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順 金蓮蘭
假如有人,在周邊沒有一個人的情況下拾到別人的錢,做出的第一反應會是什么呢?從常識上考慮,應該是因人而異,可非常出乎意料,據學界分析,人們通常會做出大體差不多的反應。說是大部分人會裝得若無其事,卻迅捷地伸出腳去踩住那錢,然后飛快地觀察四周。據說這便是理性尚未介入的,人類下意識中做出的最快反應。那么,為什么需要確認四周呢?那是因為要確認有沒有被人看到。沒被人看到,錢就是自己的;要是被人看到,錢就不會是自己的,至少不會全都是自己的……
她拾到戒指的時候周邊也沒有人看見。因此,她可能想到可以把它據為己有了吧??墒?。當時她并不知道這居然是一枚鉆石戒指。只當是沒幾個錢的裝飾品,因為這樣她把它擁為己有就容易得多,簡便得多。整整十天,她拿著別人的鉆戒沒有感到絲毫的自責或內疚,當然也就談不上什么不安或緊張。她后來說過,假如自己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枚鉆戒,肯定不會那么輕易昧下的,可這話實在不足為信。因為知道這是鉆石,且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之后,想擁有它的欲望反而更加強烈了,這一點她并不否認。雖然并不是原本就屬于自己的,但是現在要把它還給人家就像是拿自己的東西給人那樣的舍不得還覺得有些冤。難道,僅僅是因為它在自己的口袋里呆了十天么?
一
那些日子,她做旅店的清掃員,正熱衷于搜集客人們遺留下來的物品。一開始是扔了可惜才把它們保管起來的,可一來二去竟然滋生了少許貪婪,開始探頭探腦找尋有沒有什么值錢東西了。她拾到的東西可謂五花八門,有女人束頭發的絹帶或鑲有假鉆的發卡,也有口紅和粉底霜,還有畫眼線或唇線的筆,甚至有使眼睫毛顯得又黑又長的睫毛膏。碰到運氣好的時候,還有漂亮的耳環或戒指,還有挺受看玲瓏有致的胸針。有些可能是客人故意扔的,但好多好像是不注意落下的。其中也有價格不菲的,可從來沒有一個客人上門來找過。當然了,并不是夫妻的一對男女,找個旅店茍且了一把,讓他們再次出現在風流現場上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間或有老人把假牙落下。很奇怪,假牙是必來找的。當然因為假牙價格偏貴,更重要的是,鑲一副假牙,要跑多少趟牙科,那麻煩那工夫不是那么容易付得起的??杉傺肋@東西就是怪,在旅店見到的假牙和牙科里面的假牙完全不一樣。看見人家摘下來的假牙,仿佛見到別人臭烘烘的羞處,又膩味又疹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她曾經把客人落下的假牙隨手丟進垃圾箱里,自作主張扔過。她都不愿意用手沾它,是用笤帚直接掃進垃圾袋的??傻诙旒傺赖闹魅司谷徽疑祥T來,找她討要假牙,鬧得她像鼴鼠般頭拱地翻了一上午臭味熏天的垃圾箱。
那天,她當著老板娘發牢騷說自己太倒霉了。
“連牙都沒有,還風流,也不嫌害臊?!?/p>
“你說什么呀你?人家牙掉了還有牙床呢!不是說沒有牙靠牙床過日子嗎?”
老板娘說就是沒牙的老爺子們,天天過來才好呢,不懷好意地嘻嘻直樂。
正尋思著,老板娘用內線電話喊她:“姬兒,特室的客人走了。”
“哎,知道了?!?/p>
她就備下需要的物品,沿著樓梯走上去。特室在四樓。雖然裝有電梯,但店里規定職員一定要利用樓梯,以免撞上客人。但凡來找旅店幽會的客人,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撞見??腿烁腿俗惨姽倘煌擂?,更是不愿意叫老板或干活的人看見。要是在這種地方,偶然碰見熟人,那該多么難為情啊。老板當然明白客人的這番苦心,于是就對手下人嚴加管束;杜絕他們在店里的走廊或其他場所碰見客人。
為了不讓客人開來的車叫別人看見,店里還要指定專人遮蓋客人的車牌號,連客人們云雨一番回去的時候也不用把鑰匙交回柜臺,直接放在電梯里的籃子里就成。如此這般,客人們除了在付房費的時候在柜臺上跟老板照照面,再也不會有跟別人碰面的事兒發生。
姬兒,她的名字不叫姬兒,叫鳳姬,樸鳳姬。她到這里就業的那天,老板娘當場給她挑了刺:“哎喲我的媽喲,叫什么鳳姬?多土一個名字啊,拿掉鳳字,就叫姬兒不行嗎?”
“這……”
她的反應木訥而曖昧。改名字談不上什么好,可也沒有什么不好。因為,在這里改名字對她并沒有多大意義。這里不過是暫時過來掙錢的地方,到時候拍屁股走人就是了,叫鳳姬怎么樣叫姬兒又如何?就算喊成沒有名字的大嫂,也無不可嘛。
“那就這樣,你沒意見吧?”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她看出老板娘逼問的樣子,好像不允許作出別的回答。
乍一聽別人叫自己姬兒,她感到很不自在,好像有蟲子在臉上爬過,可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叫人家喊了一年,現在冷丁聽到有人喊鳳姬,反倒覺得土得掉渣兒。讓人喊著姬兒,好像自己不是鳳姬了,而是全新的一個人。不過是從原來的名字拿掉了一個鳳字,卻覺得非常婉約非常優雅又非常洋氣。可是,偏偏有那么一個人在不斷地提醒著她根本不是什么姬兒,而是鳳姬,那個人就是丈夫。她跟他說過多少遍了,自己已經改名叫姬兒,可丈夫還是堅定不移地叫她鳳姬。
“請問鳳姬在耶?”
不用問,就是丈夫打給柜臺的。每當往柜臺打電話,丈夫都刻意模仿著老板娘的釜山話。
“鳳姬是誰呀?我們這地場沒有那樣人哎。”
“那里沒有中國來的大嫂耶?”
“中國大嫂?中國來的倒有一個?!?/p>
老板娘把話筒遞給她,不僅是眼神連嘴角都扭歪了。
“你那丈夫也真叫死腦筋,口口聲聲鳳姬鳳姬的,叫姬兒難道嘴巴能磨出個泡兒來?”
“他不是宰牛的嘛,脾氣好像也隨了老牛了?!?/p>
雖然用玩笑話搪塞,可她心里也覺得丈夫太可氣。自己再追求洋氣,再追求優雅,這個沒品味的丈夫非要把自己拽下來,不跟他一般土氣決不罷休。
“我們這兒都叫我姬兒呢,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呀!”
她從牙縫里擠出似的吐出自己的氣憤。
“聽說韓國酒吧那樣的地方需要改名字,你那兒莫非就是酒吧?”
“什么酒吧不酒吧的,說過多少遍了,這里是旅店,旅店!”
“我說,旅店還改什么名嘛,旅店?”
“不是我要改才改的,是這里的人們覺得我的名字不好……”
“我說,人家的名字,用得著他們管好不好了?這不是奇怪嗎?”
丈夫好像不大相信她,每逢打來電話,必問你在哪里,正在干什么。要是回答得簡單了呢,就怪回答得不夠詳細,要是詳細給他說明呢,他的問題也正比例地增加,讓人不勝其煩。丈夫說,他聽朋友說了,那些偽裝結婚去韓國的女人,為了獲取韓國國籍,十有八九跟韓國男人同居呢。她要是回答絕對不會有這種事,讓他不要擔心,他就說說是偽裝結婚,實際上過得跟夫妻一樣,這就是韓國的現實,哪個做丈夫的會不擔心,要是不擔心反而怪了。
有時候會突兀地問,你跟那賊小子還見面嗎?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她一時想不起是什么時候見的,心里正在算著日子,他就會說看你不敢說出來,肯定是還在見面,就會不依不饒地數落她。丈夫說的那個賊小子,就
是指她為了來韓國,形式上跟她結婚的那個韓國男人。
她特別喜歡打掃特室,是因為金社長帶來的那個年輕女人的緣故。大林莊的特室比別的房間更大,更豪華,價格也貴了一倍。利用它的自然也是有錢人了。金社長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一次,他領來的女人是一天要跑好幾個賓館,給無數男人做性伙伴的應召女郎。就是一條內褲也是幾十萬元的,無論是手提包還是什么東西清一色都是進口的。因為這樣,她不慎落下的發卡或胸針,還有化妝品之類動輒就是數十萬元的。
對那個女郎來說這些可能是肉和肉相搓就會掉落的皮屑而已,可對她來說可謂是能夠忍受這乏味而繁重的勞動的一大安慰和期盼。只因為這樣,每逢去打掃特室,她居然會心旌搖蕩,跟要和情人約會的少女差不多。
今天會拾到什么呢?發卡,抑或是胸花?
有時。她會想起金社長的年輕女郎那條雪白的圍巾??茨菄碛秩岷陀志掠仲N身還閃閃發亮的模樣,好像是上好的真絲。盼著那個女郎會落下那么昂貴的圍巾,除非是那人得了癡心瘋,絕對不會有可能,可那條圍巾總在姬兒的眼前飄忽著,有時甚至會悄然入夢。她在暗暗打定主意,假如她在韓國的期間,金社長的女郎最終不落下那條圍巾,自己回國的時候自掏腰包也要買一條一模一樣的帶回去。
打掃之前,她一如既往地仔細察看著床頭部分。因為女人要和男人睡覺,通常要把發卡或發帶摘下來放在床頭上,而完事以后常常會把它忘記了。她還要把床和床墊還有床單都要察看一遍。有時會有硬幣什么的夾在里面??磥砜腿藗兗绷耍B衣服都來不及脫,就要抱成一團滾在床上的吧。遇上這樣的日子,除了五百元的銅錢,還會撿到千元或五千元的紙幣。可這天好像時辰不好,仔細看了看床下、梳妝臺還有喝茶的小茶幾,幾乎把屋里篦了個遍,別說是首飾,連百元鋼镚都不見一個。
這是怎么啦?難道金社長換了女人?
就像每天留下小費的客人,偶爾忘了留下錢,她頓時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咳,吝嗇鬼,她暗自咒罵著他們太小氣,撤下了叫他們弄得烏七八糟的床單。雖然是每天都要做的事,但每天要做的時候心里總是打怵。要說,一個人換床單對女人來說實在是太吃力太勞累了。據說大部分旅店,換床單的事都要雇年輕小伙子來干。
她首先抬起床頭的床墊,把干凈的床單緊緊地繃在床墊上,然后到床腳,用腳輕輕地蹬著床板,雙手用力把床單拉緊。她纖細的胳膊上凸顯著藍色的血管,仿佛要掙脫開她的身子,顯得岌岌可危。努力不弄皺抻平了的床單,再塞進床腳的床墊下,接著把床兩頭的床單抻一抻,待到沒有一點皺折再小心翼翼地掖進床兩頭的床墊下。待到床拾掇得平平展展,恰似剛從豆腐架端下來的一塊豆腐,她接著把踢蹬得亂七八糟的被子仔細地疊好,整整齊齊擺在床角上。整理好床鋪,接著整理梳妝臺。先把胡亂扔著的棉棒和手紙之類掃進垃圾袋,接著依次擺上新的化妝水、乳液、摩絲和避孕套。小冰箱里放上一瓶維生素5000和一瓶橘子汁。用人家丟在地板上的兩塊毛巾仔細地擦好地板,最后倒干凈了廢紙簍。清掃干凈客房,就開始打掃衛生間和浴池了。
整理人家顛鸞倒鳳,云雨恣肆的場所,沒人會感到心情爽快。無法抑制的欲望糟踐過的床,就像臺風掠過的沙灘。自由奔放地占據房屋旮旮旯旯的床單、被子、手巾、手紙……沾著鼻涕般黏稠、散發著特殊氣味的液體的紙團,讓她一整天感到惡心。一開始沒經驗,她光著手觸摸那些東西,為了洗掉粘在手里不肯掉下來的紙片,竟然把黃水都給吐了出來。
她擦干凈進濺在浴池鏡子上的水滴,把香波、護發素、浴液和牙膏依次整理好,最后用鋼絲刷蘸洗滌劑用力地擦洗浴缸里面。最后,用潔廁精擦干凈坐便器,然后潑水沖干凈地面。這都是程式化了的一成不變的順序。正在這時當啷一聲脆響滾動在衛生間地面上。
二
什么玩意兒?
下水口的蓋子上掛著一塊格外閃亮的物什。黑色的底座,中間鑲著一塊蕓豆大小的白色顆粒。那白色的顆粒像寶石發出璀璨的光芒。剎那,活像撓癢癢的一種快感掠過下腹,她的身子不禁震顫了。是蠻時髦的男用戒指。彎腰拈起那枚戒指,她的手微微發顫。就像在水底用手摸住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心情激蕩而驚奇。
不知丹姬她爸戴著合不合適?
她輪番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上,像患上熱癥的人一樣喃喃自語著。
合適不合適有什么用,重要的不是送的人的心意嗎?
把屁股撂在坐便器蓋子上,她當即掏出手機給丈夫打了電話。
“丹姬她爸,今天我給你買了戒指呢,買了可貴可貴的,你高興吧?”
她的嗓音竟然浸透著發高燒般的驕傲。說完,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自己居然臉不紅心不跳地撒了個謊。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可是并沒有自責,倒是為自己的機智暗暗稱嘆。干嗎要說是撿的,說特意為他買的不是更能得分嗎?
“欠債還沒還清呢,買什么戒指?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啊?什么地方買的,趕緊去給我退了!”
沒想到丈夫非但不高興,反倒發了火。她知道,就算跟他說是撿的,他也會讓她賣了還債的??墒?,撿人家的東西,上哪兒去退呀。
“孩她爸!你一個人拉扯著丹姬,又當爹又當娘的多辛苦啊,我好容易一咬牙一跺腳買的,看我誠心的份上你就別說退不退的了?,F在要退,人家不會退全款的,再說了,給不給退還是個事兒呢……”
“我一個屠夫戴什么戒指,你就不怕肉塊兒笑啊。實在不給退,就換上你的吧?!?/p>
一反剛才的態度。丈夫的聲音柔和多了??赡苁墙兴恼\心給感動了。
“我天天洗洗涮涮的,用不著戴什么戒指?!?/p>
“我說的就是嘛。整天斧子砍大刀切的,戴戒指能戴出什么派頭啊?”
“就當是我的心意,收下不行嗎?我買它是因為心里有你,說老實話,你總是不相信我??晌倚睦镏挥心阋粋€呢?!?/p>
她想趁此機會打消丈夫無謂的懷疑,給他傳遞傳遞自己的一片誠心。
“你的心我能不懂嗎?你什么時候給送來呀?”
“我回家的時候帶去就是了。”
“你讓我等那么長時間?哪個人過來順便捎來不行嗎?”
“什么玩意兒那么急啊?”
“既然買了,人家想早點戴嘛……”
“剛剛還說屠夫用不著什么戒指呢?!?/p>
“那是說說,難道屠夫就不是人?”
她的眉頭不禁皺起來了。
想早點戴戒指,丈夫的話顯得那樣的陌生,讓自己心寒。大男人怎么想起戴戒指來了?她凄涼地望著連銀戒指都沒有的自己光光的手指頭。說老實話,自得了戒指才想起給丈夫的,結婚這么多年她一次都沒有想過要送丈夫什么戒指。說起來,來韓國已經一年了,還沒有還清來的時候借的錢呢。首先要還債,然后還要供孩子上學,還得買一家人要住的房子?;ㄥX的事兒多了去了。
丈夫卻又來電話鬧著讓她快點把戒指寄回去。她說你一天到晚沾著牛血,想什么時候戴戒指呀,丈夫就說早已跟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妹妹夸耀說媳婦給自己買了戒指了。更逗
的是同學的生日聚會上還說出了這件事,有個同學問什么戒指,竟然順口說出了“特意給買的,不是寶石就是金子的唄”。
“你買的那個戒指到底是什么戒指呀?我什么都不知道,還胡吹了一把,不會是我說錯了吧?”
“到時候看見就知道了,你是三歲小孩子啊,到處胡吹亂侃?”
她不禁慌了。總以為戒指就是戒指,有什么不一樣,倒不是不知道世上還有金戒指寶石戒指,只是覺得窮人還挑剔什么金的銀的,有那么個樣兒就不錯了。當然了,活了小半輩子別說是金戒指寶石戒指,連銀戒指石頭戒指都沒戴過一個,她上哪兒知道戴在人家手里的是真寶石還是假寶石,認為天下戒指都差不多也并不為過吧。聽了丈夫的話,她感到有些過意不去。說起來全怪自己,說什么花大錢買的,讓丈夫有了金戒指寶石戒指的錯覺。她壓根不知道自己拾到的是什么戒指,照理說她也無從知道。只是看那模樣,比平常的廉價首飾稍微好一點似的。她這種想法也沒有一點科學根據。只是拾到這個戒指的時候。心情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和不安,不知是這種心情讓她萌生出這種想法,還是自己說出給丈夫買了很貴的戒指,自己想要相信自己說出的這個謊話,反正她愿意相信這個戒指是好的。
三
從那天算起,大約過了十天的一個下午,金燦燦的陽光從玻璃窗傾瀉而下。那個艷麗令人難以忍受。埋頭干活的時候全然不知外面是陽光燦爛還是大雨瓢潑,可一閑下來就會不時地產生想要沖到大街上的沖動。這陣,她已經清掃完了房間,正在開動洗衣機。下午好像沒有多少事,她琢磨著是不是該去南大門看一看。
正在這時,老板娘走進來沒頭沒尾地問道:
“我說,你上次打掃特室的時候,看沒看見過戒指?”
老板娘的表情迥異于往常,好像整個臉上的肌肉都僵硬著。
“戒指?您說什么戒指呀?”
不是她會做戲,這陣她已經把拾到過戒指的事忘到爪哇國去了。
“上個月最后一個星期六,不是你姬兒打掃特室的嗎?”
她無辜地睜大眼睛,點了點頭。
“那你清掃的時候沒看見男用戒指嗎?”
她這時才醒過神來。那枚戒指她早已當成愛情的信物,送給丈夫了呀(盡管是口頭上的)。自從送了那枚戒指,丈夫整個的人變了,過去打電話總是盤問的口氣,生怕她偷了什么腥,可現在說得最多的是謝謝,你辛苦了,口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憨厚的丈夫相信這是她對自己愛的信物。怎么能對這樣的丈夫說,那個戒指其實是自己撿的,人家來要就還給人家了,這種話她可說不來。想要恢復原狀,已經流逝了太多的時間。也許,她不敢復原的不是實際的時間,而是這個時間帶來的結果吧。
于是,她一口咬定:
“沒見過什么戒指呀?!?/p>
“此話當真?”
“嗯哪?!?/p>
“那這可怎么辦啊?你也知道,那個叫鉆石的玩意兒,可是貴得沒法比喲……丟了那么貴重的東西,金社長肯定要找回去……我們大林莊該沒有清靜日子了耶。”
“您說是鉆石?”
“是啊,人家說是鉆石耶?!?/p>
她一時驚得呆了,張開的嘴怎么也合不攏。電擊般震顫的長波攫住了她。膀胱好像要爆了。在急促地喘氣的工夫,她發現精神要掙脫她的軀體,緩緩浮漾而去。老板娘好像沒有覺察到她的異樣。因為,自己從金社長口中乍一聽到鉆石這個字樣,也做出過類似的反應。
“那——真——的是鉆石嗎?”
“你一輩子叫人騙了是不是?人家說多少遍你才相信啊?金社長說是兩千萬買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說鉆石貴,還真不知道貴到這個份上。”
“哎呀,人家說笑話呢吧。要真的是那么貴重的東西,他能落在旅店里嗎?再說了,現在什么時候了,都過了十天了,現在才來找這可能嗎?”
她真的是不敢相信那竟然是鉆戒。
“金社長干嗎要撒謊呢?別看那人喜歡女人,可不是愿意撒謊的人。”
“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什么鉆石?!?/p>
“一開始我也是這么尋思來著,可人家硬說是鉆石你有什么招?”
她低垂著眼簾,只顧埋頭取出洗滌物。不知怎么,她害怕跟老板娘對上眼睛。
“可話又說回來了,丟了就丟了,再貴又能怎么樣?”
老板娘自言自語般地嘟嚷著,走出了洗衣間。
趿拉拖鞋的聲音,走下樓梯漸漸遠去。俄頃,趿拉鞋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她就回頭鎖上了房門。然后心急火燎地從小箱子里翻出戒指,往嘴唇貼來貼去。因為她想起了中國來的一個朋友要買珠寶,陪她一起去鐘路珠寶店的時候珠寶商說過的話。他說寶石是礦物,很重又很涼,要是真寶石沾在嘴唇上會感覺冰冷冰冷的??上?,她的嘴唇分辨不出什么冰冷不冰冷來了。只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假如這真的是鉆石戒指,而且是值兩千萬的,那萬萬不能給了丈夫。短短的一瞬,她的頭腦像歷經億萬劫,飛快地轉了轉。假如能賺個兩千萬。恨不得立馬飛回家。真的想念自家熱乎乎的炕頭啊,能夠不看別人眼色,能夠隨心所欲地躺下疲憊身軀的自家的熱炕……真想天天摟著抱著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寶貝女兒,感受到猶如小狗毛茸茸軀體的那柔軟可愛的感覺,早晚親手給女兒做飯、幫她裝飯盒,晚上還跑到大街上等著晚回來的女兒,幫她背一背沉甸甸的書包……碰到節假日,想領著女兒到花兒飄香的公園和原野,津津有味地吃盒飯。只要是能跟女兒在一起,干什么都是幸福的。
而且。她在這里早已待夠了。這里彌漫著一股怪異的氣味,好像往發酸的牛奶滴上幾滴香水,這種地方其實跟丈夫的屠宰場毫無二致。聽著媾合的男女無數次碰撞身軀的啪嗒啪嗒的動靜,她眼前搖蕩的是屠宰場上懸掛著的肉塊屁股上蓋著的藍色的印章。
聽著客人們肉欲恣肆的叫床聲,清理他們噴出情欲的渣滓,卻像烤青豆般一點點無聲地燃燒著尚未衰敗的自己的體內奔涌的熱情,她害怕傾聽一點點消蝕著的自己體內的生命的吶喊了。雖說職業沒有貴賤,可這差事對年輕的女人來說不啻于殘酷的折磨。想離開這鬼地方,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可是,也不能抬屁股就走。最重要的是得確認它到底是不是鉆石。而且,即便它是真正的鉆石,也不能立馬就走。因為離開支的日子還剩下一個星期多,而且老板娘還欠著她一個月工資呢。這一年多,老板娘總是拖欠一個月工資。她說要不是這么做,中國女人會說走就走,連找個替手的時間都不給。
她用手紙把戒指包了又包,然后用塑料袋包上,放進手提箱的里袋,再仔細地鎖好。想把手提箱塞進床底下,想想不放心,重新打開了鎖。要是老板娘上來,說打開箱子看看,自己肯定要露餡。躊躇了半天,拉開枕頭套的拉鏈,把戒指塞進枕頭瓤里,再用針線把拉鏈縫死,以防人家打開拉鏈。做完這些要出去,傳來了老板娘在柜臺跟金社長說的話。
“自打您來過之后。那個房間又接了兩茬客人。您要是真的把戒指落在那里了,怎么知道是哪個拿走的呢?哎呀我的大社長,您怎么不早來,現在才來找哇?都已經過去十天了耶。”
“你讓我見見做清掃的中國大嫂好不好?”
金社長的嗓音干巴巴的,好像帶著刺。
她一直站在樓梯中間,乍著耳朵偷聽他們說話,聽到這里逃也似的屏息走上二樓??蛇@時從樓下傳來老板娘提高了八度的聲音。
“其實啊,您來那天我家中國嫂子正好不舒服,我替她收拾來著??晌掖驋叩臅r候壓根沒見過什么戒指啊。您可能不知道,我們大林莊啊,但凡客人落下的東西不管大小都要保管好,等主人過來找就還給他。哎呀,出了這種事,您該多傷心喲?!?/p>
老板娘煞有介事地扯著謊。金社長走后接了兩茬客,還有那天自己生病,老板娘替她打掃,統統都是沒影的事。可她怎么也琢磨不透,老板娘干嗎要撒謊呢?
打發走金社長,老板娘再次上樓找她。
“你真的沒見過戒指?”
“真的沒有啊。”
“可你臉怎么這個德性?”
“我臉怎么啦?”
她不由得一愣,雙手捂住了臉。
“像白紙呢。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耶?”
“腦袋有點疼,可能是頭疼鬧的。”
“剛才費了點心思,我腦袋也要疼了。我要在這兒瞇一瞇,你把枕頭給我。”
她還是有點嫩,聽了這話僵在了那兒,不知怎么才好,老板娘早已橫躺在床上,拉過裝有戒指的枕頭塞進腦袋下,不經意般地問道:
“哇,這拉鏈你怎么給縫死了?”
她的脊梁骨里滲出了冷汗。
“拉鏈壞了?!?/p>
也不分孰先孰后,倆人用眼風狠狠地盯起對方來。這是一瞬間的事情。她頭腦頓時變得空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不知道自己在說著什么。還好,老板娘沒有再問什么,輕輕地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了。
萬幸,這一天就那么靜悄悄地過去了。
四
當天夜里。
她輾轉反側,整夜無眠。該來的東西還是來了。會發生自己最最害怕發生的事情的預感,讓她痛苦不已。屋里潮濕的空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窗外間歇性地傳來活像鳥兒振翅聲的雨聲。雨中都市的夜景,恰似漂浮在大海上的漁船輕輕地蕩漾著。她覺得自己呆著的地方,就像一片孤島,遠離著城市。
偌大個首爾,不管在哪個角落也沒有自己想見的人,更沒有想見她的人。有時候休息天實在太悶,跑到高速汽車候車室或地鐵上,可她就是坐上一天也沒有個認識人,也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在自己的房間里躺著發高燒,沒有一個人問你怎么了,更沒有一個人哪怕熬上一碗米粥端給她。真正是一個陌生又孤獨的小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剜心割肉般想家。為了掙錢,把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女兒交給丈夫,做并非人妻并非人母,連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只是一個單純掙錢的機器,已經熬過了一年多。倘若不是鉆戒事件,這一時刻她會毫無怨言毫無知覺地像一只咬噬時間的甲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心平氣和地過著的吧。對她而言,鉆戒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誘惑。
不管怎樣,讓這么個東西呆在枕頭里面實在太危險了。正在這時,仿佛是啟示,從天棚上砰地掉下來什么東西。是碩大的蜘蛛。都說夜蜘蛛會招來小偷,她繃緊全身的神經關注著蜘蛛的動向。蜘蛛先是朝她爬過來。忽而改變了方向,朝著窗口爬去??匆娭┲牒芗澥康嘏手芭_下的墻壁,她不禁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窗臺上放著一盆并不青翠但也不枯萎的蘭花。她搬下花盆,連根抬出蘭花,把戒指放里頭。然后再放上蘭花。可是沒過多久,她重新抬出蘭花,取出了戒指。花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見都可以擺弄的。更何況,她用著的這間屋子是洗衣間,老板娘什么時候都可以進來。老板娘只要愿意,什么時候都可以給花盆澆水,除草,還可以拔掉蘭花,種上別的什么花啊草的。
為了多留一間房接客。老板娘在洗衣間的一角放上床,讓她住在這里。旅店旅店,無非是靠床位賺錢的地方。每逢周末或圣誕節什么的,房價比平常要貴還是供不應求小小的旅店人滿為患。有時候沒有房間,讓上門的顧客白白地回去,這時候老板娘心疼得賽過剜自己的肉。再有造化的人也不能平白變出個房間吧,可老板娘就像是清掃的人沒有及時掃出來似的找干活的人的茬。碰上這種日子。你稍微拖沓一點弄不好就要卷鋪蓋滾蛋呢。
難道就沒有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嗎?
會有的。那該是像深海般靜謐,像黢黑的洞窟般可怕的地方了吧。雖然沒有形體,但凝視著那里會聽見黑暗中深沉的回聲的吧。會是什么東西呢?若隱若現的東西,沒等辨清突然消失,代替它的是被歲月熏黑朽爛了的老家椽條上面黑黑的入口。是每逢恐懼、想要逃遁或躲藏起來的時候像神祗的啟示般凸現的地方。小時候捉迷藏的時候,總想起那個地方,甚至想過即使發生了戰爭,全家人藏在那里也會安然無恙的。
那是她六歲的時候。
半夜里她被雜亂的腳步聲和狂吠著的狗叫聲驚醒。記得那些穿黑衣服的大漢們徘徊在房屋四周,打著手電筒照來照去,村上的狗們跟在他們屁股后頭狂吠不休。她嚇壞了,鉆進媽媽的被窩里,突然房門被拽開,闖進兩個黑漢子一把將父親拽出被窩。接著,她和媽媽也被拽到外面。只見爸爸兩只胳膊被反綁起來跪在院子里,穿黑衣服的男人們正在逼問爸爸把秘密文件藏哪兒了。爸爸說自己沒藏過什么秘密文件,他們無情地用棒子打爸爸還拳打腳踢的。
這時有人在廂房喊道,椽條上面好像有東西啊!圍攏著爸爸的一群人呼啦啦跑到那里去。
會有什么呢?
她不禁害怕起來。好像那里真的能翻出來什么重要的東西,夠得上爸爸媽媽被抓走。穿黑衣服的人爬上架上桁架的屋頂和天花板之間的椽條上,用長木桿亂戳一通。天花板上只掉下來些土屑。折騰了半天,黑漢子們無功而返,唯一的戰利品是陳年的蜘蛛網。兩手空空的黑漢子們只好用吉普車拉上爸爸,呼嘯而去。
第二天傍晚時分,爸爸幾乎變成了尸身被人抬了過來。黑漢子們圍著幾乎咽氣的爸爸,惡狠狠地逼問著什么。最后,爸爸抬起手指了指椽條,艱難地說出秘密文件藏在那里,就踏上了不歸之路。問題在于黑漢子們此后來搜查過多次,但最終沒有搜出什么秘密文件。
椽條上面究竟有什么呢?
對幼年的她而言,這是黑暗和恐懼的記憶,又是解不開的疑團和無盡的好奇的象征。
待她稍微長大,一有工夫就搬來梯子察看椽條上面。卻原來屋頂和天花板之間有著一個小小的空間。為了支撐屋頂架起來的桁條和支撐天花板的椽條之間鋪著用來攤上棚土的高粱稈編成的簾。那里面就像是深不可測的洞窟,還像死去的野獸的內臟。一點點用手摸索著往前爬,脆脆地壓碎著的高粱稈的霉味和塵味撲鼻而來。每挪動一步,蜘蛛網就像伏兵糊在臉上,讓人無法睜開眼睛,還有在黑暗中悶壞了的臭味奇特的土馬陸和許許多多叫不上名的蟲子們和你親密接觸,把你的胸脯當成運動場爬來爬去。鬧得她每次走不過三步遠,躑躅在入口處半日向就悻悻而返??伤龍孕?,在這黑暗洞窟的盡頭處一定藏著據說是爸爸隱藏起來的秘密文件。那些人沒有翻出來,是因為他們沒有走到盡頭,一定是這樣的。
當她快要懂事的時候,終于沒能忍住,直截了當地問過媽媽:
“媽媽,你知道爸爸在椽條上面藏的是什么吧?”
“能藏什么呀?”
沒想到媽媽的反應居然是帶答不理的。
“你不要騙我!我還記得爸爸去世之前說過,他把什么東西藏在椽條上面了!”
“他要是不坦白,害怕當場被打死,才順著他們說的?!?/p>
“那,他們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呀?”
“說你三叔是什么特務……那時候怎么那么多特務啊。他們認為三叔的什么秘密文件叫你爸給藏起來了。其實,那椽條上面什么都沒有啊?!?/p>
媽媽告訴她,椽條上面原本就沒有任何東西。既然奪走了爸爸的生命,總該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啊,要不爸爸死得不是太冤了嗎?她一時感到非常的失落,非常的委屈和冤枉。把她整個的童年變得如此恐怖、如此神秘的那個洞窟的秘密,結束得竟然是這樣無聊而無味。
等她快成年的時候,她才真正明白了椽條上面的秘密其實是動亂年代瘋狂導演的一出荒誕劇。如今,那棟草房被拆遷,廢墟里矗起國際空港都已經十年多了,可是那椽條上面的空間還是以不甚了了,不大透明的形態鐫刻在她的腦海之中。那不僅僅是對爸爸單純的懷念吧。吞下了爸爸的死亡還緘默不語的那個空間,也許是她想躲藏一輩子的隱身處吧。只要能夠躲進去,此時此刻她恨不得躲進那里,讓所有人都找不到。
思來想去,最后她拆開了自己蓋著的被子,把戒指放進被子的棉花里。還用針線固定住,以防它在里面自由旅行,然后再一針針縫起了被子。
等忙完這些,她的窗戶仿佛噴上了什么液體,蒙上淡淡的灰色。玻璃上粘著褐色的小蚊子和小飛蛾,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
五
清晨,她害怕重新開始的白天,暗暗盼著黑夜能盡快來臨。
害怕不該來的終歸會來的不安和焦躁,已然成為寄生在她內心的熟悉的情感,恪盡職守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當前院傳來汽車輪胎的動靜,當鄰屋的衛生間嘩啦啦下水的時候,當客人們躡手躡腳地走過門前的時候,她無不驚訝得一驚一乍。好像所有的噪音都是沖著隱身在自己被子里的戒指的無盡的盤查和追究,渾身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清掃著客房,她終于忍耐不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沒有一個人的空屋,老板娘在轉動著洗衣機。老板娘用吃驚的眼神望著他,好像在詢問這時候你怎么下來了?要說吃驚,她一點也不亞于老板娘。過去,老板娘也經常拿著衣物到這兒來洗,可今天好像有些作偽的成分,看著就不大自然。好像就是為了尋找什么戒指特意來的,令她不能不戒備。
“突然來了例假?!?/p>
她裝著找月經帶,掃了床上一眼。這么一掃還真發現了情況,床上沒有了被子!頓時,她感到要背過氣。她敢肯定是老板娘做的手腳,可害怕露了馬腳,不敢敞開來問。只是像落錯地方的小鳥,乍著翅膀坐立不安。老板娘也像來到陌生國度的旅游者,轉悠在屋里該干什么干什么。她和老板娘同時感到在同一空間的倆人油水般格格不入。
“我的被子,您沒看見嗎?”
終于,她邊往外走,邊生澀地打破了沉默。
“你問你的被子?”
“是。”
“噢,那被子啊,我拿到屋頂曬去了。我昨天在那兒躺了躺,感到挺潮濕的。怎么,你還擔心被子給丟了?”
“是啊,有點……”
“你擔心什么,大林莊滿哪兒都是被子,還怕沒你蓋的?”
“突然沒了被子,誰不擔心啊。”
她囁嚅著當即走上屋頂。只見被子里朝外地搭在曬衣繩上。要是老板娘拿走了戒指,她也不能朝老板娘要戒指的吧。她裝著撣撣灰拍打著被子,迅捷地摸摸被子的下角,萬幸戒指安然在那里。她把被子里的戒指重新搬遷到褲子的里袋,還別上了別針。在沒人搜身的前提下,藏在身上應該是最佳選擇了吧。
她盡量躲避人多的場所,默默地干著自己的活兒。
六
這天她輪休。
她就去找過去曾跟朋友去過一次的鐘路的“千年珠寶店”。柜臺里面的中年漢子,微笑著跟她打招呼:
“歡迎光臨,請問您要看點什么?”
“啊。不?!?/p>
她低聲回答,看了看四周。確認了店里沒有別的客人,她重新開了口。
“這里給做珠寶鑒定嗎?”
“是。您要是拿來了,請讓我看一看?!?/p>
她從貼身衣服口袋小心翼翼地取出戒指,輕輕地放在柜臺上。那個店員戴上雪白的棉手套,用鑷子夾住戒指仔細地用酒精擦拭著。然后,夾出白色的顆粒放在脫脂棉上面瞇著眼睛觀察了半天,接著從陳列架里面夾出一塊白色的寶石,并排放在脫脂棉上面比較著色澤和光彩。最后,他再次用鑷子夾起戒指,吹了一口氣,在氣暈消失之前留神地看了看戒指的后面。然后,再把戒指正過來,同樣吹口氣,轉動著戒指仔細地觀察了一遍。做完這些,他默默無語,挪過目光眺望窗外半晌,俄頃,居然不厭其煩地把全部程序重復了一遍。
終于,漢子開了口。
“是真正的鉆石。鉆石這東西根據色澤、光彩和瑕疵的有無,價格千差萬別呢。鉆石因其特點,完美無瑕的很少。也就是說不是內部有裂紋,就是有氣泡,或加工的時候在表面留下點疤痕等等??蛇@顆鉆石稱得上是完美無瑕,而且色澤和光彩也良好?!?/p>
“那,該值多少錢啊?”
“一開始買的時候,我想怎么也得兩千多萬吧?!?/p>
仿佛在沙漠行走,她的腳步踉踉蹌蹌的。吐出短促的深呼吸的當兒。精神想要離開軀體飄飄而去。把漢子您不想賣戒指嗎的問詢留在身后,她離開了珠寶店。她害怕在這兒多留片刻,會讓那男人看出破綻。既然確認是真鉆?,F在只剩下了離開的事兒。她實在不敢跟什么人呆在一起了。
她暗暗做著回國的準備。
七
終于到了最后一天。再有一天她就要回國了。領工資那天她賠著小心開了口,丈夫生病了,她可能要馬上回國。非常意外,老板娘沒費什么周折就答應了。丈夫病了當然要回國,說自己不想攔阻要離開的人。老板娘還不忘添上一句,要是重新來韓國,可別去別的地方,還到這大林莊來干。
害怕惹老板娘生氣,離開前一天她照舊當著她的清掃員。像平常一樣上午做完了清掃,換下該洗的東西往洗衣間走。老板娘喊住了她。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的老板娘。端著一個茶盤,茶盤里擺著些酒和下酒菜之類。
“要洗的東西交給我,你把這個端給金社長吧。”
“怎么突然讓我端酒……”
不敢爽快地吐出去的話,就像粘在牙床上的熱牛奶的一層膜,粘在喉嚨里盤旋著。端酒端菜是首爾小伙子的職責。平常,老板娘絕不會讓女職工給客人們端酒端飯??涩F在為什么突然讓自己干這個,她像是一失足掉進了深淵里,感到四顧茫茫。
雖然竭力裝出泰然的樣子,恐懼還是像石膏繃帶一點點箍緊身體,終于讓她憋氣干咳了一聲。
“金社長一定要見見你姬兒,我有什么辦法喲?!崩习迥锷陨蕴羝鹱旖?,似乎要做出笑模樣,可惜臉部肌肉僵硬著未能如愿。
“金社長干嗎要見我?”
“我上哪兒知道去,你去去不就知道了?”
老板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她那個笑是什么意思啊?
走廊里紅色的燈光不停地閃爍著,似乎著意讓黑暗更濃重一些。她下意識地退后幾步,仿佛腿上的勁兒一下子沒了,癱下來般踉蹌了一下。
“你這是怎么啦?”
老板娘用錐子般的視線盯住她,湊了過來。
“沒……沒事?!?/p>
她搶過似的接過盤子,匆忙走上樓梯。仿佛被看不見的巨大力量捏住脖頸,被拉到什么地方,她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的。
特室越近,她的步履越發沉重。想要把口袋揣著的戒指扔到走廊什么地方,出來的時候再撿起來,可這種想法顯然沒有可操作性。這個戒指頓時成了擺在要自殺的人面前的鹵水般的存在。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她第一次心生后悔??墒窃僭趺春蠡谝餐砹?。金社長肯定讓她拿出戒指,任她怎么硬撐著,金社長也會動用一切手段,翻出她身上的戒指的吧。
站在特室前面,她閉緊眼睛,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真想找什么借口不邁進這個門檻。這時,里面傳出并非絕望也不是渴望的活像幻聽般的聲音。是女人的嬌聲。好像是身子被什么卡住壓住或撕裂,那個聲音很是別扭和痛苦。還傳來啪嗒啪嗒驚濤拍岸的聲音。她的身子一懔,好像有小鳥在身子里撲騰著。她站在這里,顯得是那樣的羞愧。她正要離開,老板娘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跟前。
“怎么啦?”
“不是進去的狀況啊?!?/p>
“那你就等著,等完事了再進去?!?/p>
真奇怪,里面仿佛偷聽了她倆的話,頓時靜下來了。好像剛開始就完事了。
“看樣子完事了。你還愣著干什么?”
老板娘越俎代庖,替她敲了敲門,給她遞眼色讓進去,就自顧自地走了。
里面什么動靜都沒有。她正尋思著永遠不給開門才好,正在這時刷刷地響起毒蛇鉆草叢般趿拉拖鞋的動靜,嘎嘣響起開門鎖的聲音。隨即門打開了。披著白色罩衣的六十來歲的男人,露出了疲憊的身影。是金社長。大汗淋漓的臉上胡亂粘著幾綹頭發。
“怎么啦?”
像是擱置多年的機器般生銹而刺耳的聲音。
“拿來了您……”
她剛想說拿來了您要的酒菜,可看出來不像是金社長要的。就換了個說法。
“我們社長送給您的酒菜?!?/p>
“知道了。”
金社長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哐當撞上了門。咔嚓一聲上鎖的聲音,讓她感到深深的隔絕。看來金社長一定要見見她是沒有的事??隙ㄊ抢习迥锍兜闹e。老板娘是想把她趕進死胡同,想得到拿了戒指的自白的吧。
果不其然,老板娘在樓梯最下面一級等著她。
“沒什么事嗎?”
聽那口氣,像是盼著出什么事似的。
“您說會有什么事啊?”
她也裝著沒事人似的反問道。
“沒什么,只是順口問問?!?/p>
八
平安無事地辦理好所有的手續,她坐到了飛往延吉的候機廳里,靜靜地等待著登機。再也不會有什么人追趕她了吧??謶趾皖澏对谛煨斓叵?,久違的平靜緩緩充盈在體內。登機時間快要到了。她把身體靠在椅子后背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但不是為了睡覺。
還不敢相信這是現實。她把提包放在膝蓋上拉開了拉鏈,想要再次確認這不敢相信的事實。那么個小小的戒指,怎么能值兩千萬呢?打開提包里側的小小的口袋,她頓時大驚失色。
這是怎么回事!
小口袋竟然空空如也。也許掉在外面了吧,她急切地用手摸遍了提包,可哪里也觸不到戒指。她急了,像開腸剖肚掏出家畜的內臟般兜頭把提包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其間在旅店撿到的發卡和化妝品倒了一地??稍僭趺窗抢?,也不見鉆戒。怕看走了眼,倒扣著空蕩蕩的提包抖了又抖,把倒出來的東西撿豆芽般一個個搬動,戒指還是沒有出現。
她無聲地癱在地上,就像雞毛落在水面沒有發出一點動靜。好像在洪水中失落了一直捏得緊緊的包裹,她的心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又焦急又可恨。早晨淋浴之前,她取出了內褲口袋里的戒指,放進提包里。因為想到大件行李要托運,可提包可以隨身帶,覺得還是帶著安全。提包沒有離開過她。雖然老板娘執意要把她送到空港大巴站點,幫自己背了一小會兒提包,可那不過是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而且倆人一直是肩并肩走的。說老板娘趁這個工夫偷走了戒指,沒有人會相信的??山渲妇拖袷情L了翅膀,永遠地從她的包里消失了。
怎么會這樣呢?她只有感到荒唐的份兒。自己是不是真的撿到過什么戒指,她連這個都開始懷疑了。一切恍然在夢中。不知是自己曾經擁有鉆戒是夢,抑或是丟失戒指是一場夢……無心地裝著撒了一地的小玩藝兒,她就像飄浮在云彩當中。呆呆地出神的她茫然的臉龐上只有眼睛還保留著些許功能,熱淚慢慢地盈滿了眼眶。覺得自己擁有了渴盼的東西的瞬間,它居然無影無蹤地飛了,她為生命的無常絕望著。
又想起了奪走爸爸的生命,最終沒能拿出什么東西的椽條上面那又深又黑的虛無的洞窟。
“其實,那椽條上面什么都沒有啊?!?/p>
媽媽的話幻聽般響在耳畔。
是的,一開始就是什么都沒有的。無所得也就無所失。只不過一切回到了原點而已。回到了原點又能怎樣?想要騙別人,最終自己被騙而已。騙別人又被騙,只能回到原點啊。失去原本就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的惋惜,原來是這樣呆滯而苦澀的呀。
已經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沒有什么可墜落的了??墒?,像窗簾般垂落的雨水的腥味,兀自不停地順著衣襟攀爬上來。
責任編輯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