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子的城市相守

編者語：

獨在他鄉為異客，奔波在陌生城市的男男女女，抑或堅強，抑或倔強，抑或執著。在他鄉，如何尋得一個自我靈魂的歸宿?

深藍在網上應下我的合租協議時，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已經對這個我們半路入侵生活的城市了如指掌，至少也有半年以上的生活經驗。當我打開房門，看到樓道口擁擠著的大大小小的編織袋，還有她一臉的誠惶和小心時，我才知道，她其實也只是這個城市陌生的闖入者。問過之后，得知她剛大學畢業，所有的行李打包托運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她也乘坐火車來到這里。盡管我與她一樣，都是剛剛走出校門，但我對于這個城市的熟悉，是當我走在喧囂的人群中時，沒有深藍眼神里那樣鮮明的躲閃和猶疑。她像一尾小心翼翼的魚，始終擔心一不留神就會被那橫生的水草攔腰絆住；我閑庭散步般的悠閑和散漫，于她，不過是奢侈。

但這似乎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和諧相處，男友康被公司派到外地去進修，需要一年的時間，我與深藍，恰到好處地在這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如兩株相伴相生的藤蔓，悄無聲息地便將瘦弱的莖葉，伸向那陽光充裕的枝頭。

深藍在剛來的那天，一個人陷在滿屋子的行李中，大哭了一場。我幾次去洗手間，看見虛掩的門里，那個孤單寂寞的背影，都想走進去，給她一個手心的溫度。但想起自己初次邁入這個城市時，也是被惶惑與不安深深包圍，于是止住了扣門的手，默默走回房間里去。第二天在窄小的洗手間里，兩個人肩并著肩刷牙洗臉，視線無意中在對面的鏡子里相遇，兩秒鐘的呆愣之后，我看到深藍的唇角，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形，宛若點綴的淺褐色的痣，恰好落在溢滿純美微笑的酒窩里，我伸出右手來，將鏡子擦了又擦，而后笑道：鏡子干凈了，看美女就更清楚了。深藍看著我一臉的俏皮和調侃，含的笑終于憋不住，連同嘴里的一口水，撲哧一聲全噴了出來。

我和深藍，至此開始熟識。我慢慢知道她到這個城市的原因，原本是為了相戀三年的男友，但當她背著他，簽約來到此地的時候，卻并沒有等到來車站接站的男友，手機打過去，他亦拒絕接聽。深藍拖著一大堆行李，舍不得打車，便一路輾轉，換了三路公交，才找到租住的房子。當天晚上，男友便發短信給她，說“對不起，我已喜歡上另外一個女孩很久了，是不忍心傷害你，才一直沒有說。”突如其來的分手，給深藍帶來的傷害，愈加地刻骨銘心，她對著隨自己千里迢迢飛來的行李，哭了許久，才終于努力地說服自己：這個城市，現在只剩她一個人。

深藍的工作，最初是在一所藝術學校，教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學習寫作。這群孩子正是最頑劣的年齡，加上藝術生自由散漫的個性，他們并不把這個新來的老師放在眼里。有幾次，我都看見下班回來的深藍哭紅了雙眼。后來我無意中在上班時間，去找過深藍一次，看到她在臺上撕扯著嗓子高喊，而臺下邊的學生，有的在啪啪啪地玩著手機，有的漫不經心地嚼著口香糖，有的嘻笑打鬧，還有更大膽的，將雙腳放在課桌上，哼唱新學的京劇選段。講臺上的深藍，猶如一個溺水的嬰孩，在無藥可救的哄亂里，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用過來人的語氣，告誡她說：“千萬不能對他們客氣，別拿你滿腔的熱血，去貼他們冰冷的屁股，還是收起試圖改造他們的高尚理想，隨他們去吧。”對于我的建議，深藍曾一度內心掙扎，最終還是沒有拗過自己為人師表的純真信念，在又歷經了一段時間的苦痛之后，終于毅然決定辭職。

這次辭職給深藍帶來的打擊，不次于初戀的背叛。她將自己關在屋里，近乎封閉似的過了一個星期。等她終于肯開口跟我說話，人已是瘦了一圈。我幫她撫撫額前的一縷碎發，柔聲問她：“要不，你回蘇州去吧，畢竟，那里有最疼愛你的父母，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的艱辛，不是我們所能想象到的。”我看著深藍眼底沉淀下去的淡定與平和，以為她會微笑著點頭，卻聽見她極堅定地吐出一個字：“不”。

深藍像是在跟一個無形的自己較著勁兒，那個飄游于軀殼外的人，在拼命地拉拽著，撕扯著她，試圖讓她逆著這個城市的方向，飛回到溫柔的南方小城里去。這樣相互爭搶的結果，便是深藍在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一份做文案的工作。而且，因為才思敏捷，創意新穎，深藍接的第一份廣告詞，便備受商家的贊賞，一群在她初次進辦公室時，連頭都懶得拾一下看她的同事，皆大大吃了一驚，再不敢小覷深藍這個新手。

深藍的工作，至此安穩下來。兩個朝九晚五的年輕女子，因了志趣的相投，心境的相似，在一天的工作結束的時候，便會穿上最嫵媚的衣服，戴上最風情的首飾，環佩叮當地在一群清純女孩子間穿行。常有青澀的小男生，在經過的時候，羞澀地偷偷看我們一眼，或是緊張地深吸一口氣。亦有成熟的男人，在我們淡若無痕的芳香里，頻頻地回首，但終沒有勇氣邀兩個妖嬈的女子品一杯咖啡，或是攔住了，閑聊幾句。但這樣神往的回首或是一瞥，于我和深藍，已是足夠。兩個外表張揚但內心傳統的女子，并不想要什么浪漫的相遇，我們只是享受，享受那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不過是一抹胭脂，一管唇彩，一串手鐲，一條絲巾，所擊起的欣喜的浪花。而逛街，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眉眼里欲要展示自己的虛榮，其實掩也掩不住。

這樣的表演，常常讓我們覺得又回到了美好的大學時光，那時我們如一粒紅艷的草莓，或是一顆水潤的桃子，通體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和芬芳，再沒有什么，能夠比青春更值得張揚和炫耀，任何東西拿來與它作比，都會立刻黯然失色。而今，我們已經走入社會，路上的風塵曾經迷失了我們的眼睛，也將那瑩潤的青春，變得不再明亮如初。可是，我們不過是23歲，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才剛剛開始，不是嗎?

那一年，因為有了深藍的陪伴，而成為我最留戀的一段時光。愛情暫時地缺席，或是隱身，兩個女子，將這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城市，一點點地解剖開來，注入自己的血液。而我們自己，在這樣交融的過程里，也像那枝頭的果實，搖曳顧盼中，便走進了秋天。

在又一個盛夏結束的時候，深藍開始了一段新的愛情。是一個在大學里教書的男人，有著溫和的個性和儒雅的風度。深藍說，她只是想要愛情，只有這樣，她才覺得這個城市，于她，是生動真實，且值得牽掛懷念的。至于，愛情在這樣的寵愛里，會不會抵達彼此想要的終點，她則并不會過分地期求。愛在當下，愛在每一個瞬間，且懂得珍惜這些點滴，就已足矣。

這樣的不期求，反而讓深藍的愛情，愈加地甜蜜，且走向成熟。后來有一天，我收到深藍托人送來的喜糖，我挑一粒喜歡的奶糖，慢慢嚼到口齒生津。那樣綿遠悠長的味道，讓我想起我與深藍在一起居住的時光，那些記憶，在回放中，安靜劃過，沒有痕跡，卻被我們的心，如此深深地眷戀。那時的深藍，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愛情結出累累的碩果，在這個城市的人群中穿梭的時候，腳步從容，微笑燦爛。而我，亦因為深愛的他，而將這個城市，當成自己的故鄉，與之無限地接近。

而那些在初次踏上這個陌生城市時揮之不去的倉皇、無助、茫然與失落，則一一被我們甩在身后。我們日日奔波在其上，也疲憊，也憂傷，但我們依然樂此不疲。只因為，我們知道，總有一盞燈，在我們疾馳的夜晚，會為我們等待。

而有了等待，有了相守，一個城市，便有了讓我們信任，且深深依賴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