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

兒子的偶像是姚明，并不是因為他有多么了解籃球，而是因為我無意間說過，有這樣的兒子，姚明的母親肯定特別驕傲。

兒子堅持要買一個籃球，不是兒童玩具，而是體育專賣店里的職業籃球。我說，你太小，玩不了這種籃球，何況又那么貴，媽媽買不起。他執意要買，我執意不買，最后我取勝，他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哭了一路。

回到家，我像以往一樣，對他說，你是男人，所以你必須堅強勇敢，不許掉眼淚。他抽泣著嘟嚷，可是媽媽，我想成為姚明，我想讓你驕傲。

五歲的孩子還太小，每天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比如他說，外公將來可以成為美國總統，外婆將來也可以當英國女皇，在他沒想成為姚明以前，他說自己將來要統治地球。唯獨這次，他說要成為我的驕傲，我沒把這句話當成童言，我相信這是兒子給我的承諾。

記得兒子剛開始學走路時，不似一般的孩子能堅持那么久，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摔倒，兒科醫生說，孩子能夠堅持到五歲就已經是奇跡了。

我戰戰兢兢地看到兒子長到五歲，他依舊可以獨自走路，只是常常會累，常常會摔倒，早在三年前，懂得聽我的話時，我就經常對他說，你是男人，所以你必須堅強勇敢，累了也要站起來。我從不曾背過他，堅持要他自己走路，因為我知道，這樣憑借自己雙腿走路的日子，對他而言，已經開始用天來計算了。

盡管我曾帶著他走遍大小城市，看過許多醫生，結論卻都是相同的。那年夏天，兒子終于在一次摔倒以后，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哭著說，不是我不勇敢，是我真的站不起來了。

我狂躁得近乎瘋了，拼命地對他喊，站起來，你必須站起來。結局是我不得不抱起他，帶著最后一絲希望奔向醫院，又帶著全部絕望留下，辦理入院手續。

親戚朋友來一批，走一批，我始終在哭，祥林嫂一樣重復一句話，我想再試試，你說還有沒有其他辦法……作為母親，我無法對兒子說，你將失去雙腿，你的一生將在輪椅上度過。每次接待完探視的人，回到病房，兒子都會看著我紅腫的眼睛說，媽媽，你是不是又不勇敢了?

手術日期一天天臨近，兒子開始吵著要出去玩，他不同意我背著他，或是用輪椅，他試了很多次用自己的腿站立，可是他完全沒有力氣，他開始哭喊，他說，我要出去玩，我要站起來。

我除了陪他哭，別無他法。他哭累了，漸漸安靜下來，伸過手來為我擦眼淚，說媽媽不哭了，我不出去玩了。我握住兒子小小的手，努力地說，兒子，你是男人，你必須堅強勇敢，否則沒有人可以照顧媽媽了。他用力點頭，眼睛里滿是堅定。

兒子不再哭鬧，只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我讀張海迪的故事給他聽，試探性地問，兒子，如果你也沒有了雙腿，你可以答應媽媽，要堅強勇敢嗎?他眨了眨眼睛，天真地問，沒有了雙腿，還可以當姚明嗎?我別過臉去，眼淚漾出眼眶，他立刻改口，媽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進手術室前，兒子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他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害怕，護士夸他真勇敢，他驕傲地說，我答應過媽媽的，我是男人，說話算數!

小小的病房因為忽然失去了一雙腿而顯得空曠，兒子在麻醉藥的作用下沉沉地睡著，我望著他的臉，卻沒有勇氣向下望去。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我生下他，卻沒有給他完整的家，甚至無法保衛他的健康。

他醒來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勇敢吧?我沒哭!我很努力很努力地讓自己微笑，親吻兒子的臉蛋，給他肯定的回答，可是我的眼淚還是滑到他的臉上。

兒子對我說了第二句話，媽媽，我決定了，我不當姚明了，我要當張海迪，男張海迪!

兒子坐上輪椅的第一天，我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我說，兒子，媽媽以后會有很多困難，需要你來幫助和照顧，你知道嗎?他舉起右手，緊緊握成拳頭，我是媽媽的保護神，是吧，媽媽?

我微笑著點頭，我無法止住淚水的流淌，兒子像個大人一樣握住我的手，認真地說，你想哭就哭吧，這次你可以不勇敢!

我抱住兒子，任淚水恣意流淌。

如他所說，這次可以不勇敢，只有這次，而明天，明天的明天，我要像所有母親一樣，為兒子遮風擋雨，讓他知道，他從來不曾失去過雙腿，因為媽媽將在這一生里，做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