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們的孩子

外婆去世后，外公病了。他的精神時好時壞，總黏住媽媽一個人。

快放暑假時，媽媽很焦慮。公司安排她去北京學習，她丟不下外公。我早就對她有意見，覺得是她慣壞了外公。

爸爸常年出差，媽媽獨自包攬外公的大小事務。我勸她丟開手，她忍不住落淚：“你外公現(xiàn)在就是個孩子，他需要我?！?/p>

我告訴媽媽，外公把自己封閉在只有他和女兒的世界里。雖然他感覺很安全，但對他的恢復并無益處。“他需要面對現(xiàn)實，積極地做康復鍛煉。他應該知道還有其他人在關心他，只有接觸外面的世界，他才不會孤單。我清楚外公現(xiàn)在是需要呵護的孩子，可他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媽媽，我一樣愛他，給我機會吧。”

我推外公去機場送媽媽。外公起初有些懵懂，看見媽媽慢慢走遠，并朝他揮手才醒悟。他大聲叫喊媽媽的乳名，想轉動輪椅追過去?！白甙桑視煤谜疹櫵??！蔽益i住輪椅對媽媽說。

“壞蛋，壞蛋?！蓖夤K于明白是我分開了他們父女，拼命地撲打我。

我蹲在外公膝前，說：“我外公以前是教授，會唱歌劇，喜歡養(yǎng)花，今年暑假他要和我一起生活?！?/p>

外公敲打我的手突然失去力度，怔怔地看著我，聽我說話。我告訴他，媽媽出遠門了，家里就剩下我們兩個人。“誰幫我洗澡?”他脫口問。我不由樂了，故意打趣說等媽媽回來。

“我會臭的!”他兇巴巴地吼道，然后指指媽媽的背影，氣沖沖地罵，“沒良心!”

打開輪椅，我推他出去。外公突然說：“彩彩，我想吃餃子，芹菜餡的?！?/p>

我請了男護工幫外公洗澡。他干干凈凈地出來時，我遞給他一對拐杖。

“我的輪椅呢?”他急了。我說在家里必須拄拐杖，因為他還有行走能力。外公一聽猛地推開護工，故意倒在地上。

我送走護工，去臥室抱毯子。外公還躺在地板上，不停歇地喊著媽媽的乳名，罵著我。我看他雙腿伸展，蹬動很有力氣?！澳绻辉敢庵艄照?，今晚就在地板上睡覺。”我放下毯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外公一聽我叫媽媽，更加來勁：“法西斯，壞蛋!還我輪椅，還我輪椅。”媽媽聽見外公的喊叫，一個勁兒地追問緣由。

我故意提高聲音：“外公以前總說要做百齡老人，可離他的目標還有三十年。媽，您愿意外公就這樣頹廢下去?”

媽媽低聲央告，說外公如今只是一碗熱飯的要求，別折騰他。我偷眼看外公，他逐漸安靜下來，在偷聽我和媽媽的電話，不由得鼻子一酸。

“媽，外公一直是我心里的英雄，我不會讓我的英雄倒下去。外婆不在了，還有你，還有我。我知道外公很想去給外婆上墳，但外婆肯定不愿看見一個萎靡不振的糟老頭子。我們要幫助外公康復，難道您對自己的爸爸沒有信心?”

我看見外公悄悄地在用雙手支地，試圖起來。可他在輪椅上坐的時間太久，力氣一下子恢復不了，又趴在地上。

“壞骨頭?！蓖夤莺萸么蜃约旱纳眢w，喊叫著。

一星期后，我關掉空調(diào)，打開所有的窗戶。我要外公在客廳練習拄拐杖走路。

“太熱，太熱?！彼氯隆Ｎ艺f就是讓他出汗，總吹空調(diào)對身體不好。

外公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我面無表情，擇著芹菜?！拔也怀燥溩?，可不可以不走路?”他用商量的口氣試探著問我。我搖頭，再搖頭。

“摔倒了怎么辦?”他轉移話題?！澳绻约浩鸩粊?，我可以扶您。…摔死了呢?”他氣鼓鼓地繼續(xù)問。

我起身去廚房和面，對他說：“您要是不怕外婆罵您沒出息，您可以不珍惜自己。”身后，傳來外公故意拿拐杖敲擊地板的巨響。我回頭一笑，“沒關系，咱家是一樓，再用點力氣，等會兒多吃碗餃子?！?/p>

外公坐在輪椅里發(fā)一陣子呆，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按住輪椅，試圖站起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生怕他摔跤。外公把腳穩(wěn)穩(wěn)地放好，晃晃拐杖，確定沒問題后，離開了輪椅。

他艱難地向前伸出一只腳，站定，另一只腳在地上拖過去。一步，兩步，竟朝著廚房走來。

我手忙腳亂地舀面粉，倒水。

外公靠住墻壁，用拐杖推開門，“餃子皮別太硬，不好消化。”我忍住笑，低頭攪拌著。他用拐杖咚咚地敲門：“跟你說話呢?”

我故意猛地抬頭，大叫：“外公，您會走路了!”他仰起臉，得意洋洋。“外公，別累著。”我討好地說。

“看不起我，不搭理你?！彼f著扭轉方向，一點點挪向陽臺。

我不由得在身后抱住他：“外公，一切都會好的。您記住，您是彩彩心中的英雄?！?/p>

每天下午，我都要陪外公在家練習走路。他走得很吃力，又沒開空調(diào)，一會兒工夫就大汗淋漓了。等護工上門給外公洗澡時，他就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進步。“我走了兩個鐘頭，喝掉三杯水。這些天，我感覺渾身有勁了。”

大清早，我推外公去花卉市場。

他問：“彩彩，我喜歡什么花?”我說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我當然更不知道?！安贿^我媽說我的名字是您起的，和花有關系。”

他不再說話，皺著眉頭苦思冥想。

到了市場，我們挨著轉，看得眼花繚亂。

看見一盆韋陀，外公突然叫：“彩彩，我要買它。”我問他花名，他說不出來。

賣花的人講，這盆韋陀今晚就會開花。

夏夜的月色從窗外透進來，清涼迷人?？蛷d的桌上，枝葉翠綠的韋陀靜靜地閃著幽光。我和外公并排坐在沙發(fā)里，盯著花盆。

夜已近半，外公毫無倦意，不時拍拍我的手背，“彩彩，這情景好熟悉?！?/p>

終于，月色里，韋陀的花筒慢慢翹起，絳紫色的外衣徐徐打開，無數(shù)花瓣組成的大花就那樣突然開放了。一瞬間潔白如雪，花瓣和花蕊都在輕輕地顫動。

外公被震撼了，他雙手顫抖身體搖晃，歡喜地大喊大叫：“彩彩，我想起來了，你從醫(yī)院回家的那天晚上，我抱你在陽臺上看月亮，韋陀就是這樣開花的?！?/p>

我當然記得媽媽對我說的，在很久以前，我親愛的外公抱著剛出生的我看月亮，激動地朗誦唐詩宋詞，并給我起名叫彩彩，他說要我一生都漂漂亮亮。

光陰荏苒，我從襁褓中的嬰孩蛻變成一朵美麗的花，而數(shù)十年如一日嬌慣我、疼惜我的外公，卻經(jīng)不住歲月的蹉跎，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他漸漸失去力量，丟失記憶，成為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不要怪我逼您學走路。外公，我想您再舉起我，高高的，能摸到月亮?！蓖夤恐业募绨蛐腋５貒@氣。

“彩彩，每天能看你漂漂亮亮地出門，平平安安地回家，外公很滿足?！?/p>

幽靜的月光下，韋陀的花冠緩緩閉合，花瓣一片片凋謝。韋陀，就是曇花。

我和外公的手，終于緊緊扣住。我們都清楚，人世間的愛，真的很短。但外公不再凄惶，“彩彩，花謝了還會再開。不過你要記得，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你要照頤好你媽媽?！?/p>

我擁抱外公，熱淚頓時肆意流淌。

(丁丁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