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的鑼鼓聲

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

這熟悉的音響與節奏，想必所有的華夏子孫都不會感到陌生。事關在一切華人社區里，無論是演藝娛樂或是節日慶典，幾乎無一例外地要敲鑼打鼓，并必定會同時組織舞龍舞獅助興，借此把場面烘托得壯觀、熱鬧。甚至連一個簡單的氏族宗親聯誼活動，乃至僅僅是一間公司商店的開張營業，亦要大張旗鼓慶祝一番。

也許正是這種緣故，盡管筆者幾十年的人生一直在“珠三角”和港、澳地區轉輾生活，并在消逝的歲月中經受過聚散歡悲的日子，卻始終是在鑼鼓聲的陪伴中度過，只不過是時運際遇不同，心中的感受各異而已。

在記憶中，最早對鑼鼓聲有印象的，是在剛剛識行曉走的時候，那陣子國內政局動蕩剛剛結束，戰爭的硝煙仍未徹底散盡，人人都過著顧食不顧穿的艱難日子。居住在家鄉的青磚舊宅里，大人們每天都忙于在屋前那青苔遍布的幽巷里絞繩纜出賣謀生，根本無暇照料耐手耐腳的細路仔，自己唯有經常攀爬在大門口“趟櫳”的橫柵上玩樂，于是就不時看見在巷陌的麻石路上，蹣跚地走來挑著貨擔的小貨郎。他們衣著非常普通隨便，或搖晃撥浪鼓，或敲打小鑼鈸，一路沿門挨戶地叫賣：“頭繩針紐桃木梳”，或者吆喝“收買爛銅爛鐵豬骨頭”，于是母親和隔籬鄰舍的三姑六婆便不約而同地把平時積攢在墻邊屋角的鵝毛鴨毛雞內金、爛膠鞋舊酒樽等廢舊物品通通搬出來，在孩子們的簇擁下，與這些“收買佬”兌換些針線發夾、火柴糖果以及雪花膏之類的日常用品。頓時，原本恬靜的小巷就回響起陣陣難得的歡笑聲。每一回，自己總是用既羨慕又好奇的目光看著家人和鄰居們仿如過節般吵著笑著。寒來暑往，“收買佬”這種極其單調的鑼鼓聲便逐漸由陌生變得熟悉，又由熟悉變得親切，長久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久而久之便在懵懂的童年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

不知怎的，隨著年歲的增長，自己對鑼鼓聲竟產生出越來越濃厚的興趣，以至到了凡有鑼鼓聲響的地方，就按捺不住內心的涌動，不管三七二十一趕緊往那里鉆。自己在少年時期已隨父母由鄉間移居澳門，即使“梳打埠”的生活五光十色，同樣無法抗拒鑼鼓聲的誘惑，故曾經多次不顧父母的禁制，在傍晚時分找個借口，約齊同街玩耍的幾個“扭紋柴”(淘氣鬼)朋輩偷出家門，跑往南灣新填地的榕樹頭或蹲在司打口的大笪地，坐在昏暗的“大光燈”(燒煤油的打氣燈)下觀看“江湖佬”街頭賣藝。究竟他們在售賣什么膏丹丸散，自己一點沒有留意，倒是目擊他們在密鑼緊鼓下表演的胸口碎大石、喉嚨吞吐長劍等的雜耍，卻令自己目瞪口呆。當然，每次過癮之后的代價是沉重的，回到家里自然免不了遭到輕者受罵、重則被打的懲戒，不過自己始終固執無悔。

如果說自己在“垂髫”年華對鑼鼓聲的追逐，完全基于熱鬧與好奇的話，那么，能真正感受到鑼鼓聲變化多端、交替和鳴的演奏效果的，則始于讀小學時跟隨母親在海邊戲棚觀看的一場神功戲。至今清晰記得，那天是農歷二月初二“土地誕”，沙梨頭土地廟前搭起了高大的七彩牌樓，四周張燈結彩。中午，眾街坊善信扛著整只燒豬，帶備三牲酒醴、庶饈餅餌和香燭紙料等祭品，到土地廟虔誠上香酬神賀誕，祈求家家戶戶人口平安。母親因加入了坊間的“銀會”組織，不僅被分派到燒肉，還領到一個塑膠水桶和一些生果糖餅；之后又參加筵開幾十席的“盆菜宴”；晚上則安排在廟前大空地臨時用竹架松皮搭建的大戲棚內觀看粵劇。自己原本一心趁機去參加“搶花炮”的，不料想母親聽說當晚擔綱的劇團是用重金禮聘的紅船大班，臺柱是聞名省、港、澳的大老倌，演出的劇目是《六國大封相》和《八仙賀壽》，在難得輕松的好心情下，硬是要自己做伴相陪，便被連哄帶逼拉了入場。

萬萬沒有料到，當開場的帷幔正要拉開之際，自己竟一下子被氣勢恢弘的前奏鑼鼓所震撼，因為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鑼鼓的音響是如此之強烈，節奏是如此之鮮明。隨著劇情的鋪陳展開，鑼鼓與其他樂器配合，還可根據特定的舞臺場景、不同的人物情緒和多變的唱腔曲段輪番奏鳴，時而重章疊句，時而長短錯落，時而又兼作表示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的音響效果。出神入化地與演員的唱念、表演、舞蹈、武打融會一起，把全劇的藝術色彩點染得斑斕奪目，把全場的情景氣氛烘托得引人入勝。第一次見識鑼鼓聲雄壯與靈動兼容的旋律以及剛勁與柔美相濟的韻味，方知道敲鑼打鼓并非單純敲敲打打那么簡單，自己似懂非懂地朦朧感到，里頭肯定蘊貯著深奧的學問。就這樣，生活中一塊碎片掀起的一圈漣漪，從此在腦海留下難以忘遺的記憶和引發無窮奧妙的思索。

“酒旗戲鼓澳門街，多少游人不憶家。”此話可能帶點夸張，但澳門的鑼鼓聲幾乎終年不斷卻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澳門開埠以來，中外文化一直薈萃交融及兼收并蓄，迥然不同的信仰和習俗既和平共處又互相影響，故年節假日特別多，而且古今中外一應俱全。單是中國傳統節日就已經多不勝數，從新年開始，按時間順序屈指一算，接連不斷的重要節日就有：營地街、草堆街和新馬路合辦的“瑞龍醒獅賀新歲”、康公廟和三盞燈的“萬家歡樂賀元宵”、沙梨頭、雀仔園和下環福德祠的“坊眾同樂恭賀土地誕”、珧仔的“坊眾恭賀北帝寶誕酬神慶典”、下環區的媽閣廟“坊眾恭賀天后寶誕”、漁行在浴佛節舉行的“龍騰酬步耀濠江”、路環四廟的“恭賀譚公仙圣寶誕”以及“龍舟節”、“關帝誕”、“中秋節”、“重陽節”等，于是大街小巷常常鞭炮齊鳴、鼓樂喧天。內港的潮汐漲了又退，松山的紅棉開了又落。自己正是在這種鼓樂與情感融會的氛圍里年復一年地成長，并熬過十年寒窗的苦讀直至參加社會工作。有了時光的跨度，有了塵世的體驗，才有充足的時間讓思想在廣闊的社會空間中放逐，把個人的心境與鑼鼓聲敞開對晤。

澳門地處九洲邊隅，過去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漁村，由于長期離開祖國的懷抱，澳門人一直過著仿如“無媽仔”般的孤零生活，飽受外族的欺凌、臺風的摧殘、火災的吞噬、瘟疫的肆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求助無門之下除馨香祈求神佛的庇護之外，全靠個人的自勉、自救、自助，更依賴鄰里之間的相識、相知、相助。所以，澳門雖然人口不多，卻坐落四十多間神廟，供奉數十位神仙菩薩，還有星羅棋布的坊會社團，一切都在訴說。歷史的書寫源于訴說，歷史從來就不是由沉默者書寫的，而澳門的訴說則更多的是從雷霆萬鈞的鑼鼓聲中溢出，鮮魚行浴佛節的“舞醉龍”就最具代表性。

浴佛節“舞醉龍”源于幾百年前的民間活動，為的是避邪驅魔，一百多年前由廣東中山傳人澳門。年復一年，每年農歷四月初八早上吉時，魚行的頭面人物和各路嘉賓便在拜祭之后。就開始為醉龍醒獅開光點睛和上紅，然后由彩旗引路，數十名頭纏神紅簪花的行友，隨即在鑼鼓聲的配合下，或持龍頭、或握龍尾，酬步舞動追逐，四周的同行伙伴不時為他們灌酒、噴酒。當鼓點急驟猶如蛟龍出海時，舞龍者步醉心不醉；當鼓點輕敲好似檐篷滴水時，舞龍者形醉意不醉，表演出各種優美的姿態，霎時間通街酒花四濺，一路酒香四溢。沿途吸引不少孩子追隨去“旺街市”，也有許多店鋪在門前設立香案，躬候龍獅隊伍的光臨。總之，鑼鼓聲在哪里擂響，圍觀的人群就聚集到哪里。與此同時，營地街市和紅街市亦著手向街坊和路人免費派發幾萬份的“龍船頭飯”，周邊的街道再次掀起雀躍的熱潮。也許，以今天的眼光看來，一盒素食的“龍船頭飯”根本無足輕重，絕對不值得冒著日曬雨淋去排隊領取。假如時光倒流，社會還原過去的饑饉荒年，重現鼠疫蔓延的日子，那么，一盒寓意平安吉祥的“龍船頭飯”，其價值又何止千金?由此可見，澳門的鑼鼓聲，實際上是坊眾同舟共濟張力的彰顯，是鄰里守望相助精神的呼喚，是社會祈愿和諧幸福的吶喊。

牌坊如故，燈塔依舊，澳門在風雨中經歷了近四百年的滄桑，當你能了解他的前世今生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為什么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那天，澳門全城的鑼鼓會敲得震天響!每一個澳門人都記憶猶新，在賀回歸迎新紀元的日子里，“萬眾歡騰迎回歸”慶祝活動的鑼鼓氣勢雄壯，像萬馬齊奔；“愛我澳門，愛我中華”文藝晚會的鑼鼓剛勁激昂，如黃河翻騰；“濠江歡歌”文體匯演的鑼鼓輕盈明快，似百鳳朝陽。是啊，鑼鼓的疾馳擂打，顯示了澳門人的剛毅與進取；鑼鼓的輕柔敲擊，表露了澳門人的思考與蓄勢。十年過去，換了人間。在頻密的鑼鼓聲中，澳門正以嶄新的面貌屹立在世人的面前。但回歸當年擂響的鑼鼓聲依然回蕩在特區的每一寸地方，激勵著澳門人繼續前進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