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2月16日-3月12日在廣州召開的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簡稱“廣州會議”),是許多老科學家終身難忘的盛會。這個由聶榮臻副總理主持,有國家科委、中國科學院、高教部、衛生部、全國科協、中宣部科學處、中央各產業部門科研機構、地方科技管理機構等部門的100多位主管科學技術的負責人,和全國各學科領域300余位重要的科學家參加的會議有很高歷史地位。它和“科學十四條”一道,被評為“新中國50年100件大事”之一;而周恩來在會上作的《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則被認為是“建國以后代表黨對知識分子的正確政策的三篇歷史文獻”之一;還有人認為,它的召開和“科學十四條”的貫徹,使“我國真正出現了科學的春天”。
令人驚奇的是,對這個重大歷史題材的研究還非常不足。本文將對廣州會議最基本的材料——分發給每位代表的厚約500頁的鉛印《簡報》,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們所提的意見——進行初步的研究:對代表們的意見、建議等進行分類,以察看大躍進期間,我們國家,尤其我國的科學技術領域究竟存在哪些顯著的問題;并考察1960年代初,科學界的精英們對那些問題的源頭有哪些認識,試圖如何去解決那些問題,以及在那些遮遮掩掩的言論和舉措背后,有哪些策略考慮等。
大躍進期間科技領域所出現的問題
廣州科學技術會議原定的主題是“動員并組織科學家討論有關科學長遠規劃的編制問題”(主題一)。為了更好地“改進工作”,聶榮臻在會議開幕式上提出了“一不戴帽子,二不打棍子,三不抓辮子”的“三不方針”,號召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抒己見,充分爭鳴,以很好地總結正面和反面的經驗,改進工作。于是會議又增加了一個主題:總結科技大躍進的教訓(主題二)。在會議第二天,會議核心領導小組發現,科學家們非常關心知識分子的屬性,或者說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位置問題。聶榮臻決定請周恩來、陳毅到會來解答。他倆在會議中后期所作的發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又進一步將其變成了一個廣為人知的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主題三)。
圍繞主題二的發言最多。可將相關言論大致分為九類,限于篇幅,每類僅列舉一個例子(皆引自會議《簡報》)如下:
1、科學工作中的群眾運動
有的同志說,有些科學技術的群眾運動,我很懷疑,因為它害人不淺,破壞國家財富。如汽車列車化,四噸車拉百噸貨,我聽了認為這樣搞會“天下大亂”,可是很多方面卻認為這是“天大的創造”,紛紛報喜、參觀、推廣。結果,列車走不了幾分鐘就碰破頭,跑斷腿。很多領導同志對此不心痛,還安慰,說是群眾創造免不了失敗。
2、違背科學規律、瞎指揮
有同志列舉了不經試驗,不顧條件,遍地開花,造成嚴重浪費的幾件事:一、煤氣化……二、超聲波化,電廠也響應,特別是鍋爐都超聲波化,結果鍋爐千瘡百孔,漏煤、漏氣、漏風,影響鍋爐安全運行。……有同志指出,很多地方搞柴油摻水,結果損壞機器嚴重。
3、浮夸風
有同志說,主導思想是:量多就能出成果。展覽會上的加速器、計算機,都不能運轉,就戴上國際水平的帽子,積極性發揮在戴帽子上!這是科學的學風,還是浮夸的學風?因為我有不同的意見,就說我有框框,有清規戒律,結果我做了檢討。
4、理論聯系實際
數學組著重討論了理論聯系實際的問題。許多同志認為,這個問題,關系到數學發展的命運……有同志說,這幾年,代數、幾何,成了難兄難弟,被認為是無用的……函數論已經成為空白學科了。
5、科學、教育、衛生界的口號和“風”
醫學組有些同志對近年來醫藥衛生工作中的一些口號和提法,提出許多不同意見。(具體包括“創立我國的新醫藥學派”、“西醫不學中醫,只等于半個醫”、“批判西醫觀點”、“有病就有醫”、“在兩三年內找出對十大疾病有效的藥物”、“慢病快治”等——筆者注)
6、學術問題政治化
關于紅松更新問題過去爭論很多,但在整風反右之后,就停止了。因為東北興安嶺地區的帶嶺森林工業局黨委書記口口口同志對這場爭論作了政治結論。說這是兩條道路的斗爭,把研究森林生物學規律的人說成是自然主義學派和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等,并在《紅旗》雜志和黑龍江林業雜志上發表了批判的文章。這樣一來,誰也不敢講話了。
7、教育革命
有同志說,1960年暑期,杭州大學大搞教改,搞得很兇。討論、批判、大字報等,把原來教學的一套從頭到尾全批判光了……搞了一個月,教改停止了,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況。
有同志接著說,不用說出難題,我出了個稍需動腦筋的題目就給□□扣個“帝國主義課程”的帽子,我戴了好幾年,后來不教這門課□□擺脫了。
8、保密制度
許多小組對保密問題提了不少意見。……寧緊毋松,層層加碼……自我封鎖,害處甚大……許多資料一到保密室后,就失掉了流通的機會。甚至有的教師自己寫了文章,學校說涉及保密,交到保密室。以后自己再要參考都借不出來。……輕工業部兩位部長,到北京一個直屬造紙廠去,工廠競因要保超聲波的密,不讓到車間。
9、時間問題
有同志說,以往對高級知識分子的學習安排得不好。例如農村人民公社六十條要我們學習一百小時,學完了還要再學,我就不贊成,不如下去看看。……以往甚至還搞讀報,難道我們自己不會讀?這種方式很浪費時間,我們年紀大了,再沒有多少時間,應該趕快工作,不要浪費時間。
除上述針對具體問題的意見外,還有一些意見涉及對大躍進運動總的評價。
有位同志說,1958年以來,高等學校養成一股歪風……造成的損失有四方面。
(一)高等學校設備幾乎敗光,北大的家當敗完了,石油學院的家當敗完了,損失不是幾萬元,而是以億為單位計。
(二)多少萬女學生害婦女病,不只她們本人受影響,而且影響到下一代。
(三)在校幾十萬青年學生在業務上,沒有得到應有的培養。這比一個工廠出廢品損失大得多,因為廢品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學生尚可補救,有的人就完了。1958年入學的學生根本沒念什么書。
(四)黨的威信沒有提高,反而受到損失……
……北大到去年還在說成績與缺點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問題,也不知道哪是九個?哪是一個?九比一還是同一數量級,實際上不是同一個數量級比。因此養成了大家對黨總不能相信的風氣。
有同志說,有口氣未出。十二年科學規劃對許多問題訂得很具體,但執行得如何很少過問。卻出來了什么土洋結合,超聲波化,等等,用這許多沖動性的口號來代替規劃,而對花了許多力量制定的規劃擺在一邊不管,這是什么道理?
有同志說:1958年大煉鋼鐵,現在看來,到底是怎么一盤總賬?聽說小土群發展成小洋群了,情況到底如何?領導上對科學技術工作者是不是可以講一講?如果不好公開,是不是在這個會上向大家講一下,開導開導,這也是實事求是嘛!
此前,在1960年底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的“神仙會”上,以及在制訂《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簡稱《科學十四條》)前的調研工作中,不少科學家也就“大躍進”中出現的問題提出過類似的意見。但這次會議代表來源更廣,可以說是全國各科技部門意見的匯總。
當然,這個匯總也是比較有限的,因為科學家們在發言時很有保留。陳毅和聶榮臻估計,因為“擔心受打擊報復”,“大家意見只提了60%”。這個估計恐怕還過高了。有科學家隨即承認,關于知識分子和黨的隔膜,他們只講出了大約20%的心里話。而且如果沒有聶榮臻苦口婆心的動員,再加上陶鑄、范長江等高級領導的當眾檢討,這一點心里話他們也不會說。
由上述相當節制的意見可以看出,科學家們對“大躍進”運動極其不滿。對于“大躍進”期間科技領域所推行的重要措施,如“群眾運動”、“大兵團作戰”、“××化”、“土洋結合”,等等,他們幾乎全持否定看法。而這些措施正是當時科技政策所導致的。該政策在一篇由聶榮臻署名的文章中得到了詳細的闡發。它指出,“我國科學技術工作發展的道路”要堅持四個原則:“(一)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二)從社會主義建設任務出發;(三)全面規劃;(四)群眾路線。”這幾個原則在字面上都很漂亮,但它們所實際反對的正是以專家為主導者的科研正道——該文將后者批判為“資產階級的科學道路”。正是在這個綱領的指引下,各級領導干部才把科學家拋在一邊,直接運動群眾,不顧科學規律,空想、妄想,胡干、蠻干,并最終導致了極其巨大的損失。通過揭示原有科研路線所導致的大量問題,可以說會議代表們對大躍進時的科研路線進行了一次總的清算。而在最后總結時,聶榮臻也基本認同這種清算——他承認了錯誤,對原定路線作了新的解釋,并明確要求各級領導干部拋棄許多具體的錯誤做法。
考慮到在會議之前制訂并傳達的《科學十四條》已對“大躍進”中的舉措進行了不少修正,這次匯集了全國各地、各部門100多位科學技術主管干部的會議又可以說是對《科學十四條》的說明和貫徹。但與一般的貫徹不同的是,這次會議還進一步深化了《科學十四條》的主題,提出了更深切的解決問題的方案:改變對知識分子的認識,不再把他們當成剝削者,而承認他們是勞動者和社會的主人;同時擺正行政干部和科學家之間的關系,改變科學家在科技問題上地位低下的狀況。這個方案也由科學家們的意見所引發。
知識分子的屬性或社會位置問題
在執政黨的眼中,擺脫了愚昧狀態、文化程度較高的國民——知識分子到底是“自己人”(是被領導的“群眾”,還是真正的主人,還是主人中的骨干),還是朋友(是暫時的朋友,還是長久的可信賴的朋友),還是敵人(是可以改造過來的敵對人士,還是永遠的專政對象),這是長期困擾中國、決定其是否能健康發展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而自“思想改造”運動,尤其是“反右派”運動以來,知識分子事實上被當作異己分子、被改造者、斗爭對象,乃至階級敵人。他們不但不能“人盡其才”,更是因此而深深體會到了歧視之痛,甚至還牽連到他們的子女。有些大膽的代表忍不住了,他們開始含蓄地質問執政黨:憑什么那樣對待他們?
有同志提出,現在講“三不”,不扣帽子,可是我們頭上就有一頂大帽子——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如果憑為誰服務來判斷,那就不能說我們還在為資產階級服務。如果說是有資產階級思想,或者是思想方法是資產階級的,所以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么腦子里的東西,不是實物,是沒法對證的。談到無產階級知識分子,那標準又太高了。可是,中間又沒有別的。
學術觀點不對,如主張“無油論”等,也給加上一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帽子……現在解放12年了,是否還要戴這頂帽子?這次總理報告,能否將二者分開,下個結論,一刀兩斷?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算到剝削階級是如何算法?
在他們看來,“大躍進”運動之所以出現那么大的問題,關鍵在于行政干部不讓科學家說話(或者不聽他們的話),不顧科學規律去鼓動群眾盲干:
有同志說,專家對科研有不同見解,結果總認為專家有框框,弄得專家有意見不講了。
有位同志說,“總是叫大家鳴放、貼大字報。但是,說了誰聽呢?說了又算又不算?”
有同志說,有些重大的技術問題,至少要在幾個月以前通知有關專家,把材料寄給他們,充分進行準備,然后再開會討論。我參加過水電部召開的幾次有關三峽等工程的會議。這些問題都是有關百年大計的事。其實部黨組早已有所決定,形式上還找我們商量一下。開會只有三小時,要專家在三小時內對這么重大的問題表達意見,很難。提了意見也不聽。既然你決定了,還討論干什么?有同志說,這種情況很普遍。
有一條言論最為尖銳,既分析了科學家不敢講話的原因,又不點名地對一些出自毛澤東之口、已化為口號的話進行了抨擊:
有同志說,對于明知道不對的事情,科學家中間隨聲附和的是少數,冷眼旁觀等著看笑話,不是一條心的,也很少。比較多的是畏首畏尾,膽小怕事,不敢說話。
領導總是說,“不能潑冷水”,“氣可鼓不可泄”,我們對某些問題認識不夠,怕犯錯誤。其實,火燒房子了,非潑冷水不可。歪風邪氣,那種氣非泄不可。
翻開歷史看,君無道,有大臣去諫,這些大臣有氣節,不怕殺頭。現在又不會殺頭,頂多2000張大字報,怕什么呢?看來還是認識不夠,氣節不夠。
為什么古人有氣節,我們卻顧慮重重?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回去可以吃老米飯,今天不折腰,就沒有老米飯吃。歸根到底,看到問題不講,還是個吃飯問題,怕挨餓。我們的錯誤就在這里。
在他們看來,在國家的重大決策中應該有專家的位置:
有同志認為,一些復雜的科學技術研究任務,需要有分工和協作。這樣就需要對研究任務進行分析,找出科學問題。然后再按問題的性質交給單位考慮。為了能做好這個工作,設立一個科學顧問團很重要。這可以設在科委。
有同志說,科學顧問團,是國家科委一級的,這還不夠,應當有更高級的。他認為,可以組織一個聶副總理私人咨詢的科學顧問團。人數不要多,包括各學科的權威專家。在對重大的科學改革,口部署作出決定之前,可以先請顧問團進行研究,提出建議,供□□采擇。
對于行政干部,他們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有同志說:科學技術行政干部不符合客觀要求,這是事實,要加強。第一,黨員要有馬列主義……第二,學業務。搞行政工作的還要學經濟學。同時也要學心理學,讓他們不能用粗糙的辦法對待人。無論是老干部還是年青的,都需要學。
科學技術行政干部也要由科學技術人員來擔任。
他們認為,政治領導和業務領導應當分開,領導干部不應當干涉具體的科學問題:
有同志說,政治問題,我完全服從黨的領導,領導比我知道的多。科學問題就不能樣樣服從領導。其實也不是真正的領導,最高領導也不會管這些事,就是支部和黨員,這些黨員大部分是徒子徒孫,徒曾孫還有。科學問題,我不大同意他們的意見,常常因此而惹了一身騷。
黨的領導是必要的,我曾多次說過,總方針上不一定要內行。但是在科學方面,到一定程度上,應該要懂行的人來領導,外行在政治方面可以一竿到底地領導。但是在業務專行方面,我覺得到一定程度上應該由內行人領導。
領導干部對這些意見和方案的態度
上述意見得到了聶榮臻、陶鑄、韓光、張勁夫、蔣南翔、范長江、杜潤生、于光遠、武衡等會議的核心領導小組成員重視。事實上,這些意見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他們所鼓動和引發的。把科學家這些尖銳的意見登入《簡報》,而不登另一些行政領導干部的反對意見也是這種態度的明證。
他們中的一些人,如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中國科協黨組書記范長江、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中國科學院秘書長杜潤生,還先后站出來當眾作了檢討,代表有關機構和組織承認自己確實犯了錯誤。筆者和薛攀皋合作的《追憶廣州會議》文已對相關內容作過詳細介紹,就不再在此重復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對于為什么會在科技“大躍進”方面犯錯誤的政策原因,科學家和科技界的領導干部可以說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達成了共識和諒解,而已經發布的《科學十四條》正是這種共識的結晶。鑒于知識分子和黨的關系問題是更為根本的問題,而且超越了科學技術領域,聶榮臻特意請了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來講話。
韓光、張勁夫等把登了馬大猷發言的《簡報》給周恩來看,要求周恩來解答馬所提的問題。周恩來十分謹慎,召開了一個有陶鑄、聶榮臻、于光遠、張勁夫、韓光、范長江、林默涵、齊燕銘等兩個廣州會議的黨內負責人參加的會議,要求大家一個一個表態。大家都表示贊成在會上增加關于知識分子階級屬性問題的討論,由周恩來做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周恩來說:那我們在這次會議上就講這個問題,你們大家都表示贊成,這是我們一起討論通過的,我們大家共同負責。
然后,3月2日,周恩來作了那個著名的“論知識分子問題”講話。他一方面稱“我們歷來都把知識分子放在革命聯盟內,算在人民的隊伍當中”,另一方面又強調知識分子還要進行思想改造,并說知識分子出現左、中、右三翼是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就算在思想上屬于右翼,只要不公開反黨、反社會主義,政治上也還被算在人民聯盟之內。
在講話中,周恩來還對“黨領導一切”作了新的解釋,表示在業務問題上應該給科技工作者以發言權。他說:
我們說黨領導一切,是說黨要管大政方針、政策、計劃,是說黨對各部門都可以領導,不是說一切事情都要黨去管。至于具體業務,黨不要干涉。……黨的領導是組織領導,不是黨員個人領導……尤其是一些年輕黨員,應該向有經驗的知識分子學習。……黨委領導是集體領導,不是書記個人領導。沒有經過黨委討論的大事,書記不能隨便決定。
與會的科學家對周恩來這樣的表態是歡迎的。但與此同時,在知識分子屬性方面,他們又覺得周恩來比較含糊的講話“不過癮”。會議的領導小組肯定也是這么認為的。于是,后一類觀點在由他們所指導編輯的《簡報》中得到了較多的反映:
有同志問:老知識分子中,除了黨員外,到底還是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因為總理在報告中提到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三個特征是:出身、所受教育、過去曾為剝削階級服務。這三個條件都不能變,如此下去這個帽子不能脫了。
有的同志認為總理的報告沒有明確地提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帽子可以摘掉,或還要戴多少年,或知識分子中還有哪些人要戴帽。有同志提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頂帽子,到底何時脫掉?
周恩來稱自己忙,跟陳毅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后就走了——他把這個問題留給了陳毅去回答。與周恩來的小心翼翼相比,陳毅豪爽、干脆得多,在3月5日的報告中,他干凈利落地回答道:
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
陳毅還對那些喜歡教訓人的領導者作了尖銳的批評:
現在還有人依舊以領導者的口吻講話。知識分子最討厭就是阿貓阿狗隨便上臺教訓人……我們沒有好多知識,不如科學家,沒有什么好吹的。馬列主義,你有多少?究竟有幾斤?八斤、七斤?別狂妄,黨沒有給你權利教訓人。都以勝利者、改造者自居,誰能接受?我是勝利者,你是俘虜,這種做法能團結誰?
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基本得到了解答,會開到這里,可以說到了高潮。科學家們又花了幾天時間討論周恩來、陳毅的講話,然后,正式轉入對十年規劃問題的討論。幾天之后,由聶榮臻作總結報告,正式結束了這個“出氣、通氣、和氣、爭氣、揚眉吐氣”的大會。
小結
“文革”時,廣州會議被批判成是“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向黨進攻的重演”,而會議《簡報》則是“大造反革命輿論”的重要工具。這是對廣州會議的誣蔑。雖然對科技“大躍進”實際進行了整體的否定,但科學家們在提意見時的態度卻是非常委婉和有節制的。他們根本就沒有勇氣去和犯了大錯的最高領導以及執政黨去講道理。除傅鷹、錢學森、馬大猷等極少數的幾個人外,其他發言者都緊緊把自己限制在“善意的批評”的范圍之內,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據會議秘書薛攀皋先生回憶,“有些部委的專家一直都近乎噤若寒蟬”。
而與會的領導干部,除陳毅和陶鑄外,更沒說多少批評意見。他們中有一些人對于科學家的批評還持明確的反對態度,但這類“正確的話”幾乎都沒能被登到《簡報》之上。而支持科學家“鳴放”的韓光、于光遠等會議核心組成員,也沒在《簡報》上說什么話。當然,通過編輯《簡報》,他們想說的話大多已被登了出來。
而貴為國務院總理的周恩來更是謹小慎微:首先把他自己的觀點變成集體的決定,然后,在知識分子的屬性問題上,他并不明確表態,而把這個事情交給陳毅去做。
為什么絕大部分人都不敢明確、完整地表露自己的心意?根子在最上層——包括“三面紅旗”、把知識分子劃入敵對階級在內的“大躍進”中的很多問題,都源自于毛澤東,而他并沒有在那些問題上作明確的轉彎表態。事實上,僅在廣州會議結束后約半年,他和陸定一等人就開始明確地反對“脫帽加冕”,陳毅、周恩來、陶鑄等人并沒能把知識分子頭上的“資產階級”牌緊箍咒摘下來。所以,由眾多科技界的領導干部和300多名知名科學家在廣州所進行的這場反思所帶來的實際只是一種較小的調整。
但這種調整還是有意義的,它依然在一定范圍內得到了傳達,一度鼓舞了科學家的士氣,教育了某些左傾的領導干部,為《科學十四條》的貫徹掃開了障礙,從而為1960年代前半葉中國科學的輝煌奠定了基礎。
(作者系中科院研究人員)
(責任編輯 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