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方華 周 紅
[摘要]20世紀90年代,前南地區電影在經歷了短暫蕭條之后,恢復了生機,并且在各國際電影節上相繼引起強烈的反響。巴爾干電影的成功是因為其對現實的真實表現,多種族、多文化的歷史沖突,東歐極權體制的意識形態陰影,各種國際勢力的介入,以及濃烈的歷史悲觀主義情緒,悠久的藝術創作傳統,強烈的創作主體性,最終成就了巴爾干電影。同時,也揭示了前南問題無解的困境。
[關鍵詞]巴爾干電影;前南問題;爾巴維察
伴隨著科索沃的獨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一直困擾著國際社會的前南問題暫時處在一個相對平衡的階段,一個曾經的南斯拉夫分裂成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馬其頓、波黑、塞爾維亞、黑山、科索沃等七個主權國家,并且開始相繼融入歐盟大家庭。但是,促成前南地區戰爭硝煙彌漫的種族、宗教、文化沖突依舊,圍繞著前南沖突各方的國際政治勢力的利益爭斗尚未停息,這些不安定的因素時刻都有可能擦出新的戰爭火花。如果說,對前南問題的認識,局外人多少會有一些盲目或者霧里看花的可能,那么,這些身處其中的電影藝術家、知識者的感受、表達應該是認識前南問題最重要的一面鏡子。
一、顯見的種族沖突
穆斯林、塞族、阿族、馬其頓人、黑山人、波斯尼亞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民族記憶,在分裂的潘多拉魔盒被打開之后,仇恨抑制了理智,戰爭籠罩著巴爾干地區。1994年馬其頓導演米爾科·曼切夫斯基的處女作《暴雨將至》以奇妙的敘事方式再現了馬其頓經歷的種族沖突悲劇。影片首尾循環以致無窮的環狀敘事更是隱喻了這場非人性沖突的無可逃脫。然后是2001年波黑導演丹尼斯·塔諾維奇的《無主之地》,戰前同在一個小鎮生活的鄰居,塞族士兵契奇和穆斯林士兵尼諾在戰場上刀兵相見,遠道而來的維和士兵、新聞記者成為“看客”。他們聲勢浩大地來了,然后又走了,留下一個躺在觸發雷上的穆斯林士兵塞拉。等待著死亡和繼續著的戰爭。最后是2008年波黑女導演亞斯米拉·茲巴尼奇的《格爾巴維察》,波黑首都薩拉熱窩郊區的一個小鎮。蔓延的戰火、難民,戰爭沒有勝利者。廢墟、死亡或者失蹤的親人、萬人坑,清晰地展示在銀幕上。女性是這場沖突的雙重受害者。影片中,女兒薩拉是敵方強暴者留下的戰利品。戰后,母親埃瑪必須面對女兒以及那段屈辱的時光。影片結尾,初涉人事的女兒薩拉開始了解母親的慘痛遭際,在心里埋下了深深的仇恨,這份仇恨又暗示著未來更大的沖突。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柏林電影節金熊獎,這三部先后給巴爾干地區電影人帶來巨大榮耀的影片是以現實的巨大苦難為代價的。現實殺戮引起的反思,對人性的質疑以及因為戰爭造成的經濟停滯、市場蕭條。電影制作的簡單,進而意外地形成了巴爾干電影的風格,高度凝練,具有荒誕劇的風格,又繼承了新現實主義的樸素,讓生活自身在言說……
二、籠罩在巴爾干上空的意識形態陰影
生活是一臺無需劇本的大戲。一方面,人們熟記奧斯威辛之后沒有詩的感慨,另一方面。二戰成就了許多偉大的藝術作品尤其是電影,《辛德勒名單》《鋼琴師》《美麗人生》《黑皮書》。對已然消失的南斯拉夫的批判至少也成就了一部經典《地下》。投機者馬高竊取了二戰的勝利果實,在地上做著部長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真正的革命者庫多被蒙蔽,在地下世界心驚膽戰地生產革命武器……塞爾維亞導演庫斯圖里卡繼承了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將深刻的意識形態批判寓于一場鬧劇之中。然后是更為喜劇化的克羅地亞導演拉基科-格爾里奇2006年的影片《荒唐軍令》。戰爭前線,一個駐扎在邊境的塞族軍官中尉帕西奇因為患上了梅毒而謊稱鄰國即將入侵,以此將士兵們約束在營房,防止消息走漏。開始過上每天訓練的苦日子的士兵們開始有了怨言。在電視屏幕上,當權者的宣傳機器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紀念鐵托的各種儀式的狂轟濫炸,一個被觸發了靈感的克族士兵帕諾維奇開始效仿電視中的愛國者,宣稱要徒步走到鐵托的故鄉。在各級軍官都為著各自的私利積極推進這件荒唐愛國舉動的時候,帕諾維奇反戈一擊,說是被塞族軍官帕西奇逼著重走鐵托之路的。影片的結局,帕西奇和帕諾維奇自相殘殺。驚弓之鳥般的士兵們又將歸營士兵的軍車當成入侵者,倉促還擊,尸橫遍野……南斯拉夫堅不可摧的統一以及強大的宣傳機器在整個隊伍的腐化分裂面前變得脆弱不堪,各種微小的矛盾都會釀成巨大的災難。現實的巴爾干地區各個獨立國家,尤其是塞爾維亞的意識形態也如電影一樣不堪一擊。
三、無處不在的國際政治勢力的影響
在表現前南地區沖突的影片中,來自西方世界的人物始終占據著重要位置。承擔著見證者/干涉者的使命。《暴雨將至》是一位獲得過世界新聞界最高榮譽普利策獎的記者亞歷山大,他以美國式的自由主義看待相對閉塞和傳統的巴爾干文化,表現出對于宗教仇恨和民族沖突的不屑,以其特殊的身份通過對這場令人絕望的種族爭斗的現場報道獲得了個人在“自由世界”的成功。他熱愛這片土地,但已是祖國馬其頓的過客。并死于倫敦一場莫名其妙的槍戰。影片以這樣的方式表現了世界的混亂/錯亂,表達了創作者對世界/殺戮戰場的感受。《無主之地》直接表現了波黑內戰,曾是鄰居的兩族村民拿起了槍,開始了以征服為目的的內戰。聯合國藍盔維和士兵也以調停的名義介入這場戰爭。富有冒險精神的西方新聞記者尤其是來自英美國際通訊社的記者們紛紛涌來尋找新聞題材,戰爭從來就是新聞記者的靈感源泉。面對著一個已經躺在引爆了的觸發雷上的穆斯林士兵塞拉,維和部隊長官束手無策,聞訊趕來的女記者拍完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后也匆匆撤離,留下這個孤零零的身影在硝煙漸漸散去的戰場等待死亡來臨。在《格爾巴維察》中,戰爭已經結束,留下滿目瘡痍。紅十字會等國際人道組織也隨之進入幫助重建。但是,影片表現的是對戰爭造成的巨大災難的無能為力,參與重建的來自西方世界的志愿者們除了以牧師般的布道來慰藉這些受傷的平民尤其是女性外沒有別的好辦法,甚至也不能給予物質極度缺乏的難民們食物、衣服等實質性的救濟,也談不上金錢。同時,來自于世界各地的軍火商們又紛紛通過當地滋生的黑社會源源不斷地向巴爾干地區輸送槍支彈藥,暫時的和平在不斷積累的仇恨、散落的武器的擠壓中顯得無比的脆弱。
四、影像背后的歷史悲觀主義
政治強人鐵托的去世給南斯拉夫脆弱的聯盟帶來了致命的危機。巴爾干歷來就是歐洲火藥桶,民族之間的歷史仇恨,現實中占據優勢的塞族的恃強凌弱,鄰國希臘和阿爾巴尼亞的擴張意圖,北約和歐盟對巴爾干的戰略需求,現實的種種因素點燃了巴爾干民族沖突之火,并且越燒越旺。《暴雨將至》《無主之地》《格爾巴維察》清晰呈現了這個復雜的分裂過程。只是在影片中,美國學者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的理論似乎成為創作者們惟一的指導原則。塞族/克族,塞族/阿族,馬其頓族/阿族,基督教/穆斯林突然從民族大家庭的一員變成生死對頭;為了征服/反抗征
服,男人紛紛拿起武器投入戰斗。然后是國際政治勢力的強勢介入,最終演變成北約為主的維和士兵的人駐。最令國際社會瞠目的是,1999年底,只有60多萬人口的科索沃竟然駐扎了8萬人的維和部隊。在影片《無主之地》中,不斷出現維和部隊設置的關卡以及在戰場外圍重重駐扎著的擁有先進武器的維和部隊。只是,他們大多保持著影片中的態度:最小程度的人道主義介入甚至是不介入。于是,在《暴雨將至》和《格爾巴維察》中出現了多幅黑白照片的紀實方式展示的種族屠殺的證據——萬人坑,橫陳的尸體提醒著觀眾這場分裂已經凝固成一段慘痛歷史,延續著巴爾干已歷千年的種族之間征服/反征服、壓迫/反壓迫的傳統,并成為文明沖突理論的絕佳注解。
歐洲的著名社會學家、學者大多對建立在多個民族國家基礎上的一個強大的歐盟保持懷疑;同樣的,對于一個和平巴爾干的未來也存在懷疑。《暴雨將至》《無主之地》中巴爾千的后花園馬其頓已經陷入不可理喻的民族沖突中,血與火清洗了人類殘存的理性。在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普斯的影片《尤利西斯生命之旅》(1995)中,一個個阿族人翻越國境線上的鐵絲網,試圖來到鄰國希臘得到庇護,但是,被高壓電電死的尸體懸掛在鐵絲網上,粉碎了人類的信心。對待一個有著馬其頓王國、塞爾維亞自治公國、黑山共和國、大阿爾巴尼亞王國等悠久歷史的巴爾干,有著希臘、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等主權國家或明或暗的干涉,北約直接軍事利益的訴求,前南問題始終是一個“問題”。從《暴雨將至》開始,前南電影始終延續這樣的歷史悲觀主義,因為宗教、種族不同形成的歷史仇恨從未化解,前南的民眾一邊在舔舐傷口,一邊在積累發酵仇恨;一邊在尋求民族國家獨立,一邊又努力加入歐盟大家庭。前南的導演編劇們或許沒有哲學家、社會學家那樣犀利的觀點和洞見,他們只是老老實實地再現了南斯拉夫和現在各獨立國家的現狀/真相,并以感性的力量提出問題,引起普遍的關注,還有同情和理解。但是,他們的作品已經敏銳揭示出前南問題的實質。
五、回到影像
當影像/作品成型后,就成為一個存在,自身呈現出生命。解讀影像,就能逼近影像內部與現實息息相關之處。法國《電影手冊》編輯部以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理論解讀電影形成的《約翰·福特的(少年林肯)》(1970)一文已成為經典;美國文化學者弗·杰姆遜在《電影中的魔幻現實主義》一文通過對影像的分析闡釋/發現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對巴爾干電影的分析解讀更能清晰地呈現出前南問題的細微之處。尤其是這些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國際電影節上贏得普遍重視并摘得桂冠的影片。但是,影像肌理中蘊涵的意義卻并不令人愉悅。在《無主之地》中,作戰雙方兩個士兵搖著白毛巾、白T恤達成停戰的場面令人對內戰的荒誕性有了深刻的認識;而乘坐高級裝甲車呼嘯而來的維和士兵和扛著攝像機的美國新聞社記者相繼離開,留下惟一活著的穆族士兵塞拉躺在打開了引信的地雷上的畫面更是象征了介入巴爾干局勢的各方力量的無濟于事。在《格爾巴維察》中,女兒拔出手槍對準母親的鏡頭讓觀眾清晰地感覺到戰后波黑局勢的動蕩,四處散失的槍支隨時可以讓平民成為一個槍手;經歷過的戰爭更是讓親情淡薄,家庭解體。影片中,戰爭中活下來的阿族男人紛紛離開故土,尋找新的安生之處,留下女人在苦苦地掙扎。這些巴爾干影片之所以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是因為其真實性、深刻性,這理應引起歐洲思想界、文化界特別的重視。影像中的種族、宗教沖突是整個歐洲的縮影,也是正在不斷完成統一的歐盟所時時面臨的離心力的原因。在德國電影《再見,列寧》《竊聽風暴》中觀眾可以看到源于恐懼的政治的脆弱;在英國電影《風吹稻浪》中可以看到蘇格蘭人反抗征服的不屈歷史;在法國電影《墻壁之間》中可以看到民族融合的艱難……回到這些巴爾干電影,影像中不斷被書寫的種族仇恨形成的戰爭以及最終的不斷分裂、分離,塞爾維亞、黑山,然后是最新的科索沃。讓這個歐洲陷入危機,現有的秩序突然間被發現只是一個微妙的平衡。俄羅斯的車臣、格魯吉亞的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獨立運動,英國的北愛爾蘭分離主義,法國的科西嘉、羅馬尼亞境內的匈牙利族、斯洛伐克的匈牙利族、塞浦路斯國內棘手的北塞浦路斯共和國,還有阿爾巴尼亞的“大阿爾巴尼亞王國”的夢想……
前南問題一直是國際政治,文化關注的熱點,但是,前南問題也從未被真正關注過。只有當這些有著巴爾干沖突真實體驗,生活經驗的電影出現時,前南問題才顯得如此清晰而印象深刻,令人絕望。人只是歷史的人質,尤其是像前南地區的人民那樣處在一個沖突不斷、彌漫著征服與被征服的歷史塵煙的語境中。
[作者簡介]汪方華,博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與傳播系副教授;周紅,碩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與傳播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