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個早晨。湖北武穴山村。
彼時,我在此插隊已快三年;回城無門,前途無望,心中煩悶。尤其是父親在家信中提到:年過七旬的姑婆重病纏身,恐時日無多。我和姑婆感情很深,小時候寄居上海,一直是姑婆照料我。
姑婆重病的消息讓我心神不寧。我拿出五角錢,到公社給姑婆打電話。從知青點到公社有十五里山路,我艱難步行一個半小時,終于看見那座電話亭——方圓三十公里,唯一的一部電話亭!
簡陋的電話亭綁在一根水泥柱子上,黑色的搖把子電話機,孤零零地守在那里。我把五角錢遞給守電話的大爺,從口袋里翻出一張紙條:02l的區號后面,寫著上海某街道弄堂的公用電話號碼。如果幸運,我能聽見姑婆的聲音。
看著我焦灼的眼神,大爺一遍遍用手搖電話柄,但電話始終撥不通!過了好半天,電話終于撥通了,我驚喜地一把抓起話筒“喂——”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嘈雜,我聽到一個渾濁的聲音:“儂尋啥人?”還沒等我說出姑婆的地址,電話就杳無聲響。話筒那邊仿佛有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聲音吸了過去。大爺接著搖,但電話怎么也通不了了。
兩個星期后,我接到父親的電報:姑婆病逝。想起姑婆最后的日子,我沒能聽見她的聲音,不由得失聲痛哭……
這是1978年。我20歲。新中國29歲。
初春的上海虹橋機場,我送弟弟去美國。這一年,他考取公派自費生,去美國深造。機場人流如織,我把單位的電話號碼寫在弟弟的風衣袖口上,干叮嚀萬囑咐:“到了美國一定給我打電話,我們單位人多電話少,你一定要多打幾遍!”弟弟揮揮手走向登機口,我看著他,直到身影消失。
上班了,我心神不寧地等著電話。走廊里只有一部電話,那是5個部門、30多個員工唯一的一部電話。每當電話鈴聲響起,我就一個箭步沖到走廊!終于有一天,我接到了弟弟的電話!電話聲音很嘈雜,時斷時續若有若無,其間還斷了一次線。
這是1990年。我32歲。新中國41歲。
嚴冬的夜晚,漫天雪花。我和母親艱難地走在路上。雖然凍得直抖,但我們互相攙扶鼓勵。這一天,是家人和弟弟約好的“每月通話日”:他在美國用付費電話撥到電信局,我們在長途電話間接聽。
電信局里,人頭攢動。我和母親拿到號碼,坐在大廳里靜靜等候。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終于聽到值班員叫號,我們沖進房間拿起電話,電話聲音很微弱很縹緲,細若游絲,需要很大聲喊才聽得到。我們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反復叮囑:“你還好嗎?注意身體注意休息啊!”
回來的路上,母親充滿幻想地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咱自己家里也有電話,我們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接你弟弟的電話,該有多幸福啊!”我笑她別做夢了,那是廳級干部的待遇!
這是1996年。我38歲。新中國47歲。
這年年底,我和父母家分別裝上了私人電話。夢境突然實現,我們曾一度懷疑這電話聲音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們和萬里之外的親人嘮嗑,跟孩子逗樂,電話聲音清晰、逼真,親人如同站在身邊。后來,我給父親買了一部全球通手機,父親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和遠方的親人通話。這是一種多么動聽的聲音啊!
此時,是2008年。我50歲。新中國59歲。改革開放30年。
(菁華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