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心

楊鶴齡老師的采訪一直都在進行，她的故事、她的為人，感染了我們。我們作為文字工作者，就是要將楊老師的故事和她的形象以最真實的狀態呈現在所有讀者的面前，我們慎重選擇每一個詞匯，生怕用錯了一個字而毀壞了原型故事和人物的真性美。那么，敬請每一位讀者都來靜心潛讀，我們展現的是過去那段精彩的歷史，我們重溫的是有血有淚的人物靈魂。

歷史變遷，斗轉星移。唯一不變的是人間真情。

順著老師思想感情的路線，我們一路經過《友情和愛情》的夫橋，來到《護城河畔》，觀賞《三人小屋》，點滴往昔記憶如夕陽灑滿湖面，拾起來，溫馨一片。于是感嘆，有些人、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們習慣將這稱為緣份。楊鶴齡與蘇文玉的巷里巧遇，與江浩的相逢相知，與伙伴們共同感嘆國難，與革命先進意識統一思想戰線，這都可以說是一種緣份。人，逢時，惜緣，才會演繹出自己獨特的精彩人生。

楊鶴齡的特殊家境讓她沒有享受到完整的天倫之愛，她的心里暗暗潛藏著無法向他人述說的苦。江浩知道楊鶴齡人生路上的苦楚后為她憤憤不平，但當他談起自己的家庭情況時，也是不盡如人意，兩個各有苦衷的人兒心靈上有了契合。兵荒馬亂，國難當頭，生活境遇苦楚、內心忍受煎熬的又何止他們二人?于是便有了楊鶴齡和江浩他們的“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的憤慨；便有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憂國愁緒。如果說《友情和愛情》讓楊鶴齡與蘇文玉重逢，與江浩結緣。那么《護城河畔》就讓她與江浩開始惺惺相惜，《三人小屋》讓年輕的三個有志青年開始憂國之憂，憂民之苦，也徹底點燃了她們愛國救國的熱情，為楊鶴齡以后涉入地下黨革命工作奠定了基礎。

(三)護城河畔

楊鶴齡

“更多時是我們倆人并肩坐在河畔的清幽處，可以無所顧忌地談學習、談生活。”

穿過學院胡同西口就看見北平市舊城的西城墻了，毗鄰城墻的那條街被稱作順城街。當時，為了便于車輛和人們行走，沿著順城街向北大約300米處的城墻被挖出一個豁口，那時人們稱它作“新城門”。其實沒有城門，解放后才建了城門，這便是后來的復興門了。若干年后，城門也被拆掉了，也就是現在的復興門立交橋所在地。

出了“新城門”，眼前是就護城河，河床很低、河水也很淺，當時并不十分清澈，河岸對面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綠油油的小苗延伸得很遠，不知是何人種的什么莊稼。但是，坐在高高的岸上，遠望微風吹過卷起的陣陣漣漪，還是可以使心情放松，心靈得到滌蕩，不知不覺中也是很愜意的。

我與江浩有時約上蘇文玉，更多時是我們倆人并肩坐在河畔的清幽處，可以無所顧忌地談學習、談生活。一陣涼風吹來，他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當時的中學沒有校服，只有全北平市統一的所謂制服——男生上衣和長褲都是黑色的，女生夏天上身穿淺藍竹布小褂兒，下身一色黑裙子：冬天是深藍色的長褂，黑鞋，白襪子，剪短發。

一天，江浩問我：“為什么總是穿著這身制服，難道你就沒有別的衣服嗎?”

聽到他的發問，我沉默了半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慢慢的回答“我的鞋也一樣，你見我穿過皮鞋嗎?”

“伯父是中學教師，家里只有伯母、你和一個妹妹，生活不至于困難吧，伯母也太節儉了吧?”

“你不知道的，我現在的媽媽是繼母。親媽過世后，我從來就沒有穿過花布衣服。有一次我后媽正要把一大塊花布剪開，為兩歲的小妹做衣服，正巧我的好友丁亞男在場，她說這么大的一塊布夠給憶平做一件長褂子了，剪成小塊兒多可惜啊!你猜我媽怎么說?她說我長得黑，穿上難看……”

“那伯父怎么說?”

“我爸從來不關心我的穿著打扮，自從親媽去世，爸爸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又陌生、又冷漠。每逢過年，小妹都有新衣服穿，有壓歲錢，而我什么都沒有，即便逢年過節親戚給了壓歲錢，也都被爸爸收走，說是等我長大了再給我。你看見了，我家里外頭都是這身制服，而且布料還是在小攤上買的最差的，一洗就掉色。穿的布鞋，還是我親媽做的。有一次，腳大拇趾都露出來了，我也只能穿著它上學。”

“真沒想到，還有女中學生穿露腳趾頭的鞋去上課的!?”他有些憤憤然。

“一次，我說我要是能穿涼鞋就好了，因為涼鞋本來就是露腳趾的。我媽說，還想穿涼鞋，你配嗎?她這樣說真是太傷我了……”

“涼鞋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這樣說簡直是不把你當人!”說著，他站了起來。

“別說我了，說你吧，你的家境好吧，住著深宅大院，你好像是富家公子哥兒，瞧你這身打扮，總是穿得很得體。”我岔開了話題。

“你只是看到我的表面現象，我心里的苦悶不比你少啊!”他郁悶地說。

“是嗎，我怎么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我父親曾經是名東北軍的軍官。在張學良的保送下，去日本留過學，是一名東北軍的炮兵少將。”

“那你爸爸不是大官兒嗎?你們家很富裕吧?”

“是呀，我家曾經顯赫一時。家里有聽差的、廚子、老媽子、洋車夫，那時我真得是個小少爺啊!后來，由于雙十二事變(據歷史記載，雙十二事變，即西安事變)，張學良，楊虎城扣押了蔣介石。雙十二事變前，我家跟著張學良全家，從北平暫時搬到西安。那時我還小，記得父親帶著奶奶、兩個媽媽和我的兩個姐姐，和楊虎城家同住在琶安。雙十二事變后，張學良親自送蔣介石回南京時便一去不復返了。從那時起，引起了東北軍內部各派系的分裂，我父親不愿意跟隨蔣介石，于是受到連累。遭到排擠。從西安出發，路過武漢、蚌埠等地落戶在香港。停留兩年多以后，歷盡危難我們全家才從香港乘坐輪船返回北平。這些年來，家里只是靠變賣度日。金條、古董都賣的差不多了……”

“你怎么有兩個媽媽?”當時，我也聽得似懂非懂，就揀著自己好奇地問題問。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當官兒的有兩個太太還是少的呢!我的苦惱也正在這里。我是大太太生的，二太太沒生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我媽生了我和我大姐，二姐是二太太生的。”

“那你就是軍官的獨生子了，一顆獨苗兒應該受全家的寵愛了，你的苦惱又在哪兒呀?”

“完全相反，父親寵愛二媽，二媽沒有兒子，還遷怒于我媽。二媽經常以沒有兒子為由吵鬧，父親偏袒二媽，家里時常鬧得天翻地覆，我夾在中間受氣，煩透了。”

“真沒看出來，原來我倆都是苦孩子啊!”我同情地說。

“我總比你強些呢，至少我有個親媽，雖然媽的處境并不算太好。”

遠處傳來幾聲布谷鳥的啼聲，好像在說：“光棍兒好苦!”這鳥鳴打斷了我倆的談話。

他拉我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別說這些煩惱的事兒了，看看藍天、白云，吸幾口新鮮空氣就回家吧，太晚了你又要挨說了。”

(四)三人小屋

從我住的南干章胡同北口穿過去，經過十八半截兒胡同向東不遠，斜對南千章胡同就是中沈篦子胡同了。胡同南口第一個門，就是丁亞男的家。那是一個不大的四合院，一進大門兒有一間像門房樣子的小房間，始終沒有人住，屋里只有一張八仙桌，幾把木椅。這里和住人的房間隔了一個大院子。我與江浩時常來到這里和丁亞男坐在一起談古論今，很是自由。

有一天，我們仨正閑聊著學校里的事兒，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修好的老爺太太，有剩飯剩菜的可憐可憐我吧!”這種聲音我們聽得太多了，什么“惜老憐貧的老爺太太、佛心的老爺太太……”他們挨家挨戶的乞討，要飯的一撥兒接一撥兒，即使有心周濟也周濟不過來，況且是在日本統治下的北平，很多人連日本人配給的混合面也吃不飽，哪有什么剩菜剩飯呢?最可憐的是婦女抱著孩子，哀求著，“可憐可憐我的小孩兒吧……”聽著令人心酸。

丁亞男感慨地說：“這個社會窮人多，要飯的也多，可有錢的人也不少呢!你們注意過對面那個高臺階嗎?”她用手指了指外面，“里面住著的那個男主人，不是富商就是日本漢奸。平時他家車來車往的熱鬧得很，時常還有日本人來訪。這些可憐的要飯人不敢上那個大宅門去要，他們不但不給，有時還會放狗咬人!”

“有錢的人心太狠了。古人說‘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一點不假，”我說，“有時候我走在路上，時常有三四歲的小孩兒跟在我身后跑，伸著小臟手叫著，‘大姑多給……’真是可憐。我真是想給他們些幫助，可是我書包里只有課本，哪里有什么錢?別說多給，少給都沒有畦!”

“這都是日本鬼子造成的，他們把我們這個國家欺負得太慘了!盼著抗日戰爭早一天勝利，這些可憐的人就有救了，希望他們能活著等到那一天。”說罷，江浩摘下掛著在墻上的一只洞簫，吹起了一支曲子，音調蒼涼凄婉。丁亞男說：“這曲子真好聽，我們要是給它配上詞就好了。”

江浩說：“歌詞原來就有，不用你們配。”隨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遞到丁亞男手里，紙上的標題是《虞美人》我知道，這是宋詞的一種曲牌，但不知是何人所作，什么內容。

丁亞男接過歌詞，讀了起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好悲涼的詞句啊!”我說，“這是誰的詞?”

江浩給我們解釋說：“這個歌詞是我的一個同學抄給我的。”他接過歌詞對我說，“這首《虞美人》是中國文學史上一流的大詞人李煜寫的，他就是南唐烈祖李弄的孫子。李鼻死后李璟即位，稱為‘南唐中主’：李璟死后李煜繼承君位，史稱”南唐后主”，又被后人稱為‘李后主’。公元975年為北宋所滅，他也是亡國之君，與那首《海濱的離別》可算是異曲同工了，都把亡國之恨抒發得淋漓至盡了。”

“想想我們今天，日本帝國主義占領了大半個中國，更可恨的是他們還在東北建立了什么滿洲國，滿清政府的余孽又當了日本的兒皇帝，日占區的人民都當了亡國奴，咱們北平也不例外，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我憤憤地說。

丁亞男接著說，“聽東北老家來人說，日本人不許我們中國人吃大米。要是發現哪個中國人吃了大米，那就是‘經濟犯’，就要被殺頭!”

“豈有此理!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我們自己種的大米不能吃，卻讓他們吃?憑什么不許我們吃，純粹是強盜!”我有些激動地說。

“咱們北平還不是一樣，天天吃著豬狗都不吃的混合面!”丁亞男接著說。

“這還不算什么，我們的大好河山，我們的寶藏，還不是都被日本人切割掠奪?我們不能只顧生氣，不能像李煜那樣等亡國后再嘆息，我們不能坐在屋里一心只談圣賢書，兩耳不聞天下事。”江浩的臉色嚴峻起來。

“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手無寸鐵，面對窮兇極惡的日本強盜，能有什么作為呢?”丁亞男說。

江浩說：“可以有所作為呀!你們看過《馬路天使》那部電影嗎?它不僅僅是一部故事片，而且它是一部有抗日內容的電影。”

我說：“我只記得姐妹二人從老家流浪到上海，過著賣唱、賣淫的生活，結果是很悲慘的。可我沒有看出有抗日的內容呀!”

“我也沒看出來。”丁亞男插話說。

江浩說：“在敵人統治下，文藝作品如果太直白，是不可能公開上映的。劇作家必須用暗示的手法進行創作，觀眾只要細細琢磨就會悟出來。我覺得電影里那兩個歌曲太值得細細品味了，你們仔細想想看……”

我說：“一個《四季歌》，一個《天涯歌女》，現在已經很流行了，有人還買了唱片學著唱呢，可我真沒聽出有抗日的內容來。”

江浩說：“《四季歌》里有一句‘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吧，在唱到這句時，你們是不是注意到，畫面上并沒有什么無情棒，卻顯現出幾穎炸彈爆炸而且很快就閃過去了?如果時間太長被人看出來，就會禁止上演了。”

丁亞男說：“還真是的我也想起來了，我當時沒認出是炸彈，還以為是片子出毛病了呢。”

我忽有所悟：“那句‘怎及青紗起高梁’是不是懷念盛產大豆高梁的東三省呢?還有那句，‘家鄉呀，北望，淚呀淚沾襟’，為什么說北望，而不是南望呢?這分明是表達思念東北敵占區的老家了。哦，對了，最明確的是那句‘血肉筑成長城長，儂愿做當年的小孟姜’。這句簡直太直白了，這分明是號召中國人用自己的血和肉去抵御侵略者嘛!”

江浩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們不是都悟出來了嗎?是啊。文學家、文藝工作者用筆，用歌聲，用隱蔽的手法，在敵占區

也能宣傳抗戰，號召人們覺醒起來，抗擊敵人。”

“他們沒有刀槍，但他們用筆、用歌聲，同樣起到抗日救國的作用，這些愛國的文學家、藝術家太偉大、太可愛了!”丁亞男興奮地說。

“我們是不是還可以在學校里面，因勢利導的用這些電影故事去激起同學們的抗日愛國熱情呢?”我說。

“你們還說沒有武器就沒有作為嗎?”他問我們。

我望著江浩有些不解：“你怎么那么高明，怎么就想得那樣深刻呢?”

江浩笑著說：“我一點也不高明，是有人指點過我么。好了，咱們明白這個道理就行，現在抗日的烽火已在全國燃起，勝利不會太遠了。咱們現在只能讀好書，學好本領。準備迎接勝利吧!”

臨分別時，江浩還囑咐我們：“這些話只能在這里說，在外邊可要多加小心，千萬別讓日本人和漢奸聽了去呀!”

(未完待續)

(編輯 趙萍)