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在褪色校服里的美麗

一

高一下學期，我跟著進城務工的父母，來到了城里的學校。

第一天走進新班級，看著一位老師模樣的人向我走來，我緊張地低下頭，急忙誠惶誠恐地說了一句：“老師好!”那位“老師”剎那間紅了臉，并沒有答話，而旁邊的同學卻早已起著哄，笑作了一團。

他就是班長蔡猛，長相成熟。同學們拿他開玩笑的時候總是說他“十六歲的年紀，六十歲的長相”。他則將拳頭放到胸前，做出心臟怦怦跳動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說道：“我是把智慧寫到了臉上，看到沒，六十歲的智慧，十六歲的心臟!”那天中午，我在食堂遇到他，他把好不容易發現的瘦削小巧的肉片放到了嘴里，夸張地放慢咀嚼速度，力圖品出它稀有的香味來。“有他坐我的后座，以后的學習不會枯燥了吧。”我想到這里，不禁笑了起來。

韓小輝坐在我的右邊，我們中間隔了一條過道。她的家境極為優越，好像總有著一沓厚厚的值得驕傲的資本，從不正眼瞧一下我這個無論哪科成績都穩居榜首的“丑小鴨”。

二

我并不討厭韓小輝。她是一個漂亮出眾的女孩子，成績不錯，家境也優越，就像是一個幸福的公主。她的衣服多得數不清，而且知道應該怎么搭配才會讓自己更加漂亮迷人。我很喜歡在韓小輝閑庭信步般走進教室的時候，把視線從課本上移開，靜靜地看她新鮮芬芳得像水果一樣，泛著美麗的光澤，透著誘人的芳香，從我的身旁走過，甚至當她坐下了，那種絢麗的光芒把與她隔了一條過道的我，都映得鮮亮起來。那時候，我總是會微微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一口氣，而后嘆息般地長舒出來，接著認認真真地做題。我對美麗的人或事物都抱著欣賞的態度。

我是班里唯一一個每天都穿校服的學生，坐在光彩照人的韓小輝旁邊，不但沒有感到過自卑，相反，我還為身旁能有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女孩子能讓我在學習累了的時候，偷偷欣賞一下，而感到一種小小的欣喜和滿足。

我從未埋怨過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個如此貧困的家，雖然我的青春一天天地包裹在顏色黯淡的肥大校服里，可是它依然是美好而且鮮亮的呀!我想：為什么要抱怨呢，除了生活的清貧，我和別人一樣，可以有著花香般撲面而來的快樂，有著朝氣蓬勃的青春。我躲在教室的角落，享受著習慣已久的平靜、淡泊的生活。

三

班主任對我很好，盡管這種關愛很細微，幾乎沒有其他人能察覺出來。比如在點名回答問題的時候，她會詢問似的看著我，如若我低下頭去，她便會點別人的名字。她大概不愿意讓優秀又安靜的我，在別人的注視里，有答不出題來的尷尬吧。每次交錢，我拖了又拖，總是最后一個交上去，寫名字的時候，蔡猛會很“隨意”地把我的名字插到前面一大堆人名中，而不是讓它孤零零地掛在最后的表格里。

我很感激他們這些細微又無聲的關愛，尤其是蔡猛，他的笑話總能輕易地就讓我開懷大笑。

冬去春來，班里的女孩子們，像是一只只漂亮的蝴蝶，撲閃著五彩繽紛的翅膀，在人前肆意地飛揚。我沒有斑斕的彩衣，只是脫去笨重的棉衣，在溫暖的陽光里繼續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做操的時候，我站在后面，看“蟄伏”了一冬的同學們，花一樣優雅、鳥一般靈動地在暖暖的春日里，舒展著身體，覺得心情大好。

自習課上，班主任把蔡猛叫了出去，他回來后神秘地向我透露說：學校最近要有新舉措實施。班會上，班主任宣布：開春了，學校規定，為了做課間操時整齊劃一，也為了消除攀比之風，每位同學都要穿校服出操，從下周一開始試行。

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當然是韓小輝，她私底下在班里發表了拒穿校服的聲明，她說：“這么丑的校服，整天穿著，要把人憋瘋呀?班主任的決定太不人道，憑什么為了某些人的自尊，讓全班人跟著受罪變丑?平時對某些農民工子弟照顧得還少嗎?班主任和某些班干部明明就是以學校的名義，拿了‘班級利益’、‘消除攀比之風’之類的幌子，來遮掩自己的偏心!”

這樣的話，讓其他同學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這樣的硬性規定，是“為了某些人的自尊”。

那個“某些人”，當然就是坐在韓小輝旁邊，整日裹在灰暗校服里的我了。沒有人提及我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注意到了一直靜默的我。突然之間，我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蔡猛似乎沒有注意到班級里氣氛的變化，還是笑嘻嘻地與我開著玩笑，如果沒有他那些沒心沒肺的玩笑，我可能會被無中生有的謠言淹沒吧。

韓小輝堅持不穿校服，我突然很害怕看見她穿著曾經那么鮮亮而今卻如此刺眼的衣衫，目不斜視地向我旁邊走來，泄憤似的“砰”的一聲放下書包，在一片深藍色的校服里“卓爾不群”地坐下。她堅持認為是班主任和班長為了袒護我而以學校的名義做幌子。她有意當著蔡猛的面影射他“假公濟私”，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對峙氣氛。

四

兩周后，校長在周一例會中宣布全校學生統一穿校服的規定，并說明這樣做的意圖。一度快要讓我窒息的負擔瞬間消失了，“清者自清”“事實勝于雄辯”，不是嗎?我看到韓小輝望向我的有點閃爍的眼神，也看到蔡猛轉向我的笑臉，并調皮地向我擺動著“V”字形的手勢。

那周的作文，是一封寫給朋友的信，我寫給了韓小輝。我的作文第一次沒有作為范文在講評課上朗讀，卻意外地收到了韓小輝的回信。信，極其簡短，她說：“就讓我們都接受對方由衷的欣賞吧。你欣賞我的‘賞心悅目’，我欣賞你的‘淡雅樸素’，請原諒我也許出于嫉妒對你無意的中傷。”

一切又都恢復如初。我躲在自己安靜恬淡的天地里，看班里一片悅目的深藍，心情像雨后的天空，歡快得讓人想放聲歌唱；課間操的時候，同學們一排排自如舒展的四肢，像一雙雙翅膀，在天空中飛翔；看韓小輝和蔡猛的眼神里不再有對峙的情緒，對我而言，這是一種多么充滿欣喜而又令人滿足的生活啊!身上的校服雖然褪色了，可它怎能包裹住我美好而鮮亮的青春的光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