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所景仰的文化老人黃苗子、馮亦代等先生,經章怡和《誰把聶紺弩送進監獄》、李輝《寫好一個‘人’字》等文章對其當年在運動中臥底告密等往事的梳理和曝光,令人愕然、痛惜、責備……比見到一個壞人做壞事,還要百感交集。眾說紛紜中有一種看法是:“那段歷史就像一部絞肉機,有多少人能問心無愧?”似乎是善惡難分、一團亂麻。好在那段歷史,銀發一族很多人都“欣逢其盛”,個中款曲并非“不知有漢,遑論魏晉”。那么,難道當時就只剩下“告密自救”這一條路了嗎?
1968年夏文革高潮時,我因在五七年鳴放中由于發言“監督執政者是報紙天職”,被定為“鼓吹資產階級新聞路線”,已被流放十年,忽有兩位彪形大漢從市里去勞改農場,拍著桌子要我提供當年曾在《天津青年報》主持整我的王仁(當時天津團市委副書記)和謝國祥(當時報社一把手)兩人的罪行。在長達一小時的“提審”中,來客高聲定調:“你立功贖罪的機會到了,對那兩個‘王八蛋’要徹底揭發!”忽而娓娓誘導、忽而怒目逼供,幾近施以老拳,但我始終不置一詞。做人是要有底線的。捕風捉影、陷入不義素為我所痛恨,我怎能又胡編八造、施之于人呢?對此我甘居“沉默的大多數”。那二位斗士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在這方面勝我者多多。黑云壓城如文革,在通過決議要開除劉少奇的會議上,就有陳少敏伏案裝睡硬是不舉手,寧可為此付出重大犧牲。無限“擴大化”如反右,《人民日報》女記者劉衡對右帽橫飛抱不平仗義執言,寧可為此陷入深淵,直至被威脅要活埋她,她高昂頭顱。至于張志新、林昭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絕不把自己的生存植根于他人的血泊中,更為眾所周知。以我曾和數百名老右晝夜同處大熔爐20余年所體會,處于當時左的高壓下,可有仗義執言、沉默不語、出賣他人三條路,絕非僅剩下一條加害他人又自我作踐的獨木橋。
黃苗子等幾位明慧勝我萬倍的文化名人,無論是出于什么動機,在運動中竟然選擇以出賣他人來減輕自己處境的路子,都不能不說是一種人生敗筆。這幾位老先生文學成就斐然,我給以足夠的尊重。但,如果像有人所說的,對其不義之舉應以“大智慧、大慈悲”予以理解,那就太矯情了吧?邵燕祥先生曾以《人生敗筆》為名出書袒露當年被打成右派時期的“自我檢查”,真實地展現出在權力打壓下痛苦掙扎的靈魂,以警后世,這是一種勇敢與豁達。敗筆就是敗筆,沒有什么可掩飾、可沖淡的。邵燕祥的自我袒露,與那種臥底告密之舉,或可均稱“敗筆”,其品格則有天壤之別。
但,黃苗子等人的敗筆,透視其背后縱深,僅僅是其個人的品格問題嗎?那幾位學富五車且素來正派的文化老人,個人難辭其咎,但也足以見證當年的斗斗斗那無所不用其極的高壓,其壓榨和扭曲心靈的力度是何等令人不寒而栗。他們在加害他人之后就安之若素了嗎?未必。1979年我在被改正回報社之后,聽到一個令我震撼的故事。22年前反右斗爭如火如荼之際,《天津青年報》一個開始沉默、后來被“動員”發言對我開火的人,后來竟抑郁而死。去世前他把心事哽咽訴諸一位自己信任的人:“解放前我在南開中學初中讀書時,親眼看到地下黨員、擔任學生會主席的肖荻,在反蔣學運中很積極很活躍,那時我就崇拜他。反右時報社一把手非叫我對他進行揭批。白天我勉強發了言,夜里我蒙著被子痛哭不已,我對不起良心!”他還說:“自那以后我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后來我被調出到一個中學工作,才知道那位一把手在我檔案里照樣給我簽署了惡評……”,歉疚、自責、失落,使他患上憂郁癥,常年輾轉反側徹夜失眠,終于英年早逝。聽他傾述的老同事胡世先同志一五一十告知我時,我不禁潸然淚下。好人,競落這么個結果。這就是當年“運動文化”的真滋味,它使人心靈異化、行為變形,留下難以泯滅的自責和創傷,直至彌留都不能解脫。顯然,其愧疚、無奈和沉痛,一似三年災害中河南信陽餓極了的媽媽煮食孩子的尸體,是不會有咀嚼的愉快的。這不是當時一個零星個案,而是一代人漫長的心路歷程,馮亦代到92歲時終于在《悔余日錄》里以極大勇氣吐出了夢魂繚繞幾十年的心中塊壘,杜高在李輝整理《一紙蒼涼——杜高檔案原始文本》時,他流著淚看完當年那些互相揭發、揭秘的材料,斷然同意出版問世。如鯁在喉,一吐為快。我想象,明智如黃苗子到陰間見了聶紺弩,怕也是伏地請罪吧?有什么比心債更讓人難受的呢?中國文人向來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為圭臬,以耿介、狂狷、高潔為追求。屈原的孤高、介之推的冷峻、比干的決絕、董宣的強項、董狐的史筆、魯迅的犀利……戲曲《趙氏孤兒》中程嬰的舍子舍命、《秦香蓮》里韓琦的仗義自裁……正是這些代代相傳、義薄云天的精神,構成了在舉世所有文化中最具延續性的中華文化,并深深滲入中國人的脊梁骨。無論是五千年來的義薄云天、篳路藍縷,還是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絕地反擊、誓死拼搏,靠的就是這些民族精神。當年一次次左的高壓,其破壞性固然表現在“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尤為陰鷙的是各種“橫掃”、“砸碎”、“批倒批臭”、“踏上一只腳”,徹底摧毀了道義和崇高。一個文人從心地高潔、志在千里一變而為無棱角、無骨氣和良知泯滅,其窩囊和苦澀不亞于肉體的自殺。而“缺乏道德血液”這一遠比GDP多寡還要致命的民族大患,也就在那時“打成”了!
1999年人民日報社老干局組織云南游,在麗江途中王若水先生曾和我談到異化的問題,他說:“眼下一些官員本應是人民的公仆,但他由于脫離了社會脫離了人民、凌駕于群眾之上,變成了人民的老爺,這不就是異化嗎?文革中許多人被打成牛鬼蛇神,有些人瘋狂迫害他人,實際變成了狼,而領袖則被神化。這三種情況都是人性的異化:異化成鬼、異化成獸、異化成神。我提出人道主義和異化的問題就是要恢復人的本性,要提倡人道主義,反對獸道主義和神道主義。”醍醐灌頂!其實,如今某些官員的“異化為人民的老爺”及其種種無行,與文革中在瘋狂打壓下把人性異化為鬼、獸、神,全然是一脈相通的。當年運動中那些道義的積欠、是非的混淆和決策者、執行者、操作者上下交錯的各種缺乏梳理和清理的道義“沉淀物”,并不會自動消滅得無影無蹤。它會不斷地發酵,并不斷衍生出種種潛規則、腐敗鏈等諸多新變種,猖獗地迫使社會付出天文數字般的代價。是的,由于中華民族頑強的生命力,我們仍不乏見義勇為、憤世嫉俗、可歌可泣的英雄。但,道義不彰的舊潰瘍與錢權交易的新病毒合流,形形色色人欲橫流、道德淪落的泛濫,如今已達到千奇百怪、駭人聽聞的程度。陳良宇官至政治局委員還去搞腐敗,程維高權至省委書記竟將反腐義士勞教,六旬勞模田文華靠毒奶害人發財、最近習水一些官員和教師竟墮落到奸污幼女……嗚呼!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沒有精神、沒有追求、沒有崇高,即便是富了,只能是貪婪無饜的四是經濟動物,只會制造爆炸性的窮富差距。振興中華,也要振興道德,跛足走不了萬里長征。此中死結在哪里?當其事者心知肚明。不能都像黃苗子、馮亦代有關事件這樣時隔半個世紀后才以偶然形式被鉤沉、被化解,那付出的代價和利息就太大啦!
化解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道義“沉淀物”復雜嗎?權衡利弊,事在人為。(作者系《人民日報》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