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磐石開出花朵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好起來，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媽媽。

我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摔到地上，說不出一句話，我想這時的我，應該像頭受傷的小獸。母親沒有說話，只是蹲下身，把我摔亂的書和筆撿起來，然后走出我的房間。

我看著角落里那只碎了幾個角的白瓷碗，那里原本裝著母親熬了一個下午的忍冬茶。母親又進來了，她仔仔細細地撿起散落的碎片，然后用抹布把那灘暗黃色的積水擦干凈。

我13歲。每個看到我的人都會稱贊我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他們逗我說話，但我堅決不開口，他們就轉身用憐惜的口吻對母親說：“唉，可憐的孩子……”

起初，我很討厭那些無聊的大人，后來，我明白了。其實我比誰都更早明白，可是明白，也無濟于事。

吃了4年的藥，我的甲亢仍然沒有痊愈，開始的時候，醫生說這種病很少出現在小孩身上，不過也沒什么，吃藥就可以很快治好。可是無數次的苦藥，終于讓我和母親死了心。醫生說必須動手術，因為情況非常嚴重，然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也算成功，我的甲亢是好了，眼睛也不凸了，恢復了以前的美麗。可是代價很大，因為是在發育期，動手術的地方又很接近喉嚨，所以難免會留下一點后遺癥。簡單來說，13歲的我，還可以說話，可是聲音變得十分沙啞，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我，驚恐不已。

醫生很冷靜地說，這是正常現象，只要堅持鍛煉、吃藥，一段時間就會好轉。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說今天天氣很好一般輕松，但我的手心卻一陣陣地冒汗，母親緊緊地握著我抖個不停的手。我對母親說，我想回家了。這句話不難說，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卻哭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因為嗓音嘶啞，這幾個字糾結在了一起，氣若游絲。

我出院后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買衣服。她為我挑了一條漂亮的連衣紗裙，是我最喜歡的藕粉色，輕盈的裙擺在粉紗中彌散出花開一樣的美麗。店員把我比作芭比娃娃，還用羨慕的口吻說母親有福氣，生了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兒。母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我也微微翹起了嘴角。

這時，同班的季小敏也和媽媽來買東西，她一見我就高興地叫我名字，是啊，因為手術，我有整整一個月沒有上學了，見到久違的同學，我覺得很開心，于是也條件反射地叫了她一聲。

然后，所有的歡樂都在這一聲后凍結。

忽略他們驚愕的神情，母親給了錢，拉著我匆匆走了，匆忙得我甚至來不及把身上的裙子換下來。其實也沒什么，我不是早就有心理準備嗎?我才不怕呢，只要把藥都吃完，我還是那個愛唱歌的小靈雀。可是，我分明聽見那個店員對小敏的媽媽說：“想不到是個啞巴，可惜了一副好模樣……”

之前的淡定瞬間崩潰，我不啞，我不啞!為什么?為什么?

從那天起，幸福離我越來越遠。我鬧，我哭，我摔東西，而母親就像呵護一個鬧脾氣的小寶貝一樣，笑容隨時盛開在我的面前，她用溫潤的聲音安慰我：“別急，別急，會好起來的……”

真的會好起來嗎?我不知道。

每天清早，母親都會騎半個鐘頭的自行車去隔壁村子，那里有一大片野生的忍冬，郁郁蔥蔥的，綠葉中點綴著碎金似的忍冬花。我只去過一次，就不想去了，那花美是美，卻讓人心痛，“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花總是要謝的，但為何我美麗的花季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被病魔奪走了呢?

然而，母親卻沒有放棄過，她堅持每天摘一把金燦燦的忍冬花回家，然后曬三四個鐘頭，洗凈，晾干，再放入瓦煲里用微火熬，直到清清的井水變成暗金色為止。其實她沒有必要這樣做，忍冬在藥房里就有的賣，而且不貴，但是她偏偏要自找麻煩，只因為醫生說，新鮮的忍冬，藥效比較好。

然后母親要監督我讀課文，以此鍛煉我的聲帶。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讀一篇或者幾篇，煩躁的時候，我只讀一段。母親也不是很在意，她始終相信，讀了就好，至于是長是短，清晰與否，她都統統接受，一如她坦然接受有一個和啞巴差不多的女兒一樣。

老實說，忍冬茶的味道還不錯，甘甘甜甜的，還有沁入心肺的香味。可是喝了一年之后，我又一次灰心了。

我把那碗新鮮的滾燙的濃縮著母親所有的愛和心酸的忍冬茶摔在了地上。我聲嘶力竭地對她叫著，可是我的聲音是那么低啞，完全不像一個14歲的女孩應有的聲音。

母親收拾好殘局，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哀傷而絕望地望著她，我們對立著。

我已經受夠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剛剛發生的事。

今天的陽光是那么的好，在放學的路上，有個毽子砸在我身上，我撿了起來，跑過去想加入那群踢毽子的女孩。但是季小敏卻大聲喊：“別跟她說話，她是啞巴!”

得病以后從沒有人這么直接地說過我，因為之前老師都對同學們做了思想工作，所以在初二這一年里，他們對我都很客氣，甚至客氣得有點冷漠。不過我不在乎，他們不愿跟我玩，我就專心讀書，每次考試我都拿第一名，這就夠了。

惡作劇似的，她們圍著我，大聲地叫著：“啞巴走開!啞巴走開!”我的心尖銳地痛，我不啞，但自從那次手術后，我再也不愿意在她們面前說一句話，我不容許她們拿我的缺陷當笑柄。但同時，我又是那么渴望和她們一起玩，而此時，她們的尖叫卻無情地摧毀了一切。

直到母親撥開人群出現在我面前時，女孩們才停止了起哄。回家的路上，她對我說：“不要怕，你不啞，沒關系的……”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我跟她們是不一樣的，這就是事實。我只是不明白，這樣的不幸為什么會發生在我身上，是我不夠好嗎?季小敏總是和她媽媽頂嘴，郭子晴偷過傅曉的珍珠項鏈，潘震星更是罵人打架壞事做盡，他們不都在健健康康地成長嗎?而在老師、父母的眼里一向都是模范生、好孩子的我，卻要嘗這無盡的痛苦，為什么?

暖暖的斜陽籠罩在我和母親身上，忍冬茶的清香和那破碎的瓷碗一樣散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母親說：“說，你不啞。”

經過了這么多次的失敗，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還能如此堅定，她真的還相信奇跡嗎?就算有奇跡，它會發生在我身上嗎?我不知道，但是，母親的堅定，讓我無法拒絕。

我的心一點點沉進她黑亮的眸子，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啞。”

于是，像電影一樣，母親帶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發音、對話。但是和電影里不同的是，我們的進度非常非常的慢，有時候要說清楚一句話，我得重復十幾二十遍。漸漸地，我可以說得清晰一些了，雖然聲音聽起來奇怪而沙啞，讓人不舒服，但是我能聽懂自己的話了。從“媽媽，小心，點”到“媽媽，天氣，涼，了”再到“媽媽，等，我，長大，我，給你，買，連衣，裙”，現在我已經可以說幾十個字的長句了。我每說一個字，母親臉上的花朵就會輕輕地綻放，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

一個晚上，我畫了一幅畫，里面有長得像氣球一樣的貍貓，有會飛的白綿羊和小兔，有背著降落傘的烏龜，還有一只輕飄飄的章魚，它們圍在一塊奇大無比的磐石旁，磐石上盛開著一把燦爛的微笑著的忍冬花。我在畫的上面寫了一句話：當磐石開出花朵，花朵就會唱歌。

后來這幅畫得了市里的一等獎，學校一共有10個人參加，4個人得了獎。那天，每個獲獎學生都穿上紅色的校服，昂首挺胸地上臺領獎，每個人都要說幾句獲獎感言。我是最后一個，我的腿在抖，可我還是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啞。”吵鬧的禮堂忽然安靜了下來。我繼續說：“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好起來，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媽媽。”

那一刻，迎著臺下雷鳴般的掌聲和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面孔，我一點都不想哭。母親說得對：不要怕，我不啞，沒關系的。

當磐石開出花朵，花朵就會唱歌，如果花朵會唱歌，畫畫的女孩就不啞，而女孩的母親，也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

(肖進摘自《新概念·中文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