。海蘭察常到這里狩獵。他年紀雖小,可卻是神箭手,就連那些下套子、埋地弓的手藝也樣樣精通。
今天卻怪了,轉了大半天,海蘭察連一個像樣的野物也沒碰到,日掛中天,他仍是兩手空空。這時,林子里傳來樹枝刮落的動靜。聽著響動,海蘭察就知道是個大野物,便張弓搭箭,躡手躡腳地摸過去……呀!是頭黑熊,正慢悠悠地朝這邊而來。那熊大約也聽到了動靜,嗅到了人氣,用前爪撥開眼前的毛發人立而起,與海蘭察撞個正著。按照常情,獵熊需數人圍獵,弓箭長槍并用,可海蘭察孤身一人,只有弓箭和父親留下的腰刀,實在不足以對付這個大家伙。初生之犢不怕虎,海蘭察想也沒想,一箭射出,正中那熊的胸前。可奇怪的是,那熊不吼也沒撲上來,反倒折身跑進松林。海蘭察握著腰刀,催馬隨后就趕。待趕到一眼泉水邊,海蘭察卻見那熊正在泉邊飲水,那熊胸前插著的箭矢早沒了影子。那熊看見他也不理睬,不慌不忙地喝過水,慢悠悠地在林中隱去。
海蘭察不想再追了。在索倫人的風俗里,傳說熊曾是索倫人的祖先,對熊不能直呼其名,要稱“太帖”即“太爺”、“太奶”之意。獵到熊后,要舉辦儀式禱告,薩滿還要做法事。食后,熊的骨頭還要放在樹杈上。今天這熊不該獵到,就讓它去吧。海蘭察此時身子乏了,口也渴了,便也來到泉邊,用手捧著泉水一通牛飲。喲嗬嗬!飲過泉水之后,奇事發生了:海蘭察頓覺神清氣爽,渾身長了力氣。
呼倫貝爾城年年擴建,已成了草原上的繁華之城、旅蒙商的商埠。海蘭察此時已來到城中謀生,在“公來號”的朱姓掌柜開的貨棧,做起了小伙計。
朱掌柜坐商、行商兼營,春秋到草地賣貨,冬天在貨棧經商。他去年春上到扎拉木泰霍勒浩特做生意,回城時遇到了狼。幾只狼把兩輛大車圍住,紅舌頭垂涎三尺。朱掌柜和伙計麻了手腳,嚇得坐在車上動彈不得。那挽馬四腿發抖,任怎么吆喝也挪不動步了。朱掌柜暗自后悔,不該趕著天黑前回城,在營地住一夜哪能遇到這事兒。慘啦,要喂狼嘍!恰在此時,打獵的海蘭察趕到,那幾只狼還沒等他到車邊就遠遁而去。
看著海蘭察馬背上馱著的獵物,朱掌柜連連致謝。
“孩子,是扎拉木泰霍勒浩特的?”
“是。”
“叫什么名字?”
“海蘭察。”
“你父母呢?我常到你們營地做生意。”
“父母去世多年。我認得你。你是朱掌柜。”
“緣分,咱爺倆有緣哪。孩子,跟我進城謀生吧,也長長見識,見見世面。跟我學做生意吧,愿意嗎?”
“我沒進過城,愿意。可我要是學不會做生意,要是過不慣城里的日子,我還要回來。”
“成!成!你是大叔的救命恩人,咋著都成!”
來到城中過活,接觸了漢人,海蘭察的眼界大開。那朱掌柜不光在城里有商號,草地上還養著牛羊,還做著遠至烏里雅蘇臺旅蒙商的買賣。海蘭察不愿當伙計,也不愿吃閑飯,朱掌柜便量材而用。朱掌柜在索倫人的草原上有塊兒牧場,他讓海蘭察去放牧牛羊,在草地上扎下氈房,按時送去吃穿用物。
又是草長鶯飛的七月,朱掌柜騎著馬,讓伙計趕著馬車出了呼倫貝爾城的南門。馬車上裝著黃瓜、水蘿卜、炒米、面粉、磚茶,他要到白音胡碩自家的牧場,給海蘭察送去吃食,順便也想看看牛羊膘情如何。
白音胡碩草原在呼倫貝爾城以南數十里的光景,小半天就趕到了。朱掌柜看到了臨河邊上海蘭察扎下的氈房,就把車趕了過去。氈房里沒人,朱掌柜知道,海蘭察在牧放著畜群。于是,朱掌柜讓伙計卸下物品,自己策馬尋去,去見海蘭察。
催馬走過一道漫崗,朱掌柜看到了自己的牛羊。打馬走過去,見牛羊膘肥體壯,心里對海蘭察十分滿意。海蘭察呢?朱掌柜四野望去,卻不見他的身影,喊了幾聲也沒回應。這時,朱掌柜看到一處洼地間紫氣氤氳騰騰而起。嗯?晴天白日里怎么會有紫霧繚繞,莫非是藏寶之地?朱掌柜打馬而去,想看個究竟。半盞茶的工夫,朱掌柜便趕到洼地。呀!朱掌柜張著口瞪著眼說不出話來。朱掌柜看到,一只熊正睡在綠草間,鼻孔前,兩條小小的白蛇正進進出出,在熊的鼻前嬉戲。啊呀!朱掌柜驚呼出聲。就在這一聲里,剛才的景象全不見了,原來是海蘭察睡在那里,正睡眼惺忪地醒來。
“海蘭察……海蘭察……”朱掌柜神魂未定地,忙把持住自己,“你……你……”
“掌柜的來啦!”海蘭察一躍而起,跑過去拉住他的馬韁,把朱掌柜扶下馬。“天熱,躺下就睡著了。”
“你、你沒什么事吧?”朱掌柜吞吞吐吐地問。
“我睡得好香。”
朱掌柜點點頭,心有所悟,說:“孩子你別在這兒放牧啦,跟著我吧。到卜奎、盛京進貨,還要到草地賣貨。你跟著我能多長點兒見識,別在這兒放牛放羊撿牛糞燒牛糞啦。跟著我去闖闖,外面的天地大著哩,興許有你出人頭地的時候。孩子,等你將來發跡,別忘了呼倫貝爾的朱掌柜,你朱大叔。”
從此,海蘭察就隨著朱掌柜走南闖北,情同父子。
朝廷戰事不斷,屢次征調索倫兵勇。海蘭察見識多了,人大心也高了,便要從軍。他向朱掌柜說起這事兒,朱掌柜連聲贊同,說:“孩子,你不是吃草的牛,是一只熊一只虎。我找人偷偷給你看過相,人都說你貴不可言哪。去吧去吧,一刀一槍掙出個功名來!你是松柏木命,命大福大有造化,不會有事的。”
朱掌柜忙著給海蘭察置辦起“行頭”,東城買駿馬,南城買鞍韉,西城買轡頭,北城買長鞭。那時,索倫八旗兵從軍,要自家置辦馬匹。朱掌柜常在草地轉,交了很多朋友。東城根下買的那匹馬,是千里選一的駿馬。那馬通體烏黑,四蹄踏雪,被稱為“烏騅千里雪”。朱掌柜又特地找了個上好的工匠,編了身純鋼綿甲。從爺倆說起這事后,朱掌柜就換了伙食,酒肉連席,自己天天陪著海蘭察說話兒。待到去呼倫貝爾副都統衙門簽押,朱掌柜又把五十兩的四張銀票塞進海蘭察的懷中。
海蘭察新編的索倫兵要趕赴卜奎黑龍江將軍衙門,一大隊兵馬出了南城門。海蘭察朝城邊望著,他知道義父般的朱掌柜一定會來相送的。果不其然,朱掌柜和商號的伙計們都來了。路邊還支起個攤子,擺放著熟食和一排排酒碗。
朱掌柜捧著酒碗,迎住行進的軍兵隊列。那帶隊的佐領將馬勒住:“有何事情?”
“為小兒義子海蘭察及索倫披甲兵壯行,聊表家鄉父老心意。愿我索倫驃騎建功立業,榮歸故里。懇請將軍準許小人敬獻酒食。”
“好,好!呼倫貝爾城民風淳樸,可敬可敬。”
“請將軍先飲此杯。”
那佐領接過酒碗,一飲而盡。伙計們忙用筷子夾上一大塊兒肉,送到佐領的口邊。佐領吃過酒食,緩緩策馬行去,后面的兵勇也在攤子前勒住馬,依次大碗飲酒,大塊兒吃肉。海蘭察策馬走近,甩鐙離鞍下馬,把韁繩遞給同伴,走近朱掌柜,急行幾步,跪下便拜。
“喲,別行大禮,孩子快起來,起來!”朱掌柜忙扶起海蘭察。眾伙計也端酒端肉圍上來。
“該跪的。雖說我沒拜你老為父,可情同父子。義父,孩兒就這么叫你吧,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海蘭察有些傷感,鼻子也酸酸的。索倫兵被連年征用,生還故土的能有幾人?
“好孩子,你的前程大著呢。孩子們哪,家鄉的人都盼著你們都能得到功名。”朱掌柜望著年輕的索倫兵們,笑著道,“你們都打出個云騎尉、驍騎尉啥的,最好掙個珊瑚頂子,雙眼花翎!伙計們,上酒上肉!”
“謝老人家!”索倫兵們齊聲回應。
“義父,孩兒去了,日后我定回來看望你老人家。”海蘭察飲過離別酒,抓起一塊肉放入口中,又向伙計們道,“兄弟們,義父與商號就全靠諸位照應了。”
馬蹄聲碎鼓聲咽。海蘭察漸行漸遠。
朱掌柜癡癡地望著,兩行老淚涌出。他心中忽地冒出說不清出處的一句詩:古時征戰幾人回?他也說不清海蘭察從軍是對還是錯了,心中涌出許多牽掛,這些年和這孩子處出感情啦。
后來海蘭察功成名就,進爵封侯歸省故里,對朱掌柜酬以重金,相謝過往親情。海公又在呼倫貝爾副都統衙門之正陽街,建起一樓相贈義父。那樓畫棟雕梁,被世人稱為“海公樓”,此為后話。
三、 雕弓初試射天狼
乾隆二十年,海蘭察以牽馬手征入索倫兵營,隨軍遠征新疆,平叛準噶爾之亂。
這準噶爾又名綽羅斯準噶爾、衛拉特,又稱厄魯特,為蒙古四部之一。準噶爾部原游牧于天山北麓與博克河、薩里山廣闊的地域,后又占據伊犁,兼并諸部,勢力越過天山南麓。清朝康熙年間,準噶爾的首領噶爾丹外借沙俄之助,攻略蒙古喀爾喀部,襲哈薩克、布魯特部,又侵襲西藏、青海。朝廷出兵數次,卻屢平屢叛無甚建樹。這次準噶爾又烽煙迭起,清軍天山大營警報連連。乾隆皇帝當然不能讓噶爾丹做大,擾得邊疆不寧。
乾隆二十二年七月,清軍與準噶爾軍在天山南麓相持。仗已打了兩年。清軍雖然強些,叛軍雖然弱些,可一時也無法平息戰事。叛軍統帥阿睦爾撒那,自敗退至塔爾巴哈臺后,與輝特部巴雅爾軍殘部合軍逃入山中,與清軍周旋游擊起來。清軍雖兵多勢盛,因地理不熟,糧草轉運艱難,一時也不敢輕涉險地。
軍機處數次下令進兵,清軍遂拔寨而起進兵,索倫營兵隨清軍主力進剿流寇。這一仗阿睦爾撒那耗得起,朝廷耗不起呀。一車糧食千斤,運到天山大營后,路途中人吃馬嚼加上損耗就剩了五百斤。一車蘿卜運來,得爛半車。朝廷跟準噶爾叛軍折騰不起了。
這日,海蘭察奉命和一哨索倫兵勇在山中伐木,準備立柵圍營。
正伐著樹,他們猛聽得聲聲馬叫,隨之看到數騎清軍兵士奔來,后面還有人追趕。海蘭察和同伴認出是巡邏作斥侯的綠營兵。那十幾騎綠營兵被幾十騎準噶爾叛軍追趕而來,趕在前頭的準噶爾叛軍首領海蘭察認得,是輝特部的臺吉,叫巴雅爾,是這個部落的首領。這巴雅爾臺吉也是名善戰的驍將,恰也率人巡哨,便與清軍遭遇了。巴雅爾臺吉哪把綠營兵放在眼里,領著騎兵追殺過來趕到這里。看到林中伐木的索倫兵,巴雅爾也沒放在心上,呼喊著縱馬斬殺過來。可索倫兵不像綠營兵那般草包,紛紛抄起兵器,上馬攔擋截殺,依托著樹木放箭游擊。綠營兵遇到救援,連連催馬,呼喊著奔向大營搬兵去了。
巴雅爾臺吉一馬當先,縱馬揮刀朝海蘭察這邊奔來,可海蘭察卻手中只有這把大斧。伐木那會兒,腰刀、弓箭全都解下放在地上,一時間哪里顧得去撿?海蘭察只來得及挎好弓箭,抄起大斧,巴雅爾臺吉便已沖到跟前。巴雅爾馬快刀急,揮起彎刀兜頭便砍。海蘭察揮起大斧,“鏘”的一聲蕩開彎刀。巴雅爾戰馬沖過,又轉過馬揮刀而來。趁著這工夫,海蘭察跳上那匹“烏騅千里雪”,揮斧與巴雅爾砍殺起來。
看到海蘭察的駿馬,巴雅爾臺吉眼睛一亮,心說:“好馬呀,這索倫的毛娃子竟有這樣的坐騎!”他禁不住喝道:“小娃娃,這馬今天要換主人啦!”
“做夢!巴雅爾,今天你送上門來,該小爺立功,我必擒你!”
“哈哈,好小子。你能把我打下馬我便降服。”
巴雅爾走眼了,他的親兵也有眼無珠。親兵們見臺吉獨斗海蘭察,也以為幾個回合便能把海蘭察斬于馬下,便都和索倫兵在林子里打斗起來,漸漸地遠離了主帥。
你來我往地打著打著,巴雅爾氣力不支,漸漸轉攻為守,只有招架的份兒了。轉眼看看,身邊沒一個親兵。這時候,又聽得清軍援兵的喊聲逼近,哪兒還有心爭斗,于是撥馬便走。海蘭察哪肯放過,緊追不舍。烏騅千里雪如閃電追風,片刻便追近巴雅爾。奔馳間,海蘭察張弓搭箭射去,射中巴雅爾臂肘,他手中的彎刀落在地上。海蘭察大喝一聲:“第二箭射你的心窩!快下馬受降!”巴雅爾膽戰心驚,不敢縱馬再逃。看著縱馬趕上的海蘭察,只好下馬束手。
“年輕人好身手,我敗得心服。能告訴你的名字嗎?”
“海蘭察!”
“好吧,就讓我用準噶爾戰士的習慣,向你投降。”
巴雅爾撿起彎刀,把自己的袍子割下一角,走到海蘭察馬前,將袍角恭敬地遞給他,以示降服:“帶我去見你們的將軍吧。”
領軍內大臣富德將軍,得知擒了巴雅爾臺吉喜出望外,立即升帳詢問立功之人,好論功行賞。這一下官佐們可爭開了,都說是自己的功勞,吵吵鬧鬧竟動起了粗。巴雅爾臺吉雖是敗將,但卻是血性漢子,實在看不入眼,便說道:“我佩服勇士。那個讓我來到這里的人,是索倫兵的一個小小的馬甲,叫海蘭察。我割下一角袍子給了他,你們爭什么呢?”
海蘭察以軍功被賜“額爾克巴圖魯”勇士稱號,晉三等侍衛,軍中揚名。
四、秋狝射虎顯英豪
乾隆二十三年,海蘭察奉調入京,為皇宮侍衛。這一年海蘭察得識于乾隆皇帝,機緣便是秋狝。
秋狝,古時指秋季圍獵。滿洲女真發祥于白山黑水,原本便以狩獵為生。自入關后,皇太極、福臨、玄燁、胤禎、弘歷等歷代皇帝,都以狩獵來熟練八旗兵勇武功,歷練皇家子弟,皇家秋狝已成定例。秋狝之處便是皇家的獵苑——山巒連綿、林木茂密的木蘭圍場。那圍場中的獐狍麋鹿、野雉天鵝,都是放養圍場內的,虎豹狼熊和野豬等猛獸也在其中,專供秋狝時狩獵。平日里,這里有人看管著,是老百姓不得靠邊的皇家禁地。
為時半月的秋狝開始了。
滿漢精通的乾隆皇帝,要親射虎,看孫郎,一展天子的風采。
一時間旗幟招展,鼓角連鳴,扈駕的官兵將圍場圍住。
各親王率領著世子,指揮著家丁進入山林湖沼。一時間,走獸驚奔,飛禽騰起。馬蹄沖撞過處,羽箭標槍紛飛。眾人都想得個彩頭,皇帝那是有賞賜的,誰不想露這個臉呢?
秋狝要皇上首開射獵。乾隆皇上運氣不佳,好半天才射中了只兔子。七八天過去了,圍獵場越圍越小,皇上僅射了數只狍子,連梅花鹿都沒沾邊,這讓皇上一心想獵個大家伙。
打獵是索倫人的老行當,海蘭察的手早就發癢,烏騅千里雪也連連咆哮,長鬃振起,雙蹄聳立急不可耐。但身為侍衛,是來護衛皇駕的,海蘭察只好忍著性子勒著馬。三等侍衛是什么角色?紫禁城中戲稱為“三等蝦”。那些一等、二等的侍衛都沒伸手的份兒,自己是“三等蝦”,顯什么能耐。
皇上是個耐不住寂寞、游興成癖的人。他數下江南,雖稱體察民情,但更有嫌皇宮里寡味的緣故。此時他一身戎裝,興頭頭地要射個大野物。太監們擎著海東青獵鷹,侍衛們放出條條獵犬緊隨在后,屁顛顛兒地指點著獵物,讓皇上射獵盡興。
這么追著射著,乾隆皇上就離了侍衛和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一干人。皇上不愿眾人跟屁蟲似的粘乎著,圍獵不就是講個野趣?
遠遠的,海蘭察就看到了一身明黃甲胄的皇上策馬拐進林子。這邊看得真切,那林子邊緣是齊人高的灌木蒿草,再往前就是沼澤,正是大野物藏匿的去處。海蘭察想了想,雙腿一夾,馬韁一抖,抄近路沿著沼澤地,策馬繞道迎面而去,遠遠地警戒著,為皇上護駕。
皇上這會兒已穿出林子,來到蒿草灌木的平野,張弓搭箭地尋找著野物。可煞作怪,這里靜悄悄的,遠處的吶喊呼哨聲,竟沒驚動起草莽中的走獸飛禽。
突然,皇上的坐騎連連打著響鼻,踏動著四蹄,向一邊退去。皇上好生奇怪,這萬里選一的駿馬,今日怎么怯陣,身子都抖起來啦?他一轉頭,啊喲!大野物現身啦,是頭黑龍江老林那種斑斕猛虎!那虎伏在草叢中,雙目炯炯,名副其實的虎視眈眈。人有傷虎心,虎有傷人意。在人虎對視中,乾隆皇帝將那虎的仇恨看得一清二楚。秋狝這些天,虎被趕得東躲西藏,今天陷入絕地,焉得不兇猛之極?虎可認不得自己是皇上。逼到這份兒上,他忙穩住神將弓拉滿,右手的翡翠扳指扣住弓弦,弓開似滿月,箭去似流星,弓弦響聲里,雕羽狼牙箭直朝那虎頭上射去。恰在此時,那虎躍起,縱跳而來,狼牙箭自然沒了準頭,只射到頸上。乾隆這一箭的力道也不行,那畫角弓雖是好看,卻不是什么強弓,射出的箭自然殺傷力不足,這一箭不僅沒有傷著猛虎要害,卻激起虎威,那虎吼叫著撲來。乾隆皇帝催馬就奔,倉惶間回頭望去,虎頸上中的箭不見了,只一點兒鮮血洇出,那虎只傷了點兒皮毛。
虎咆哮跳躍著在后邊追,乾隆皇帝縱馬在前面跑。那馬凄厲地連聲長嘯,撒開四蹄,極聰明地繞樹而奔,果然是匹聰明的好馬。乾隆皇帝正惶恐間,又聽得前面一聲虎嘯,呀!又一只猛虎從灌木中躍出,橫在前頭。乾隆皇帝這下可慌了神,也顧不得皇家體面,大呼侍衛前來救駕,好不狼狽。
虎吼連天,樹枝紛紛斷落,驚得大清皇帝幾乎墜落馬下。他扭頭一看,見那猛虎口中含箭,正在掙扎,杯口粗的樹木被連連撞斷。隨后,一人一騎飛馳而至。只見他將右手弓換在左手上,張弓搭箭向那攔路虎射去,一箭射中虎睛,長箭沒羽。那兩只虎翻滾著,漸漸沒了力氣。
“還不快用腰刀結果了他們!”乾隆皇帝這會兒來了主意。
“稟皇上,那會傷了皮毛,虎皮就不貴重了。標下護駕中不得行禮,望皇上赦罪。”
“你救駕有功,何罪之有!叫什么名字?”
“滿洲鑲黃旗索倫人三等侍衛海蘭察!”
這時候,侍衛們和皇親國戚和大臣們都趕來了,誠惶誠恐地連連謝罪請安。海蘭察依然在馬上執弓控弦,看看那兩只垂死的猛虎不動了,方將弓上的箭矢收回,放入空了的箭囊。眾人驚嘆不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等侍衛,竟兩箭射二虎,尚有一矢未用,真是神勇無敵的巴圖魯!
“海蘭察告退!”
“且慢,海蘭察,朕著你晉頭等侍衛,騎都尉,兼云騎尉世職,圖像紫光閣!”乾隆皇帝喜出望外,半是真情,半是遮丑。“朕今日得了頭彩,識一虎將,此乃社稷之幸事,此人可賴!”
乾隆皇帝這金口玉言算是應驗。從此,海蘭察后半生金戈鐵馬,征戰萬里,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
五、將軍百戰穿金甲
乾隆三十二年,海蘭察以記名副都統銜,率軍從征緬甸。
緬甸的“貴家”頭目宮里雁,侵入云南的孟連地域,殺死孟連土司刀派春。后來,莽紀黨統一緬甸,對大清邊境的十三個土司征稅。眾土司抗交征稅,莽紀黨就派軍隊劫掠燒殺,邊境大亂。朝廷派遣云貴總督劉藻征討,劉藻兵敗自殺;甘陜總督楊應琚赴云南辦理“莽匪”之事,初戰獲勝,斬緬將召猛烈,收復孟連,光復邊關。后緬王懵駁領精兵三萬突襲萬仞、巨石、神護、鐵壁、銅壁五關,清軍大敗。乾隆皇帝震怒,賜楊應琚自盡,懲處其部下戰將。
滇緬邊境狼煙四起。
出征緬甸的海蘭察任領隊侍衛,隨參贊大臣額勒登額兵出虎踞關,為清軍東路軍。海蘭察率軍為前鋒,先到緬甸的罕塔。海蘭察軍前勘察地勢軍情,與緬軍哨騎遭遇。海蘭察執弓激射,立斃三卒,生擒七人,隨后,率軍渡伊洛瓦底江,前出至老官屯圍攻敵寨。
那額勒登額沒啥本事,也沒什么謀略,只是讓清軍一味地攻打,可堅寨之前一時哪能奏效?此時,清軍北路軍將軍明瑞軍所部,深入敵軍重地,糧草斷絕。退卻中,被敵軍攻陷木邦,清軍后路被截斷。明瑞軍竟日苦戰突圍不得,又被緬軍象陣沖擊,官兵傷亡大半。海蘭察請軍馳援,額勒登額不準。明瑞的北路清軍覆沒,明瑞戰死。
這時候,乾隆皇帝的舅子,富察氏皇后的哥哥——大學士傅恒,就任為征緬清軍經略,到軍前視師。因作戰不力,坐視北路清軍被圍不救之罪,額勒登額獲罪被誅。
傅恒這一路軍沒遇緬軍主力,攻入緬甸縱深兩千余里。阿桂、海蘭察一路則被阻,在老官屯與緬軍血戰。緬軍守衛的老官屯,為緬甸國都阿瓦的屏障,因地勢險要,營寨堅固又深溝高壘,數日激戰仍不能攻下。
海蘭察冒著濛濛細雨,率領官兵輪番攻寨。他手持盾牌腰刀,與索倫兵潮水般地沖向敵寨,欲破木柵,可數十次沖鋒均被打回。海蘭察又用火攻仍無濟于事,用千丈的老藤欲拉倒木柵也不奏效,雙方相峙起來。隨后,傅恒軍回師老官屯合兵攻打。這時,海蘭察提出奇兵迂回攻擊錫箔,使緬軍首尾難顧。這一招果然奏效,緬軍腹背受敵不支,請求議降。
乾隆皇帝此時算是知道了海蘭察的能耐:絕壁襲敵,拆柵破寨,火攻象陣……別人哪有這些破敵的章法?于是,海蘭察在軍中由記名副都統,實授蒙古鑲黃旗副都統,并轉蒙古鑲白旗副都統。逾年,海蘭察率軍再出云南萬仞關,破敵于新街。緬王請降,海蘭察偕哈興國會見緬甸十三頭目,責以進表納貢。緬甸之亂平息。
為防緬甸再起戰亂,綏靖南疆,海蘭察受命鎮守云南。
乾隆三十六年,海蘭察率師由云南赴四川,經汶川進軍小金川、大金川,開始了耗時五年的金川之戰。
那小金川、大金川,是藏人聚居之地。從康熙年間至乾隆年間,青海、西藏諸部藏人,對清朝的相近省份侵襲不斷。藏人內各部也因各自的利益,相互攻殺。大、小金川的首領索諾木,傳說就是因為愛其嫂,與其兄決斗殺兄,做了大、小金川的土司,并得到朝廷的賜封。這索諾木在雍正年間,曾因協助年羹堯、岳鐘琪征青海有功,頗得朝廷的賞識。后來,因大、小金川官員治理不當,理藩院也沒理好“藩”,這索諾木就反了,據住大、小金川自成一體,致使清朝與青海、西藏的聯系被隔斷。清朝征討招撫過索諾木,可又不遵守承諾,于是戰火又起。五年的戰事,朝廷的銀兩如水般地耗去,索諾木依舊守著大、小金川。索諾木能戰之藏兵不足萬人,舉部才數萬之眾。而清軍則擁兵近十萬,卻數次折兵損將,數易其帥。
大、小金川山脈連綿,草地中沼澤遍布。清軍遠道來征,水土不服,地形不熟,更不適應索諾木的游擊運動的戰法。頭兩年的交戰,清軍被藏兵打得拖泥帶水,焦頭爛額。正因為如此,乾隆皇帝才將海蘭察調來協助作戰。皇上看得很準,海蘭察是盤踞大、小金川索諾木的克星。
參贊大臣豐升額率軍攻小金川美美寨。
索諾木的藏兵勇悍無比,以一當十,扼寨據守。那些綠營兵不是對手,攻上來退下去,退下去攻上來,白白扔下一地尸體。美美寨以木城為大寨,以小寨十三座相連拱衛,一處受攻,藏兵數寨接應,清軍被折騰得沒有一點兒辦法。豐升額忙令海蘭察再去攻打,望眼欲穿地等待著海蘭察的索倫兵能有所建樹,攻下美美寨。
海蘭察的索倫兵打出威風,連破十三寨,攻克美美寨木城,屯軍于其旁山崗,筑卡圍攻藏兵;藏兵出貢嘎山,準備偷襲清軍糧臺。海蘭察率部四面設伏,斬殺敵兵百余;海蘭察又率索倫兵攻打路頂宗、喀木色爾,連破敵軍碉卡三百余座,俘殘敵數百人;海蘭察率部進逼色木僧格山,破瑪覺烏大寨布喇爾、扎喀爾寨九十碉卡,隨后,破明郭宗寨,直搗美諾,小金川平定。海蘭察被詔升為正紅旗蒙古都統。
乾隆三十八年二月,海蘭察授參贊大臣,隨將軍溫福自貢嘎爾拉入大金川。不過,這大金川之戰可沒小金川那般順當了。
清軍奪取德木槨木,于后山扎起大寨,將清軍分為六隊,連破數座碉卡,前出至固木卜爾山。
固木卜爾山峰巒綿延,直接昔嶺山麓。海蘭察領軍攻打七、八、九、十二碉卡,戰斗十分激烈。那道道碉卡中的藏兵,都是驍勇之士,又是保家御敵,個個奮勇,索倫兵算是遇上了對手。海蘭察督兵在冰雪中開道,逼近攻打,從清晨到傍晚鏖戰不息,可那第七、第八兩碉卡竟不能攻破。因為仰攻敵軍,又因山勢陡峭,架不得火炮,一日下來,索倫兵死傷連連。
海蘭察望著又被滾木擂石打得退下陣來的索倫兵,計上心來。他一聲令下,索倫兵如潮水般退去。而此時,海蘭察則親率千余索倫健兒,伏于山腰間一道溝壑之中,待機截殺。
藏兵從碉卡中看到,清軍抬著死傷的軍兵,倉惶地朝山下奔跑,后隊也息鼓偃旗歸營去了。于是,乘其不備,藏兵傾卡而出,由山上碉卡反擊而下。清軍慌忙斷后阻擊,且戰且退,漸被逼至山麓。藏兵繳獲頗豐,收拾著戰利品正要返回,卻聽得連聲炮響,溝壑中的索倫軍伏兵齊出,箭矢如雨,火槍齊射。隨之,海蘭察左臂挽著盾牌,右手揮劍,徒步往來沖突,奮力斬殺。那藏兵不是敵手,見沒了退路,回不得碉卡,都四散逃去。海蘭察斬殺二百余名藏兵,攻占諸處碉卡,進軍達拉克角山梁,架起火炮轟擊,又攻克堅厚的第五碉,隨之移軍攻打貢嘎爾拉山口。海蘭察分兵攻打昔嶺,筑起與昔嶺同高的炮臺,架炮竟日轟擊,使山口與昔嶺之敵不得呼應,藏軍被重創。
海蘭察一路攻堅苦斗,但戰果頗豐,可是,大營卻出了危機。
警騎來報,溫福將軍大營被藏軍主力圍攻,軍兵死傷慘重。溫福將軍率領軍兵正在苦撐,連親兵都去守寨了,大營危在旦夕,命海蘭察急速回師救援!海蘭察又氣又急,這一撤,前功盡棄,敵軍還會隨之追擊,官兵必受損傷,仗怎會打出這種局面?可大營又不能不救,真可謂進退兩難。海蘭察當機立斷,命領隊大臣富興率主力馳援大營,自己帶領索倫兵斷后。
海蘭察引軍后撤,藏兵隨即追擊而至。海蘭察令火槍隊向追兵射擊,自己挽弓縱馬,往來射敵。可是,藏兵毫不退卻反粘接而上,與索倫兵絞戰在一處。海蘭察率軍奮力死戰,手臂中傷,戰至黎明才脫離追兵。這時得報,大營失陷,溫福戰歿,清軍全線崩潰,所得的碉卡要隘盡失,清軍又敗退向小金川。海蘭察獨力難支,退守數寨不保,又退至美諾,收攏綠營兵,與博清額、降武合軍守御美諾。后,索諾木率藏兵大至,美諾、明郭宗俱失,海蘭察退守保日隆。
這一役海蘭察力挽狂瀾,臨危不亂,全師而退,連那藏兵統帥索諾木都欽佩不已,可遠在京城的乾隆皇帝卻不問情由,不察原委,責新任統軍赴川的定西將軍阿桂,按軍法懲辦海蘭察。多虧阿桂是明白人,上奏乾隆說:“海蘭察在兵潰時,前后攔截救應,數保寨壘,功不可沒。”阿桂深知皇帝的秉性,逆不得龍鱗,便以治軍不嚴為名,停俸一年處罰海蘭察。后來,乾隆回過味兒來,又下令復俸。皇上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自此,海蘭察也把那藏軍統帥索諾木看成人物,當成自家真正的對手。
海蘭察為人正直,有勇有謀,索倫兵能征善戰。阿桂將軍自然倚重海蘭察,把索倫兵作為全軍的勁旅,每次戰斗均為清軍前鋒,自然,陣陣少不了獻計出力的海蘭察。兩年中,海蘭察身經百戰,毀碉卡,焚城寨,那索諾木則率藏兵拚死抵抗,處處扼守,直殺得日月昏暗,血流成河。最后,索諾木在清軍的步步擠壓下,退至扎木什克寨,面縛受降,仍為大、小金川土司。真可謂皇家要的是臉面,軍兵流的是鮮血,費的是百姓錢財。史家這般評說。
大、小金川平定,海蘭察以軍功授一等超勇侯,賜雙眼花翎。海蘭察還師京郊,皇上賜御馬鞍轡,飲御酒,賞緞二十端,白金千兩,畫像紫光閣,列前五十功臣,位第八,晉領侍衛內大臣補公中佐領。后四十二年正月,乾隆賜宴紫光閣,眾文武大臣聯句為興:明亮聯句:逋洙未許依唇齒;海蘭察聯句:濟惡公然托舅甥。便整兩甌翻窟穴,俄逢重險墜溝坑。覆轅詎意無完軫……皇上聯句:移壘猶新有列營……海蘭察不識多少漢字,滿洲文也只不過粗通而已,讀書最喜不過滿洲文的“三國演義”,能和乾隆皇上聯句,足見海蘭察不僅勇武過人,亦聰慧好學,才情頗佳。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甘肅撒拉爾的回族人蘇四十五以創立新教為由作亂,攻破河州,占據華林山。那首領張文清揮眾南下,攻克通渭縣城,又在石峰橋一線,迎戰前來征剿的官軍。官軍首領乃西安副都統明善。誰知這位將軍是草包一個,軍士自然熊兵一窩。一戰下來,明善及以下一千二百余眾官兵被殲。那些官兵的首級被割下來,懸掛在通渭縣城的城頭,致使四鄰州縣一日數警,惶惶不可終日。
朝廷又以阿桂為清軍統帥,平息甘肅回眾之亂。
阿桂奏請皇上,請海蘭察輔佐。皇上命海蘭察為領隊。阿桂令海蘭察盡護諸軍。五月,海蘭察偕明亮、額森特等將,突襲華林山,叛眾驚駭,退居穴中,海蘭察揮師徉退,叛眾隨后追擊。清軍立即反擊,叛眾被巨創。此后,每當看到海蘭察縱馬出陣,教眾無不心驚膽寒,驚逃四散,再不敢來捋虎須。
清軍與教眾僵持起來。
海蘭察獻計,親率騎兵繞至華林山南江岸,筑壕潛伏截殺叛眾,后督練兵攻打四座碉卡。步戰中,海蘭察身先士卒,率索倫兵奮力沖殺,中槍負傷,裹傷力戰。隨后,海蘭察單騎潛至五泉山勘察地形,見此山是教眾盤踞地飲水之源頭,便阻斷水源,設伏兵于華林山下。教眾斷了飲水耐不住干渴,于是群起上山爭奪水源。海蘭察督軍突起猛擊,隨后攻破堤寨,焚燒教眾所居板屋,攻克叛眾盤踞的華林寺,活捉張文清。甘肅回教之亂平息。朝廷以海蘭察之功,晉升其子安祿為二等侍衛,乾清門行走,授騎都尉世職。
四年中朝廷無大事,還真像大臣們頌揚的,有了海清河晏的盛世景象。可好景不長又起了波瀾。
乾隆五十二年,臺灣反清復明的天地會首林爽文,聚集會眾揭竿而起,沖州破府攻城掠地,眼看著有席卷全臺的燎原之勢。
這林爽文本是福建漳州人,領著天地會眾久蟄臺灣,適機以動。那些臺灣軍吏官員,身在富庶的臺灣,大多橫征暴斂,敲詐百姓,弄得民怨連聲。林爽文振臂一呼,萬人響應。那時的臺灣是府治,官員們連升遷都不愿離任。其原因呢,用那兒的官員話說,臺灣是個折段甘蔗扔到地下就成蔗林的地方,富得流油。再有就是山高皇帝遠,任自己作大,誰不爭這個肥缺?那臺灣總兵柴大紀,敗壞軍紀,專橫跋扈,殺良冒功,更是臺灣事起的罪魁之一。
林爽文領著謀士莊大田,攻占彰化、鳳山等縣城。柴大紀哪里遏得住天地會的兵鋒,忙向朝廷告急。朝廷先派常青、后派恒瑞率五萬大軍赴臺平亂,打了堪堪一年,卻都不是林爽文的對手,一敗涂地。乾隆五十三年,朝廷再命福康安為將軍,海蘭察為參贊大臣,渡海再赴臺灣平亂。
海蘭察率兩千索倫軍,乘數百艘戰船,當先乘海潮登岸,破鹿耳港,隨之,直取倉倫頂,前出至林爽文部眾守衛的第一道防線。海蘭察揮兵急進,以盡快解除嘉義城被圍之急,決心先打掉天地會叛眾的銳氣。他親率巴圖魯壯士二十人,縱馬先沖敵陣。叛眾圍打上來,可這些人都是野雞把式,種田漢的胡打亂鑿,全不懂列陣野戰之法。海蘭察這二十索倫勇士,如虎入羊群,又似興安嶺中部族狩獵,箭射刀劈槍刺,殺得叛眾大呼小叫,向后奔逃。海蘭察揮軍追趕,翻過牛碉山直援嘉義,嘉義城圍立解。海蘭察不由納悶:天地會這么一群烏合之眾,怎么就打敗恒瑞的五萬人馬?這五萬人就是豆腐渣,也該把林爽文給埋沒了?
次日,福康安大軍趕到,乘勝進擊,攻克斗六門,進剿大里杙林爽文的老巢。看到清軍尚未集結完畢,只有海蘭察一軍前出,林爽文便想乘清軍立足未穩,先行反擊。
天黑了下來,林爽文聚起部眾萬余人,舉著火把沖向清軍大營。這林爽文打仗是個門外漢,哪兒有大黑夜亮著火把去攻營的?海蘭察早已命千余騎兵埋伏于田埂、水溝下,待天地會的部眾趕來,紛紛放箭射敵。索倫兵個個是神箭手,在火把的光亮下,一射一個準,射得天地會的部眾慘叫連聲,火把一支支落地。林爽文這下明白過來了,忙令熄滅火把,增加了兵力,擊鼓進攻。海蘭察又令騎兵朝鼓聲處放箭。那密集的箭矢,射殺得叛眾伏尸滿谷盈山。黎明時分,福康安率清軍主力到來,合軍攻占大里杙。林爽文逃向集集埔被俘獲。隨后,擒謀士莊大田于郎橋,臺灣叛亂平息。海蘭察后來察查柴大紀,將其貪贓枉法,不問政事,私刑百姓等罪狀上報朝廷,柴大紀被斬。對臺灣之亂,海蘭察頗有感慨:“官不廉則民怨,法不嚴則官貪,帥不智則將不勇,將不勇則兵變。”
因平亂臺灣之功,海蘭察晉二等超勇公,賞紅寶石頂、四團龍補褂、三次圖像紫光閣,位次列五。后,朝廷又命在臺灣府、嘉義城建起海蘭察生祠。
乾隆五十六年,廓爾喀入寇西藏后藏。
朝廷以海蘭察為參贊大臣,以兩廣總督福康安為將軍赴藏反擊廓軍。清軍于五十七年五月盡收復后藏,隨后,進軍廓爾喀境,嚴懲侵略軍。
那廓爾喀國即是今日的尼泊爾,借口在貿易中西藏地方商稅征得過重,又在食鹽中摻土為由,對后藏地區的聶拉木、濟嚨、宗喀三地侵擾。蘇爾巴達布領著三千廓軍,將所到之處的財貨劫掠一空。這時,朝廷的理藩院侍郎巴忠,與身居西藏的嘎布倫之位的丹津多爾濟,在私下與廓爾喀議和:廓軍退回所占三地,清朝每年議給廓爾喀三百個元寶為地租。廓爾喀軍得了便宜,回國等著坐收租銀。巴忠卻向乾隆皇上撒了個彌天大謊:上奏收復失地,廓爾喀舉國內附。那廓爾喀國王等著租銀等到七月,見一兩銀子也沒要來,不由大怒,再次入侵后藏,并以討要舊債為名,誘俘了丹津多爾濟。駐藏大臣保泰慌了神,敵軍尚未深入,他就先將班禪活佛護送到泰寧,將達賴活佛護送到西寧,竟準備放棄全藏。那羅卜藏丹增等喇嘛又推波助瀾,向吉祥天母佛占卜,得到“不可與敵接仗”的神示,直鬧得雪域高原人心慌慌,局面幾乎失于控制。廓爾喀軍沒遇抵抗,便長驅直入,占了扎什倫布寺,將班禪六世留下的法器、珍寶和大量的金銀細軟洗劫一空。這會兒,在承德隨駕的巴忠才明白闖下了大禍,無法向皇上交待,畏罪自殺。
福康安平亂大軍開赴西寧屯駐,等待海蘭察。
乾隆皇上有旨,數次告誡福康安:定要等海蘭察索倫兵到達方可進軍。那海蘭察此時還在京城,等著從呼倫貝爾的布特哈,及從黑龍江等索倫居住的獵場抽調來的兵員補充索倫勁旅。這會兒,海蘭察正在京城的索倫巴圖魯、侍衛、章京中選出百人組成敢死之士,做為精銳校佐。皇上為何這般叮囑福康安?原來這福康安是外戚中的貴戚。乾隆皇上的皇后富察氏,是福康安的親姑姑,他爹傅恒是顯貴的國舅。這福康安年輕氣盛,疏于兵戰,沒有海蘭察相佐,指不定又捅漏子打敗仗,丟了天朝和皇家的臉面。還另有一段傳聞,說福康安是乾隆帝的私生子,這或許不是空穴來風。乾隆皇帝駕崩后,嘉慶皇帝立馬讓福康安與何珅守靈,不得離開靈寢,第五天頭上,就將他們入獄賜死抄家。可見對兩人忌恨之深。不管怎么傳說,乾隆皇上對福康安的關照非比常人,也對海蘭察格外倚重。
海蘭察與福康安合兵后,率前鋒軍兵出西寧,踏冰雪,過雪嶺,越峽谷,翻大坂,經歷兩次暴風雪,五千里行程四十日,提前到達拉薩。在海蘭察的指揮下,首戰察木告捷,隨之又收復聶拉木、馬喀爾、轄而甲、濟嚨,將廓軍趕出西藏,隨即進入廓爾喀境,攻占索喇拉石碉卡,奪取了熱索橋,隔河與盤踞在東覺山麓的廓軍對峙。
清軍數次架橋均被廓軍反擊不得成功,福康安沒了章程。
海蘭察胸有成竹,向福康安請來五百索倫兵,備八日口糧,與福康安約定:八日晨,清軍主力架橋突擊,沖過橋去,與自己匯合,前后夾擊廓軍。原來,海蘭察觀察地勢后,心中有了主意。這條山澗并不闊,只是兩岸險峻,上游肯定水勢會更小,必有淺津,涉過澗去登岸,迂回到廓軍背后突襲定能成功。那廓軍被清軍主力牽制,又自恃東覺山險要,后面的防御自是空虛。
福康安照著海蘭察的吩咐,每日架橋沖突。廓軍則次次反擊毀橋,將清軍趕回對岸。廓軍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海蘭察率領五百勇士溯河而上,果然找到水淺之處,便涉過河去,攀巖援壁繞至敵后,潛行至東覺山廓軍營后灌木叢中隱蔽起來。兵士們在夜里飽餐后歇息,準備明日突襲。海蘭察算得準,今天恰好是第七日。
第八日黎明,福康安號令全軍,十余橋并駕,過橋沖擊廓軍,搶占營寨。一時喊殺聲震天,威遠大炮轟鳴,清軍冒死架橋突進。那廓軍見今日清軍來頭勢猛,也傾營而出,全力反擊。福康安雖全力督戰可心中沒底,不知海蘭察是否摸到敵營。突然,廓軍營后號炮連聲,喊殺聲四起,海蘭察盾牌長刀沖在前面,率五百勇士沖突而來。所到之處,那廓軍如冰開浪裂,四下逃散,橋頭之地已占。
“海將軍真乃神人也!”福康安由衷地贊嘆一聲,揮軍攻擊架橋,攻過對岸疾進,殲敵四千余眾,并連克協布魯、搏爾東拉,七月進至雍雅山,距廓爾喀國都陽布,即今加德滿都百里處。廓爾喀國王魂飛魄散,忙派使臣認罪求和,進表納貢,送還所掠財物。
清軍凱旋,所到之處,藏民各界夾道迎送。六世達賴對海蘭察六戰六捷的戰績欽佩不已,跪謝并贈佛衣禪杖。為表彰戰功卓著的索倫兵勇,乾隆皇帝賜予全部巴圖魯稱號,分別晉級。海蘭察由二等公爵晉一等公爵,第四次畫像紫光閣,位次第六。因海公軍中效力四十余年,受傷多處,腿有宿疾,乾隆皇帝打破武官不得乘轎之慣例,令其乘轎上朝。
遠征廓爾喀之戰,顯示出海蘭察的謀略武功。
在降伏廓爾喀之后,福康安置酒相請海蘭察。把酒話英雄時,福康安就請教起海蘭察,怎么就能望氣知兵,判斷出敵軍的多寡?怎么聽地便知敵軍的遠近?怎么就知道東覺山下的那條河上游可渡?福康安對海蘭察算是拜師學藝了。他心里明白著呢,雖說自己是主將,可平臺灣,戰廓爾喀都是海蘭察的功勞。
海蘭察說,索倫兵祖居山林,熟知山林河流地貌,善于攀援,是野戰、偷襲的行家里手。至于望氣一說,細心觀察琢磨就能學會。長坂橋上的張飛,不是用幾十個騎兵拖著樹枝來回跑,就把曹操嚇退了嗎?這不過是反其道而用之;軍旅所行之路,必蕩起塵土,觀察塵土就可判斷出敵軍的多少;伏地而聽音多用于黑夜,從腳步聲、馬蹄聲的強弱就可知敵人之遠近多寡;說到偷渡東覺山那條澗更沒什么秘訣,在于善思。那水是山澗,不是江河,發源處必與山嶺相連。繞澗而行百里,上游山澗果然流水如溪,孩童可過。于是越山梁又過兩山后始見賊營。眾軍士伏在蒿草間,夜寒獸擾皆靜若磐石,恐賊巡騎警覺。糧盡之時,將軍架橋疾攻,廓軍空營爭橋。我五百勇士斬守寨之賊,據其寨臨下攻擊,敵軍雖奮勇而不能敵,更何況如驚蛇亂竄,慌如鳥獸逃散呢?
福康安佩服得五體投地,又問:“海公都讀過哪些兵書呢?”
海蘭察笑著不語。
福康安就不高興了:“海公啊,難道就不能將心得賜教一二?”
“我哪里讀過兵書。”
“大清名將,身數百戰,哪一戰不是海公參贊,不是海公折逆敵軍兵鋒?怎能不熟知兵書?”
“兵書也許講得不錯,可戰場瞬息萬變,地勢各有不同,隨機應變而謀劃,才是為將為帥之道。”
“我請教海公的正是如此。海公怎樣實戰中運用兵書呢?”
“我不識多少漢字,哪讀得通兵書?我讀的一本書就是《三國演義》,還是康熙老佛爺時的滿洲文本。”
福康安大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海蘭察就是一本兵書,夠自己學一輩子的。
六、將軍知己遇紅顏
海蘭察稱得上鐵鑄的將軍,但生性詼諧,處事隨意。他出征臺灣歸來,游歷江南,聊作大戰后之小憩,這日便來到蘇州。
海蘭察先游虎丘,后至山塘,入寺院禮佛后,又到了平山堂品茶,駐足虎丘遠眺。隨后過雙井橋觀賞太湖石……那蘇州衙門闔府官員差役,盡心盡意地巴結海蘭察,一邊用塘報把如何款待海蘭察之事上報朝廷,生怕慢待這位有功之臣,惹惱了皇上。乾隆皇上看過塘報心中高興:難得海蘭察也學會了文雅。海蘭察游覽之處,都是自己去過數次的地方。
金烏西墜,月上平湖。
海蘭察由眾官陪著,在大運河的長堤上漫步走去,登上官船,觀賞山光月色。
官船沿著運河駛去,漸入湖港。只見數十只畫舫奏著簫鼓相迎而來,畫舫上衣袂臨風站立著江南佳麗,齊齊地鶯歌燕語般地呼起:
“海大人平臺有功,功在千秋!”
“海大人功德無量!”
隨后,那些畫舫分列于官船兩側獻歌獻舞。
只聽這一邊歌舞聲起:一枝柔櫓一枝篙,二八吳娃弄畫橈。載得游人去何處,東風吹過半塘橋。這只畫舫歌舞方歇,那一只畫舫歌舞又起:花滿長堤水漫塘,堤頭金勒水邊檣。相逢何必曾相識,半是王孫半麗娘。畫舫次第而來,又次第而去,之后相隨在官船之后,以聽傳喚。蘇州府為了討好海蘭察費盡心思。海蘭察長年征戰,哪里經過這等笙歌曼舞?觀賞著獻藝的歌伎,吃著江南佳肴,海蘭察不由感嘆,將軍陣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兩重天地,真可謂天壤之別。
一只畫舫靠近官船搭住,撓鉤搭住官船,將跳板架起。
那畫舫的艙簾拉開,一窈窕女子懷抱琵琶,走上官船。這是蘇州名伎阿蕓,紅粉隊里的頭牌姑娘。阿蕓施禮落座,報過姓名,將那《蘇州風光》的彈詞,玉潤珠圓地唱起。海蘭察哪里聽得懂吳語?但那聲聲琵琶,甜軟的曲兒,讓海蘭察聽得如醉如癡。蕓兒一曲唱罷,獻上一杯福貞酒。海蘭察一飲而盡。
阿蕓癡癡地看著海蘭察,海蘭察只覺得這阿蕓香氣襲人,分明是一枝出水芙蓉立在自己的面前,不禁看得呆了。
阿蕓款款落座,又唱起一曲子:
窈窕風流杜十娘,
自憐身落在平康。
落花無主隨風舞,
飛絮飄零淚數行。
青樓寄籍非人愿,
有志從良結成雙。
……
那阿蕓還未唱罷,蘇州知府忙連聲斷喝:“大膽!海大人乘興之時,怎么唱這樣的曲子!”
阿蕓噤口,哀怨地看著海蘭察。
海蘭察聽得正得趣,突然被人打斷,心中不快,礙著眾官不好發作,便吩咐親兵:“賞銀百兩。”
“海大人,小女子就值百兩?”阿蕓毫不膽怯。
“五百兩?”
阿蕓搖頭。
“一千兩?”
阿蕓還是搖頭。
眾官員相互看看,齊齊地跪下:“海大人恕罪,下官們安排不周,擾了海大人的興頭,該死,該死。”
海蘭察擺擺手,眾官員站起,恨恨地看著阿蕓。挺好的事兒,卻讓這個小女子給攪啦!
“我怎么謝你才好?”海蘭察問阿蕓。
“海大人,可聽懂了小女子剛才的唱詞?”
海蘭察聽著曲兒悅耳,詞兒沒聽清幾個字兒,吳語呢喃,蘇州話實在難懂,便轉頭問那些官兒們:“她唱的是什么?”
“是、是用杜十娘比自己的身世……”
“杜十娘是哪個?”海蘭察問。
“是鼓詞里傳唱的一代名妓。”
“哦……這個故事與我有何干系?”海蘭察還是沒轉過彎兒來。
“她……她不知天高地厚,要和大人結、結成夫妻……”
海蘭察端詳著阿蕓,美貌自不用說,這份膽氣就讓自己喜歡,于是問她:“你說實話。我年近半百,又是武夫,為何看中本官?”
“因為將軍是個人物,是真英雄。”
海蘭察端詳著她,阿蕓也迎著他的目光。
“好,海蘭察應你。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夫人!”
“將軍當真?”
“海某一言九鼎。”
官船上寂然無聲。各畫舫竊竊私語。
還是蘇州府的官員們腦瓜子轉得快,一齊跪下道賀:
“恭喜海大人!”
“恭喜海夫人!”
“選日不如撞日,海大人,今晚可否完婚?下官們這就操辦!”
海蘭察就這么在蘇州收了位夫人。
這阿蕓可不是尋常女子,常常規勸海蘭察。海蘭察性情剛烈,為人耿直,做事磊落,平生只敬重兩人,一個是皇上,一個是阿桂。這就免不了得罪眾人。那和珅就屢次在皇上面前說自己的壞話,多虧皇上是明白人。阿蕓在這上頭沒少規勸他,要少得罪人。阿蕓的話海蘭察聽得進去,就連一些生活上的陋習也能聽過改掉。自從娶了阿蕓,家中一切料理均托付給她,海蘭察視她為紅顏知己。
出征廓爾喀班師回京后,海蘭察染病不起。
臨終前,他拉著阿蕓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我是個粗人,蒙皇上恩德,才有家有業。遇你之后,萬事都明白了。今日得以善終,實是借你之力。”
“蕓兒出身煙花柳巷,有什么功勞啊。”
“……不忍離你而去。這些年你沒有名分,對不住啊。我已備好萬兩白銀供你用度。”
“……蒙公不棄隨侍六載,實為蕓兒之幸啊。有心就好,這才是最好的名分。”
海蘭察緊握她的手:“蕓兒,我去之后,這個家有你才能保全……你……”
“我的心已隨你而去,放心吧……”
乾隆五十八年農歷五月初九日,海蘭察病逝于京城東四七條家中。海家素縞舉哀,只有阿蕓身著喪服卻不落淚。阿蕓將自己的房中打理整潔,便召來海蘭察的兒子安祿進房,讓他立聽訓示。
“借你父之功早襲爵位,應好自珍重。記著,家中治理,該整該改該做的要靠自己,不能一味推給管家。日后這個家,要由你撐起。這份家業,是修來的福,是你父軍功掙得的。你要想明白,為什么比你父親功勞大的人不得善終?為什么會有人發配的發配,為奴的為奴?家道敗落?”
不情愿聽訓的安祿省悟了,恭敬地聽著。
“想想吧。你阿爸打金川,那些土司和他們的孩子家敗人亡,說起來是因為他們不知珍惜上一輩人的功勞,是為非做歹所致。你再看看朝堂上下,那些靠上輩襲爵的人,一些人因為不知珍惜,下場又是什么樣子?你再看看自己,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屢受處分。你阿爸在,尚有人庇護,可如今……富貴家門不易守,全靠你自己了。”
“知道了。你就治理這個家吧……”安祿這才知道,父親為什么敬重阿蕓。
“好男兒以國家為重。朝中之事不要去管,切記了。去辦你父的喪事吧……”
蕓兒心事已畢,在自己的房中懸梁自盡,隨海蘭察殉情而去……
安祿從此潔身自好,繼父親之志,后戰死疆場;安祿之女愛斯罕,未嫁而夫病故而義不改適,歸夫家守節以終。海蘭察一門忠烈。
后人作古風一首,頌贊海公:
山林大漠出索倫,沙場百戰士先身。
海公千古傳佳話,紫光閣內建功勛。
南征北戰安社稷,勇略超群冠三軍。
燈下檢閱丹青史,春秋說與后來人。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